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6-02-02 09:25:17

阿二把一切都安顿下来,就瘸出去老远,寻爿东洋人开的烟纸店,那时候尚未大批遣返日侨,山阴路的东洋人依旧住着,东洋小店照常营业,只是泥菩萨过河,瘪瘪缩缩氽死日,你可当着店主的面毫无顾忌地说黑话办黑事。阿二用钉在墙上的公用电话与学生通话, 鬼戳戳讲了半天,阿二知道这个学生别的本事没有,蛮会做戏的,能赚人眼泪。学生说,没事哩,没事哩,在巡捕房里,依你传授的方法,任搧耳光就是装傻哭穷扮饿煞鬼投胎,当日就出来了。学生问阿二,这几日在哪里,全上海都寻遍了呢。阿二压低喉咙说在山阴路某弄,但没有呼唤不许过来,耽误大事呢!对方还想啰嗦什么,阿二骤挂电话,付铜钿,四下张张,离去。

二天,阿二守在摊头的破藤椅上,拿张申报纸遮住脸,假装看末版的旧闻:老生露兰春演的《枪毙阎瑞生》,小眼神锐利,从报纸缝隙溜出,瞄牢将军府那扇大黑铁门,心事根本不在生意上,也没啥生意:一个黑脸拿来一把钥匙要照样子再配一把,阿二用钢锉故意挫成两式样,想,如果是派正经用场打不开锁他还会寻过来,如果是街痞未必有胆量再来;一个红脸要他上门去开锁,跟过去一看架势不对:弄堂死角落的一扇房门,又见那人佝头缩颈目光游离,阿二明白几分,说得委婉,先生,不是我不给面子,只是这锁太高级,难开!您面熟陌生呢,姓……哟,对对对,你看我这记忆,嗬!那不是保长来了吗!讹得那人撒腿就跑,阿二望着他的背影摇头,说,功夫不到家!生活做得太粗糙呢。

阿二顺着弄堂往回走,感到天上雨丝飘,抬头望望,楼上一只湿拖把挂在窗外,嘀嗒髒水,又见天上撒下一把花花绿绿的纸片,满地滚,仔细一瞅,钞票哩。抢!他本可以快捷地手脚并用,但直觉提醒他,且慢,你是个瘸子呢,又一跷一拐地四处追。天上砸钱,不兴奋不符合他做小生意的身份。当他从肮脏的阴沟里捞出最后一张时,眼角余光瞥见楼上晒台边闪回一颗人头。他知道这是薄呢长衫那伙人在旁敲侧击,也不理会,夹泥带土地把脏钞票揣进兜里,探头探脑做怕被人查觉状。

临近黄昏,竟来了一单大生意。一个瘦子用皮鞋纸盒装来三把长柄旧挂锁,说是祖传之物,不问价钿,修好为准。阿二纳闷,这分明是乡下铁匠打的土锁,制造时间大概是民国早期,虬江路地摊货,怎就成了祖传的呢,看在钱的份上也不多想,埋头就修。

那天,正逢冬至,鬼节,诸事不宜,祭完祖宗不能直接回家,要遛圈兜弯让野鬼跟丢,弄堂里的人就聚在阿二的锁摊头前看闹莽磨时间,将军府大门掀一条缝也探出几只脑袋。

阿二挂上油布围裙拽紧袖套,电灯泡扯低至桌面。第一把锁开得蛮顺利,掏掏挫挫敲敲,眯缝着眼对着阳光比照比照,一歇歇锁和钥匙就成双成对了,众人发啧声:看不出,这跷脚有两下子呢。话音未落事体来了:阿二捞起第二把锁,元宝形,锁面刻两条头尾追咬的鱼,放在掌心戥戥轻重,不为啥,习惯动作,感觉轻巧。他用自制的万能钥匙捅锁眼,先是捅不进,后又找不到啮牙的手感,反复试,锁鼻竟纹丝不动。不知怎的,他忽地急躁起来,一用蛮劲,万能钥匙竟齐齐地抝断在里面。这可是修锁匠的大忌!围观者喝倒采。

阿二喝口冷水定定神,起来走两步,毕竟是假瘸子,腿脚老佝偻成团,能不胀麻么。他又坐下继续拾起那把锁,干脆破膛开肚配钥匙。可吊诡的是,当他把锁体上最后一个灌铅的小窟窿戳通时,轻轻地蹦了一下,锁内的所有弹簧弹珠全飞了,空握个僵铁疙瘩。阿二一怔,今朝见鬼了,东海驭龙,阴沟翻船!

那瘦子不恼反笑,只缠着不走,反复一个字,“赔”!旁边人看看阿二,瘸子罪过,都帮他说情,有人凶瘦子,说,开路开路了,再不开路把破锁统统地掼到垃圾桶里去的!话语里带点东洋喇蠔味,是薄呢长衫在帮腔。阿二想,瘦子阴险,在锁里设了自毁机关,故意寻齁势嗄!嘴上却说,不!不不!锁是我弄坏的,该赔!只是剩下的一把锁仍由我来修。瘦子不置可否,薄呢长衫起哄,嗬,有种!让开让开!替阿二拉开场子。

剩下的那把锁依旧刻了双鱼图案,翻着四粒白眼珠瞅他。阿二对围观者说,劳驾哪位,帮忙去隔壁大饼摊借一桶油。都不知他耍的哪一出,喊不应,大饼摊老板也正挤着看白戏,就端来一面盆老浊油。阿二说,不,得换清油,铜钿不是问题。

阿二把锁浸没在清油中,活络活络手指的每一段关节,开始了。几十双眼睛透过黄澄澄的油面看阿二在油液中摸索着修锁,有人忍不住咳嗽被旁人堵住嘴,好比看巫童扶乩,生怕冲撞了神灵,在簸箕的沙面上颠出个凶煞字符呢。

又是戳通最后一个灌铅的小窟窿,又是轻轻地蹦了一下,又是弹簧弹珠飞出,可挣扎了一下全都被稠黏的油液牵挂住了。阿二抄面盆的底来回撩,撩出一个勾勾丫丫的东西,滗滗油,抛出很远,说,就这破货,我当啥个玄妙机关呢。好!众人拖着长音喝道,仿佛戏到高潮,噱至顶点。瘦子拨开道人缝,走了,啥都不要。

弄前弄后响起女人喊喫夜饭的声音,败大家的兴,捱了再捱,只能回家。一个人说这个冬至日碰着点啥了,一个人说碰着阴险鬼了呢。薄呢长衫脸肉放松,打着哈欠朝将军府的玻璃窗瞥了一眼。

阿二的晚餐,卖两只烘山芋凑合,薄呢长衫下楼热情过分地要请阿二的客,说瘦子那家伙是存心找碴呢。阿二腮帮子塞鼓了山芋泥卷不动舌头,呜呜呜的,心里却明白,他们是一伙的,又是个放倒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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