佣金协议定好后,徐先生告诉我,J省轻工皮鞋科长江先生、王先生来纽约访问了,让我去见见他们。那天夜晚,我离开自己的公司已经是九点了,再搭上地铁去布鲁伦J省轻工小组住的地方。那是一个很偏僻、不安全的区域,我一人在黑黝黝的地铁中坐着,吓得毛骨悚然,好不容易找到地方,已经是近十一点了。江科长和王科长及其他小组人员正围坐着吃西瓜。1987年的夏天是罕见的酷热,而我每天在酷暑下做的事只是一件:背着几十只皮鞋到处跑,到处推销!江科长见了我,热情地说:“你尽力推销,我们保证提供你的货源!”王科长看到我半夜赶来心惊胆战的样子,说:“想不到你们在国外创业还真比国内辛苦!”我向他们汇报了两个月来开拓的情况,又带着他们的许诺和鼓励,在深夜十二点半一人搭上回曼哈顿的地铁。在纽约,每二十五分钟发生一次抢劫,90%在黑夜。我坐在空无一人的地铁车厢中,内心充满恐惧。万万没想到,一年之后,江科长和王科长——我冒险去拜访的人——居然硬要赖掉合同上明确规定的应当付给我公司的佣金!在访问江科长和王科长之后,负责做女皮鞋的一位叫刘展的小姐也来了。她来到之前,徐先生特意告诉我,她是个关键人物,所有女鞋的具体业务都由她经手。我因为已经和刘展通过许多次电传,一见到她,我就把这两个月开拓出的一份共有九家有订货倾向的客户名单和三家立即要订货的客户详情告诉了她。第二天,我带她到日本Jamaca公司和总裁、副总裁会晤,洽谈皮鞋打样和价格、交货期;第四天,我请她和徐泉华先生在帝国大厦中餐馆吃饭。我只有一个愿望:希望这酷暑中的两个月血汗,能结出成果。据美国商业部统计:全美每年有50万家公司成立开张,每年亦有40万家公司宣布倒闭。在这激烈的竞争世界中,不进则退,不进则亡。我双手空空,靠的是智慧,靠的是吃苦精神。无论如何,也要把公司撑起来!不让它列入倒闭之流!在和刘展的接触中,我发现一个异常的现象,她对我的客户特别热情,而对我则特别冷淡。当徐先生交给她那份由他代表J省轻工和我公司订的开拓协议书时,她一点表情都没有,冷冷地扫了一眼,就把合同还给了徐先生。我百思不解:这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同胞,为什么一见面就对我冷淡如冰?我得罪她了?没有。我在帮她开拓客户!瞧,当她和Vida总裁在定单上签字时,当她在Vida公司设的酒宴上敬酒时,她是多么眉飞色舞、志得意满啊!小小的、短胖的身子不停地扭动,给每个人送去她那张咧着嘴的笑脸。可是为什么这张笑脸一看到我就凝住了呢?我后来问徐先生:“刘展小姐是怎么了?她和我前世有怨吗?”徐先生仍然是那个平和的微笑:“疑心什么?女同志在一起,就是事多!”我已经几年没听到“同志”这个称呼,也笑了起来:“我希望这位刘展同志看到女同胞同志的时候,也给点微笑,不然怪吓人的。”
刘展离开纽约后,Vida的合同在三个月后交了货。Vida老板是一位和善的犹太人,由于长期和台湾订货,他甚至学会了几句国语。有一天,他用中国话对我说:“你是一名很能干的、不平凡的女人,你愿不愿意为我的公司工作?我出4万年薪一年。”这是我所遇到的第一个Offer(开价),以后我又遇到过不少客户的总裁请我为他们工作。能有一份固定的工资是吸引人的,可是我深知你拿4万,必须干出100万!这份巨大的压力还是用来经营我自己的公司好。我相信我不久后就会挣上不止4万,远远不止4万美元!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我是自由的。因为我自己就是老板!这份在金钱之外自由自在的感觉,是我所珍视的!Vida老板拿到货之后,非常满意。而他原来在台湾的皮鞋厂一直供应了他二十年的皮鞋,现在一看到他转向大陆买鞋,急坏了,立即取得香港护照,在珠海开了一家合资皮鞋厂,向Vida公司提供最好的价钱。这样,Vida又从J省转到珠海。在第一批也是Vida仅有的一批交货中,我拿到了5000美元佣金——因为Vida的合同是在纽约,当着我的面注明C5,并根据开拓协议书,我手中有一份合同副本。
