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几内亚有个爱尔兰岛，非常荒僻，无外人问津。十二平方公里的岛上住着一个巴洛克部落，二百个人过着刀耕火种的原始生活。
忽一日，岛上的水湾里闯进一条鳄鱼，非常聪明又非常凶猛，鱼、虾、鼠、兔都是它的食物。后来吃河马崽子、小牛和巴洛克人饲养的重达十八斤的达克鼠。十年后竟长得像一条独木船，长十米，重达三百公斤，眼如铜铃，口如血盆，浑身的骨质鳞板像生铁浇铸的瓦片，发出蓝幽幽的光，变成了一只令人恐怖的大魔怪，巴洛克人称它为鳄王。
鳄王吃光了水湾里的动物，竟开始吃人。一天，竟把在水湾边割草的一个巴洛克人吃了，肚子鼓得大大的，若无其事地躺在水湾中间的土堆上。巴洛克人愤怒了，巴洛克部落酋长愤怒了，全部落总动员，强弓、毒箭、檑木、石块一起上，还加上煨红的火铁，把水湾子闹得天翻地覆，鳄王受不住，只能逃进海洋。
鳄王在大海里漂流，它没有思想的光明，但有生存的欲望。它希望有一个定居的场所，有丰足的食物，最好还能称霸称王。
印度洋上阳光灿烂，莫桑比克海峡风平浪静。鳄王探出头来，绕过峭岩壁立的卡尔塔拉火山角，突然眼睛一亮，前面是沙滩平缓的摩罗斯岛。鳄王爬了上去。
摩罗斯岛上空气清新，风景优美，水草丰茂。岛像一只刺猬，中间一片树林，把岛分成南北两半。鳄王听到一阵呻吟声，好生奇怪，循声爬去，只见乱石丛中挤着上百条鳄鱼。个儿很不起眼，小者二、三十斤，大者四、五十斤，其中半数残废了，少腿脚的、断尾巴的，撕了鳞片的、瞎了眼睛的。
鳄王的出现，使它们惊恐地抬起了头。
“小兄弟们，你们是哪个部落的？”
“我们是密河鳄部落的。”
“怎么把嘴脸弄得如此狼狈？”鳄王的口气很严厉，好像在责备一些不争气的子孙。
密河鳄鱼互相挤挤靠靠，谁也不敢吱声。一条特大的也不过六七十斤重的黑皮独眼鳄，轻轻爬过来，战战兢兢地回话：
“我是密河鳄的部落酋长，请问大哥……”
“我是爱尔兰鳄王！”
独眼鳄挤出三滴鳄鱼泪：“鳄王啊，你救救我们部落吧！”于是，它讲了密河鳄面临的一场灾难。
摩罗斯岛四周的海域里水产丰富，这沙滩面对三比西河出海口，鱼虾尤其多，是密河鳄世世代代的食盆。不料，一个月之前游来一条大鲨鱼。这鲨鱼真厉害，雪亮的牙齿斜插在嘴里，它什么都吃，乌贼、鳗鲡、虎纹鱼、飞鱼、鱿鱼都是它的食物。密河鳄一下海，那恶鲨又是追、又是咬、又是吃，弄得鳄鱼伤的伤、残的残、死的死，不敢下海啦。恶鲨呢，见这里食物多，当成饭碗，不肯走啦。
“岂有此理，竟敢欺侮我鳄国小兄弟。”鳄王发怒了。它从二百多双可怜巴巴的眼光中看到了恳求、尊敬、叹服，心中膨胀起一种为王者的快活，得到了领袖欲的满足，从而也滋生起一种保护意识。它气势汹汹地吼叫起来，“有我爱尔兰鳄王在，兄弟们不要慌。不消灭这条恶鲨，我还能称鳄王吗？”
密河鳄都爬过来，如众星拱月，把鳄王拥在中心，把它当成大救星。
“那恶鲨什么时候来？”
“恶鲨其实是不走的，只是沉在海底下，肚子饿了就浮上来抢食。”
“它上来抢食有信号吗？”
“有的。恶鲨一抢食，海洋动物就会跳跃的。”
“好吧，大家散开看着，我就等着它。”
鳄王心中升起一种庄严的责任感，它顺着沙滩爬向潮水线，然后趴下，两眼瞪圆，盯着海面，虎视眈眈。太阳渐渐偏西，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开始冒起粗大的波纹，接着形成一个个漩涡。一条鱿鱼的背脊突然拱出海面，像漂浮起一只脸盆。三、四十条飞鱼从海里飞起来，像炸弹炸起一篷水花，向四周飞溅，飞鱼浑身雪亮、闪闪发光。那一条条凌空滑翔的飞鱼犹似海中射出的银箭，飞了足足一百米，才“叮叮冬冬”地落进海中。在飞鱼起飞的地方，海面泛起一大片黑色的水波，并渐渐扩大。
