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6-02-02 09:22:46

自洋人越界筑路,施高塔路上就多将军。缘何而聚,谁知道呢。反正失意归隐的、如日中天的,或荫功袭封或得宠暴发,都居住在深深浅浅的独幢洋房里。

驱旧迎新、变与不变:变的是朝代和人物,不变的是那些将军扛的豆豆、佩的绶章、缀的流苏,金灿灿永远金灿灿,只不过倒个新肩胛换个新胸脯而已,仿佛西洋古董钟的机器人偶,按时辰转圈,不知能转出个谁来。周佛海任伪市长,易路名为山阴后尤甚,名声极响。

那时你坐出租汽车,云飞公司或者祥生公司,哪怕你远在三林塘、西虹桥,只要关照一声去某某将军府对过的弄堂,闲话少讲,笃定瞌冲,车夫就会毕恭毕敬地把你送到此地。这自然没有黄包车、三轮车的事呢,靠两根细脚骨揾食的脚夫一旦听到这样的大人物,双腿酥软,簌簌的,生意怎做。

虹镇老街盗贼帮的师爷阿二,差不多也是这样来到这里的。

那天冷透,黑柏油的马路冻得发白。他在四马路会乐里门口叫了辆雷诺出租。不,确切地说,是风化场所的红头阿三帮他拦的车。站在路边的他一身挺括的哔叽戎装,庄严得把印度人都唬住了,久久地端详过他的军衔,一跺脚啪行个英式军礼,卑贱得总想效劳效劳,就这样把他请上了出租车。阿二一声不咋,也不拒绝,摆出舒舒服服让人伺候的样子,他不是不愿说,实在是不敢说,露怯:一说话就一口本地的乡下土音,更不知道穿这套耀眼衣服的大人物该是怎样个言谈做派。衣服是他从汰衣裳作里顺手牵来的。

其实,阿二压根儿就没有打算去哪里,那时他正替在马路对过行窃的贼骨头徒弟,(阿二自诩为教书先生,称徒弟为学生),望风打掩护哩,老也不见得手撤退的信号,但目光却丝毫不敢松懈,越过攒动的行人头顶,死盯着如鲶鱼般蹿来踅去戴绒线帽的学生,还得端出高级军官的功架,双脚撇叉挺肚昂胸。不可抑制的是,他的一双手如犯鸡爪疯般的一痉一挛,本意让学生快做,别怕!替学生着急。可印度人误会了,以为阿二正焦急着招手唤出租车呢。

直到臀部感觉出雷诺车后排座垫的松软舒肥,车窗外的景物往后徐徐退去,阿二还没想好去哪儿。弄堂里出来的浪女人挡道,车夫把喇叭摁成公牛哞,饶舌地说,我懂,大人物都不爱说话,可长官您不开口,我也能猜出您要去哪里,百乐门?不对!警备司令部?不对!嗬,那就是去山阴路将军官邸。车夫从后视镜瞥着阿二,等待回答。阿二有些嫌烦,鼻子响亮地哼了一声,憷得车夫闭上嘴,拧转后视镜,直往虹口方向开,听见身后窸窣作响也不愿回头。

距离不远,正好电车十站路,到了。如果此时车内还有第三者,回转头去搭闲话必定会瞠目结舌:母鸡变鸭,刚才上车的明明是个英俊军官怎变成个皱皮老头呢,而且套件脏兮兮的背带工装,但见他手脚却依旧利索,一摔车门走了。人家车夫仿佛没看见似的,照旧收捻钞票、抬离合、哧油门:那年头,上海滩开美国汽车的车夫眼界高,百毒莫侵,见怪不怪呢!

这事发生在民国三十四年的冬天,中央接收大员将到未到之际,常人依旧寡淡地度日,慌的是非常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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