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他去菜场买鱼,撞见了一个油嘴滑舌的年轻人。当那人知道老巴是在一个部队大企业里上班时,大概他把警卫听成警察了。故他二话没说就从竹篓里抓了两条怪鱼硬塞给了老巴,而且不要他的钱。老巴见状,心领神会,还干咳了两声。回来后老伴“啧啧”了好久才肯说出那两条鱼的名字来。
“那是两条野生桂鱼哩,很贵的。”老伴说,
今天,老巴又把“力拓”开了来,想会一会那个小贩,那人却不见了。他的摊位让给了另一个杀鸡的人。那是一个手上沾着鸡屎与鸡血的人。
“老板,要捉只鸡去下酒吗?”
老巴装着内行, 捏住一只鸡腿到嘴边来闻闻.
小贩冷笑道: “老板,那只是一只生鸡腿.”
“那还用你说!”
老巴想起那次专门欢送他退休而举办的告别宴席就是全用鸡肉摆下的。也是那仅有的一次,他和总经理首次紧挨着座在了一起。宴席上总经理一直在为他碗里挟菜,并说:“老巴,多吃点,吃多点。”似乎他再出这个餐厅后就不太吃到公家的东西了。那次宴席上摆放的全是鸡的八大件,内脏、鸡皮、血…都入了佳肴。大家吃得津津有味时,总经理又想起“大楼差点被烧成废墟”那件事来,他不忘又表扬了老巴一遍,还号召属下向他学习。这会儿该向他学什么呢?他一时无法归纳出来。老巴这时端着酒杯站了起来,总经理的灵感才又被酒精点燃。他说:“我们都该学学老巴的酒量。”
老巴捏着一只鸡腿正打盹时,鸡贩不耐烦了,说:“老板,你到底是要还是不要?我那只鸡腿快被你孵熟了。”
老巴一听小贩讲话有些指桑骂槐,扔了鸡腿,转身就走。
小贩便在背后说开了:“这老头是来寻开心的?他到底带钱没有”?
老巴在菜场里继续兜着,刚才鸡贩的话破坏了他的心情。老巴又选中了一条鱼!
鱼小贩是不是也认为他“身上没带钱”?他马上甩下其它顾客,转过身来,只注意老巴。老巴捉鱼的手又缩了回来。他心中窝的那把火开始乱窜。见鱼小贩直勾勾盯着他看,象在防他偷鱼似的。他又把鱼甩回了水里!
“睁着个鱼眼,向我看什么?”老巴道。
“谁看你了,我只看我的鱼!”小贩冷笑起来。
“你这屁秤,定有问题。”老巴跟一只斗败的公鸡那样嚷道。
“你个屁嘴。你脑子才有问题哩?”鱼小贩更加不买账。
老巴气得要抓小贩的手去税务局。
“去就去。”,鱼小贩却主动将手伸给了他。
就在这一触即发之际,老巴猛地转过身去。愣住了!他那姓熊的老伴站在身后。
老伴的出现,反倒让老巴鹤立鸡群。老伴正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他,他感到自己像前面那个鸡小贩脚边那只关在笼子里的家禽的眼神,是可怜兮兮的。
“你在这里干什么,”老伴吼道。
“干什么,你来干什么?”老巴对老伴也不甘示弱。
老伴忙把他拽出人群,喘着粗气说,“老巴,别来这儿丢人现眼了,你才到这儿买了几天菜?就把小贩得罪光了,往后有你好日子受,他们往你的鸡肚里注满水,往你的蔬菜里撒农药……”
“别说了!”老巴接着又吼了第二句。
老伴还是不依不扰地说:“那时你去找谁去,告诉你,老巴,我们再活十年,就要在这儿买十年的菜,现在那里不讲关系。没关系,你连去趟厕所“方便”都不会方便!”
为了一条鱼,老伴像是为老巴上了一课,她转身去掏出钱把那条鱼买了。还向那个鱼小贩赔了个笑脸。再把那条鱼交到老巴手里说,“回去吧,人家也要吃饭,都跟你似的,人家不喝西北风吗?你们这些国营单位出来的人,都这德性,慢慢改吧!”
老巴被老伴几句话说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可老巴一旦出来,重新发动起那部“力拓”车后,他的心思又开始膨胀了,感觉也好了起来。他对着脚下吼道,改个屁!