“这大概就是恶鲨发出的信号吧？”鳄王问。
“是的，是的。”独眼鳄急急地说，“是恶鲨在抢食，把飞鱼吓飞了，乌贼也在放墨汁逃命。”
鳄王爬进水中，冲着泛出乌贼墨的地方潜游过去，只见一群群拳头般大的乌贼惊慌逃游，像一群群乱飞的燕子。鳄王冲过乌贼撒下的墨幕，果真看到一条大鲨鱼。那恶鲨重达半吨，斜齿如刀，鲨皮如锉，个子细长，游动灵活。它摇头撅尾、上窜下潜、左冲右突，大嘴巴一张，七八个黑点子就卷进嘴里，恶鲨吃乌贼吃得正兴奋。
“哦，好熟的面孔，大西洋里见过面，不就是瓦氏斜齿鲨吗？”鳄王大喝一声，“斜齿鲨，关闭你的嘴巴，你怎么到印度洋来作恶呀？”
斜齿鲨一愣，咽下了满嘴乌贼，瞪着电灯泡似的眼睛，吼起来：“这是漫游三年才选中的养老地盘，这里是我的领土，是我的终身饭碗，当心你的脑袋瓜子。”说罢猛冲过来，一股水的冲势将鳄王冲退三丈多远。斜齿鲨张开血盆大口咬过来。
鳄王没有躲闪，瞪着对方。鲨鱼嘴正要碰过来时，鳄王瞅准对方下巴颏，一口咬住，将尾巴抵住鲨鱼肚子，猛一拱身子，又一个鲤鱼打挺，足有两寸厚的一条肉皮，被撕裂开来，而且一直撕到鲨鱼肚子才断开，足有三、四米长，鳄王嘴里犹如衔着一条海鳗鲡。对于斜齿鲨来说，这是致命的一击，它的肚条肉鳞细皮软，是身上最薄弱的环节，一经撕裂，鲨鱼肚子犹如拉开拉链的袋子，里面的肠子、肚子都流了出来，海水里弥散出一股殷红的血。斜齿鲨无力进攻，痛得跳水蹦腾，海面上升腾溅起一蓬蓬被鲨鱼血染成玫瑰色的水花。
鳄王爬上沙滩，高昂着黄铜色的脑袋，举起叼在嘴里的那三、四米长的恶鲨肚条肉，犹如一个英雄高举着一面从敌人阵地上夺取的旗帜。
二百多条伤痕累累的密河鳄望着鳄王，眼里汪满了感激的泪水，突然发出爆炸一般的呼声：
“鳄王，救世主！鳄王，救世主！”
鳄王肚子饿了，把斜齿鲨的肚条肉吞了下去。
密河鳄们如经历一场噩梦，呆呆地盯着摩罗斯岛海面。斜齿鲨早不起水了，海面渐渐波平，恶鲨也许已沉入海底，红色的海水在慢慢淡化。
“恶鲨真的死了吗？”独眼鳄心有余悸。
“大家注意，朝东南方向看看！”鳄王说。
在东南方向二百米处，两艘渔船正在撒围网，网长足有一里路。这是些莫桑比克德尔加多角省的渔民，他们被刚才那场鲨鳄大战吸引住了。当船长从望远镜里看到海面上的红色血水时，渔民们凭肉眼同时看到了玫瑰色水花，知道必有死伤，于是决定下围网。
两艘渔船拉着围网包抄过来，然后合拢起网，吊车轧轧地响着，网包里像裹着一个鱼雷，那就是倒霉的斜齿鲨。斜齿鲨平放在甲板上,死了。渔船一走，密河鳄们欢呼起来：
“斜齿鲨，该死！斜齿鲨，该死！”
黑皮独眼鳄带领那些裂嘴巴、碎鳞片、缺腿脚、断尾巴的密河鳄,壮着胆子下海淘食儿，海面上泛起快乐的水花。
密河鳄们吃饱喝足，纷纷爬上沙滩。黑皮独眼鳄说：“鳄王，我代表大家向您恳求，留下当我们的领袖吧！”
“鳄王万岁！万万岁！”
二百多条密河鳄张开喉咙，大呼小叫，表达着它们的愿望与忠诚。
“不，这是不行的，我还要遨游更广阔的世界！”
沙滩上炸起一阵疯狂的哭声。
“真是没出息。”鳄王火了，“我为你们消灭了恶鲨，而且你们有鱼虾吃，还哭些什呐？”
“我们密河鳄头上还有大灾星。”独眼鳄抹了一下眼泪，举起前肢，指指摩罗斯山脊上的一长溜森林，“大灾星就在山背后，我们真害怕哪！”
“什么妖怪？弄得你们如此惊慌！”
“老鼠！”
“什么？老鼠！哈哈哈……老鼠？哈哈哈……”鳄王笑得震天响，还笑出了眼泪，“我在爱尔兰岛上每天吃老鼠，那叫达克鼠，每只重十八斤，每次我吃三只。你们怕老鼠，笑话，没有出息，我们鳄鱼王国的公民怕老鼠，不被全世界的动物笑掉牙齿？你们这儿的老鼠有多大？”