但怪事很快发生了。正像我遇到刘展那副冷面孔时有所预感那样:由我安排去J省访问刘展并参观鞋厂的日本Jamaca公司、台湾人开的Wine公司,均去后再无音讯。有没有订货,订多少双皮鞋?什么价格?我一概不知。打了无数份传真、电传给刘展,一律不予答复。我脑子里立即想到:“我被跳过了!真可怕,她果真这么干了!”我先去找了Wine公司,黄先生正在那里给刘展发传真。我对黄先生说:“你这次去石城成交的数目、合同细则是应当告诉我的。不要忘记我是代理。你去石城访问都是我们JMF公司为你事先安排的。”黄先生一改以前热情的态度,冷冰冰地说:“你去问刘展好了!”我咬住嘴唇一言不发,他们俩看来已串通好了!没料到,在一旁为黄先生打字的黄太太叫了起来:“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周小姐跑了一个夏天,连咱们门槛都快磨光了,现在订了6000双鞋,又不要我们付她一分钱佣金,为什么不告诉她?她的佣金该谁付谁就得付!在美国,谁不得靠生意吃饭?!”这一番话,说得黄先生既尴尬又脸红。他嗫嚅地对我讲:“我去石城后,刘展连你的名字、你的公司,一个字都没有提起,并且让我今后一切业务直接和她联系。”他拿出那份正在发的传真说:“可是,这份传真我连发了三天,她一个回音都没有,干脆,还是你去帮我催货吧!”他又取出一大堆文件,说:“这是合同,这是打样书,你全拿去看看吧!我太太讲得对。干事要在理,要不是你来了这么多次,我也不会想到要去大陆买皮鞋。”
就这样,这位台湾人的“良心发现”,使我拿到了所有的定单和详细资料。我立即给刘展小姐写了信,向她声明:这批合同已由客户交给我,客户并催促发货。而刘展仍然沉默着,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似的。无论发什么传真,均一概不回音。我又打电话给日本Jamaca,一位美国副总裁露了信息:用我递给他们的样品,他们向J省轻工订了8万双女皮鞋!看来,刘展真要把我一脚踢开了!
我找到中国贸易中心徐先生。“这怎么可能?”他说,“我们有开拓协议书,你花了这么多工夫,佣金一分也不会少的!”我已经很多日子没见到徐先生了,我问:“你这些日子在哪里?我怎么找不到你!”徐先生的脸色变得苍白,他嚼着茶,一言不发,看来有什么心事使他不安、忧愁。我又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啦?当初你找我帮你开拓皮鞋,不是雄心勃勃吗?这份合同难道不是代表你的公司和我签的吗?”徐先生叹了口气,终于慢慢地说:“有人向J省轻工领导汇报了,说我在纽约和你——一个女留学生过于密切……请原谅,我不能常常见你,不然,我在纽约呆不下去了……而且,我回到石城也呆不下去了!”
“你这是在说什么?”我的脑子里轰地一声炸了起来,“那么,这份开拓合同也变成了一份情书,因而无效了,是吗?”
“请不要这样说,”徐先生语调沉重,“你、我都知道,那是无稽之谈,可是中国的情况你也知道,你怎么能说得清呢?下个月我就要回国内出差,现在我很忙,请你直接和刘展联系吧,她不回音,就找江科长、王科长,你是见过他们的……不要来找我了。我只告诉你一句话:这份开拓协议书是有效的。”
我望着徐先生那张消瘦的、痛苦的、苍白的脸,他来纽约一年都不到,已经瘦得那么厉害。有多少次,他跟着我跑,用他那不太流利的英语和我的客户谈判,常常忘了午餐,忍饥挨饿,每天吃的是从宿舍带来的一小碗白饭,一小盆酱菜,鸡蛋,连一罐汽水也不舍得喝;常常是为了节省地铁的一个硬币,他迈开那军人的大腿,在曼哈顿横跨几十条街,在酷日下走着,几乎是奔着,从一家客户,到另一家客户。凡是经我开拓的客户,只要有希望、有诚意的,他都要亲自访问,而客户的打样一到,他就跑到离开中国贸易中心只有一街之隔的第八大道519号我的公司,和我一起带着鞋样,冲向客户。半年多来,女鞋客户从无到有,定单已接了近10万双。而他从没有接受过我一分钱的礼物,却突然隐匿,突然避开我……
“徐先生,你放心!谁都不会相信这种胡说的!我先生麦克博士和中国贸易中心的人们都很熟悉,也常常来,你们也是朋友,怎么可能有人相信那种随意编造的谎话呢?”
徐先生的头低得更低了。他看来真的已经被伤害了。他讲:“朱莉亚,如果你信任我,理解我,请你马上离开我的办公室,我没有办法讲清,我知道你和麦克先生会很生气,但是,这不是我的错。只有一个办法,我们以后再也不要见面了。”
一个月后,徐先生走了,而且再也没有回来。1988年我和麦克到石城去访问时,听说他已经被调离了J省轻工业品进出口公司。对这么一个老实、忠诚的复员军人的遭遇(他以前从军事外语学校毕业),我至今不能理解:究竟是一种什么魔力,把他一下子打入冷宫?