机动车道里,人们见这个气鼓鼓的倔老头,还以为他遇到了什么天大的事,躲着、挤着、看着,让他和他的车快点过去。
老巴在车上想到他当“干部”的那点零星的感觉。“头儿”就是一些浅海里的鱼虾儿,他们与别的鱼类比,只不过是些叫得出名来的小鱼儿,确实是不该有什么了不起的。
老巴拎着那条好看的鱼,风驰电掣般往回家赶。这条鱼应该就是他中午的那盅小酒的佐餐!但在这时,他突然又想起另一件事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他没办。
原来他忘了再去看一看他那张英雄“全家幅”照片了。 那张救火总结表彰大会上拍下的照片是那次表彰会后就一直挂在那里的。那是单位里一处显眼的地方,那地方有一处宣传橱窗。说实话,那照片自从挂在那里始,也一直挂在了老巴心坎上。以前他每次走过那个橱窗就会想起那张照片来,心里就会升起一股豪迈的感觉。每个走过那个橱窗的人都会看见那张照片上笑着的老巴! 退休那天,他被同事敲锣打鼓地撵回来后,老伴说,吃了几十年的现成饭,也该轮到你为我们家做点什么事了。今后去菜场买菜就成了老巴退休以后的主要工作。有一段时间哩,他确实像一条游到海里去的鱼,骑着他的破车在方圆十公里的范围内打转转。有了“力拓”的这段时间里,他的视野才开阔了起来,随之他的不满也膨胀了起来. 经理们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少给你的员工开眼界,当心他们踹了你。他现在想想不无道理。其实他过去所见的那些经理也像他现在所见的那些小贩一样,总觉得他们老是在为自己的利益吆喝。还贩卖着自己不很值钱的道德!他们又总在短斤缺两,还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有多少真斤两! 他把企业比喻成一个湖泊,小贩似的这批经理就像湖泊中开在浅水湖面上的那一片片睡莲。根系复杂,盘根错节,他们擅长识别不同水性的人,或把他们拉下去,或把他们托上来。对于不同的季节他们更有先天的适应能力,他们会根据不同的风向决定他们的迁涉路线……蔓延、枯萎,甚至死亡发臭!这批小贩式的经理是社会湖面上最有代表性的一片动植物。老巴直到今天才明白,会做这类经理的人是很懂规矩的。那种规矩的基本定义就是秩序,这可以上溯到我们的老祖宗孔子。古代如果有机动车道就一定得有四个轮子的轿车。但子路绝对不会挤到颜回前面去帮孔老爷子拉车门的。那是不敬的。因为颜回才是先生最愿意亲近的人。别人想讨好都休想。现代企事业中又是很强调阶层位置的。帮领导、经理拉车门的人不是秘书就只能是心腹,决对论不到一般的人!如果把这个位置搞乱了,不光要闹笑话,还很危险。因为领导身边那些保镖为了领导安全,就会拔出枪来,先发制人了。
在退休前的那段日子里,老巴虽不是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干部,他还是仍可以与那些经理一样整天喝得醉醺醺的。尤其是总经理称赞他酒量好后,他的酒名更是声名远播。他时不时也学学那些经理的模样,酒后要插一根牙签在嘴里…。喝酒真会喝出朋友来,那以后,他的朋友就开始以外面的干部为多了。他的通讯录里越来越多的写满了那些干部们的名字和地址。据说,他还珍藏着一个区人大副主任家里的电话号码……。
老巴的车重新驶回单位的时候,小丁那家伙眼快,又是他第一个看见老巴来。
“头儿,才走二天,又来了?若不是什么东西搁下了,回来取?”
“你说对了,我的魂魄在这里哩,”老巴锁好车,没有再理小丁他们。就径直去找那个橱窗了。
冬天正午的太阳,把老巴在地上的影子拉得怪长怪长的。停车场上,大大小小的车辆正从机动车道开了进来,停满了停车场。老巴看着那些车牌,回想着那些车主的名字。车牌一般是不可能换的,那有一种稳当的含义在里面。他边走边想着当年与那些驾驶员吞云吐雾,称兄道弟的情景来。
还好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张挂照片的橱窗,他激动的那颗心也被他提到了嗓子口。可就在这个时候,他想不到的意外发生了,那张照片不见了!那张照片呢? 它去了那里?橱窗里早换了另一张更大更新的照片。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大脑里一阵晕眩!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他带着一箩筐问号回到了门卫室里,他劈头就问小丁,“照片呢?我的那张照片呢?”。
“什么照片?什么照片?”小丁一脸茫然,许多人从未见过老巴发火,空气顿时凝固了起来。
“就是前二年灭火总结表彰大会上拍的那张照片。”
“是那张照片啊!”一个新职工说。
小丁见纸包不住火,只好把来龙去脉合盘托出。
“你可能不知道,总经理换成了所长后,才是这一年来发生的最大变化,现在是那个最爱干净的女所长在管着我们。去年年底为了迎接区爱委会的大检查,她叫我们把所有陈旧的东西都取了下来。”
“那照片是陈旧的东西吗?”老巴仍有些愤愤不平。
“是啊,”小丁说,“我们也是这么跟她说的,可她毕竟是我们的领导啊!”
“妈里个巴子!” 此时老巴大骂了一句。
小丁接着说,“我们本想通知你的,可后来又一想,你是见过大市面的人,轿车都开上了,不会再计较这点小节。”
“屁话!”老巴在桌子上狠狠擂了一拳,用发红的眼睛盯着小丁,桌上的那条鱼也跟着他的拳头跳了一下。
小丁又试探着说,“我们想你不会对这件事斤斤计较的吧。”
“够了,”他模糊着视线,重新走出了门卫室。
他去发动“力拓”车的那段时间里,他始终没有再回头去看他原先的那些同事们。
老巴的车又驶进了机动车道里,只是他不再加大油门,他的速度又明显慢了下来。在那条道路中,他有一段时间以来横冲直撞惯了。现在想想,他不免觉得有些可笑。他又小心翼翼地回到了原来的速度中,心智也调整到了原来的状态中,甚至连脾气也又慢了下来……。
次日,有一个电话打来通知老巴,他昨天忘在门卫室的那条鱼,被太阳晒干了。
2012-5-30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