“一百五十公斤，像头野猪。这些老鼠吃荤不吃素，牙齿很厉害，能咬开大象的皮肤。北山坡食物少了，就翻过山头、穿过树林来吃我们，厉害，真正的厉害，人称摩罗斯巨鼠！”
独眼鳄说得牙齿直打战。
“嗬，真有这么厉害？一百五十公斤重，这老鼠也够大的。”鳄王有些将信将疑。
“去年夏天，这摩罗斯岛上还发生一件惨案哩，啊啊惨不忍睹。”独眼鳄为了挽留鳄王，绘声绘色地介绍。
去年夏天，一个阵营庞大的科学考察队进入摩罗斯岛，一组动物学家乘小汽车进入魔鬼角，为珍稀动物拍电视，突然，四十多只巨鼠将汽车包围，车斗里的两人用枪射击，可巨鼠们不怕死，前面的倒下去，后面的冲上来，硬是把两人拖下来撕食了。汽车司机躲在驾驶室里，吓昏过去，也被巨鼠们敲碎玻璃窗，拖出来撕食了。地上留下一块块带血的布片，像剥下的香蕉皮，惨哪。后来，考察船上飞来直升机，用机关枪打散了巨鼠群，把汽车上的贵重仪器吊起来，飞走了。直到今天，那辆汽车还在魔鬼角里。
鳄王听罢心里也寒凛凛发冷，一只巨鼠不怕，四十只同时攻上来,那不是闹着玩的。然而它不能装熊露怯。
突然，沙滩左侧下面的山甲角里传来密河鳄的惨叫，几条密河鳄跌跌滚滚爬过来大叫大嚷：“巨鼠出来吃鳄了！巨鼠出来吃鳄了！”
鳄王定睛看过去，果然是一只黑乎乎的巨鼠，大如野猪，尾巴粗得像擀面杖，背部拱得很圆满，嘴巴尖尖的，两个门齿像并排插着的两把刀子，几根老鼠胡子硬得像钢针，正把一只断尾密河鳄咬住，举起来猛砸，然后撕掉了背上的皮。
鳄鱼王国有句世代相传的格言：“宁肯被鲨鱼吃掉，不愿受飞鱼嘲笑。”眼前的事实是严峻的，二百多条密河鳄吓得出不来气，黑皮独眼鳄的鳞片也在抖动。鳄王心中陡地升起一种强者保护弱者的庄严责任感，同时也繁殖出一种英雄逞能的表现欲。它爬过去，头部伏地,后腿支起，尾巴竖得像旗杆，猛一跳扑向巨鼠。这巨鼠比较灵敏，在鳄王扑下来的同时，它腾地跳起，把前肢捧住尖嘴巴，一个后仰翻，跌落到鳄王尾后。鳄王扑了空，还来不及磨转身子，巨鼠早把门齿啃到鳄王背上，“嘎巴嘎巴”两声脆响，竟然啃下了两片铁瓦般的鳄鱼鳞。
鳄王觉得这是它一生中最大的耻辱。它的鳞片是老虎也不敢咬的。现在竟被巨鼠咬去，而且第二次再啃咬原处，则会皮肉破碎，血如喷泉，后果不堪设想。巨鼠骑着鳄王的尾巴，看样子要认真开咬了。鳄王毕竟是聪明的，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智从胆边生，尾巴猛向上举，一股力量将巨鼠弹向空中，落到鳄王嘴边。巨鼠想蹬足爬起，鳄王一口咬住它粗壮的后腿，飞步拖到三十米外的海水里。鳄王与巨鼠撕咬拼搏着，水声咚咚响，水花纷纷飞。鳄王心里在笑：鳄鱼是两栖动物，巨鼠是陆生动物，有了水，你就完蛋了。“吱咦——吱咦——”凶恶的巨鼠第一次发出了凄厉的哀叫声。鳄王将巨鼠往深水里拖，海水淹没了巨鼠的叫声。水面上直冒泡泡儿。三分钟后，鳄王把巨鼠拖到沙滩上。巨鼠肚如笆斗，胃里至少喝了一百加仑海水，四脚朝天，死了。
“鳄王，万岁！鳄王万万岁！”
密河鳄们跳、爬、笑、哭、喊，它们庆祝巨鼠的灭亡，它们欢呼鳄王的胜利。
鳄王要密河鳄们撕食巨鼠，之后，把巨鼠骨架放在潮水浸不到的地方展览，这是对别的巨鼠的警告。鳄王宣布，它决定不走了。密河鳄们一片声地喊：
“鳄王万岁！鳄王万万岁！”
注：美国《潜动物》杂志主编理查德·格林威尔博士在新几内亚发现前所未见的巨鳄。印度洋上的某些岛上发现了进攻人类的巨鼠，而密河鳄生活在与扬子鳄同一纬度上。这篇其实是怪异动物的生态学小说，为了便于表现，运用了一点童话手段。
原刊于1988.7北京《东方少年》杂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