徐先生离开纽约后,我立即盯着日本Jamaca公司不放,那位告诉我在J省石城订购了8万双女鞋的副总裁大卫先生,是个蓝眼睛、金头发、生性快活开朗的美国人,我第一次“敲开”这家公司的门时,就是他。当时我看那大理石的门厅,典雅的鞋廊布置,以为是一家有名望的美国名鞋公司。后来大卫告诉我:这是一家日本皮鞋公司,而这公司的总部则和“三井”、“三菱”并驾齐驱,在全世界设有二十多个办公机构。以后,大卫把我介绍给这家公司的总裁和负责进口业务的副总裁。这些矮个子的日本人,讲着带浓重日本口音的英语,小眼睛转来转去,摸不透的样子。我来来回回发传真,递鞋样,设计包装……直到带刘展来访问,已来了不下几十次,直到两个月前安排好Jamaca访问石城和访问春江皮鞋厂的时间,告诉刘展接机时间,人员安排,行程……两个月后,一切竟化为泡影,无论是刘展,还是那两位日本人,都不再搭理我!
我找到了Jamaca副总裁、蓝眼睛的大卫,因为我知道有着良好教养的美国人,是不太会干出那种卑鄙勾当的!
大卫果然不设城防,一五一十地告诉我Jamaca公司在J省下定单的情况,还把订货的各种款式、照片、价格全部指给我看——我来访问前,通过前台女秘书知道了那两个日本人不在。不然他们不会让我见大卫,而大卫也果真把他的两位东亚上司和刘展串通在一起企图跳越我一事和盘托出。在他眼中,我是第一个开拓人,我仍是代理。他认为我有必要知道一切订货详情,这样才能更有效地保证货物质量和准时出运。于是,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我在大卫那里搞到了一份全套详细的订货资料。
1988年,当Wine刚开始订第二批货,Jamaca已经在订第三批货时,我和麦克来到石城。当我们从下榻的金陵饭店驱车来到J省轻工业品进出口公司时,人们刚刚上班,我马上拨通了电话,通报了我们的姓名,然后坐在办公室中等候。过了半个钟头,竟然不见一个人下来见我们。我又给刘展打了电话,对方讲刘展太忙,不能接待,于是我们又等了半个钟头。过了整整一个小时,在那个1987年夏天的深夜,我独自去拜访的江科长、王科长终于来到办公室,他们脸色深沉、冰冷,仿佛我们从来没见过面似的,坐下后第一句话就是:“徐泉华和你们签的那份合同书无效,因为我们没有听说过,也没有看到过。”
“不对!”我立即纠正,“这份合同书签好的当天,就传真给了贵公司,而且刘展小姐来纽约时,我亲眼见到徐泉华又交给了她,她看后还给徐泉华,没有表示任何反对。”
“不表示反对,并不等于表示赞成。”王科长站了起来,“我们不能给佣金,你有什么意见和要求,向我们总经理反映好了。”
江科长和王科长就这么走了。见面连五分钟都不到,而刘展呢,直到傍晚下班时,她始终没有露面!再也没有露面!
我和麦克找了总经理林先生,拿出了徐泉华当时和我签的开拓协议书,我问:“为什么到现在才是无效的呢?Vida公司做成了一万多双,佣金也付了,就是根据这份协议书付的,而不同的是Vida的合同是在纽约签的,而我的另外两个客户是通过我公司安排来到石城签的。难道在纽约签合同,佣金就可以付,在石城签合同,佣金就可以跳掉?”
林经理连连说:“要研究要研究。”他的建议是,让我们先回纽约,等他们了解情况、研究好了后再告诉我们结果。
我们回到纽约后,又通过海关查出了经J省轻工皮鞋部出口美国的数量、交货期。又不断地派遣我的亲友代表我公司去和J省轻工打这场不上法院的官司。我写了厚厚几十页的材料,附有我公司客户的旁证及一切合同文件,同时写信给J省外经贸委、J省委和石城日报报社,反映了这个公开违背合同的事件。终于,在1989年夏天,J省轻工承认错误,总经理林先生的调查结果是:
“由于刘展个人的作用,在这件事上引起了混乱,我公司予以道歉,立即支付JMF公司佣金,并请谅解、合作。”
刘展个人的作用,究竟是什么作用?是哪一根杠杆起作用?感情的?嫉妒的?女人与女人间的?而在她后面的又是什么?这是一团不可解的迷雾,正如徐先生突然隐匿,又突然离去一样,令人费解!令人感叹!令人深思!
复杂的中国人啊!复杂的人际关系!
在麦迪臣大道中国银行的窗前,当我把这张8500美元的佣金支票交给柜台小姐时,我突然告诉她:
“这张支票里,有一个人的故事,和另一个人的命运。”
我指的是我,还有他,那个至今不知去向的徐泉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