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在阳台粉白色的栏杆下放了一张绿色的小竹椅。整整一个上午,阿芳都坐在那儿。
她刚刚出院,但圆圆的脸又像原先一样红润可爱了,弯弯的嘴唇也有了血色,有着长睫毛的眼睛仍像过去一样美丽,不过,对她来说,这双眼睛现在已变成一堵黑色的墙,使一颗渴望光明与色彩的心,和绚丽多彩的外部世界隔绝了。
早晨,爷爷把她从医院接到家里来的时候,给了她这张有靠背的小竹椅,说:“阿芳,这是爷爷给你新买的小凳子,你以后可以扶着它走路。”
阿芳一听,“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不要小凳子,不要小凳子……我不……不做瞎子!”
爷爷慌了,赶紧掏出手绢替她擦泪:“阿芳,阿芳,你忘啦?医生说你眼睛很快就会好的呀!”
“一点也不快,一点也不快!”阿芳任性地扭着身子,“已经好多天过去啦,我还是看不见!爷爷,我看不见你!”
爷爷心酸地垂下脑袋,偷偷拭掉了多皱的眼角上的一颗浑浊的泪珠:“医生说,如果你不哭,每天高高兴兴的,眼睛就好得快;要是整天哭哭啼啼的,那么眼睛就更加不会好。”
阿芳一听,迅速地抹去了眼泪:“我不哭,爷爷,我不哭了!”想了想,又认真地问道,“如果我从现在起不哭,那么,还有多少天才能好呢?”
“这……唔,大概要一个月。”爷爷支支吾吾地回答。
“还要一个月呀!”阿芳有些失望地噘起了嘴巴。
“好孩子,一个月会很快过去的。”伤心透顶的爷爷急忙安慰她,“喏,这儿有鱼鹰,有小乌龟,还有叫蝈蝈,你一个人先玩,爷爷烧饭去。”
阿芳不再吵闹,懂事地点了点头。
她坐在阳台上,感到一种温暖、柔和的阳光的抚摸,同时嗅到了一种清新、芬芳的气息。
“太阳!”她摸了摸脸颊上特别发热的地方,高兴地想。太阳出来了,太阳照在阳台前面的梅树上,金色的光芒像无数细小的梭子,在绿叶的海洋上跳舞,织出一幅美丽的花毡子。原先发青的梅子,全都染上了黄澄澄亮闪闪的颜色在阿芳漆黑的眼底,出现了这样一幅鲜明的图画,这是她记忆的录像,也是她心灵的感觉。她还感觉到了风,因为听到梅树叶子发出轻微的飒飒声;她还感觉到了天上的云彩那是又白又轻的,因为舒适的阴影从脸上掠过……她把小小的脑袋靠在竹凳的背上,觉得自己仿佛是闭着眼睛走在梦里,她不能看见世界,但世界却震动了她的心灵。“”叫蝈蝈的歌声这样嘹亮呵,那一片玉米地,辽阔、深远,刚刚吐出的嫩穗在风里摇曳,散发着牛奶般的甜味儿。屋子里的这只叫蝈蝈,就是在玉米地里捉到的……阿芳站起来,在阳台上摸到一节毛豆这是阿芳刚才叫爷爷放在边上的用竹丝穿起来,摸索着慢慢伸到叫蝈蝈的笼子里。蝈蝈的叫声停止了,一阵极轻微的、几乎不能听到而只能感觉到的咝咝声从笼子里发出这是叫蝈蝈在咀嚼毛豆,吮吸那鲜美的汁浆。阿芳明白到这一点,脸上浮起笑容。
“唿啦啦,唿啦啦……”仿佛是鱼鹰在扇动翅膀。“哈哈,你也饿了。”阿芳又笑了,蹲下去,从放在地上的脸盆里摸到几颗田螺,把它们扔在罩着鱼鹰的笼子里。“咔嚓”一声,她想:“鱼鹰咬住了田螺的壳。”果然,紧接着响起了明显的啄食声鱼鹰吃得很香甜。她想到了它那铜铃似的眼睛,黑色的闪电般的羽毛。哦,做一个鱼鹰有多么好,可以在日光或者阴影下游来游去,它还见到过永不熄灭的夜明珠……
“”叫蝈蝈又叫了。它吃饱了,声音比先前更加高亢,这声音又把她的心带到了清丽的田野、无边的玉米地、波浪一样起伏的麦田……
“我要是能把这一切都画下来该有多好!”阿芳叹了口气,原先激动过她的愿望又在心里燃烧起来。现在,外面的一切声音都幻化作了鲜明的色彩。哎,夏天这样美,好像专门等着有人去画它似的。
“爷爷!”阿芳尖声叫起来。
“哎”爷爷从楼下的灶间里探出脑袋来。
“爷爷快来呀!”阿芳轻轻跺着脚。
“来了,来了!”爷爷像救火一样赶到楼上,“阿芳,好孩子,你怎么啦?”
“我要彩色笔!”阿芳发出了请求。
爷爷赶紧给她找。
“我还要纸,白的。”阿芳又请求。
爷爷又忙着找纸。
不一会儿,纸和笔都找齐了。彩色笔是装在一个特制的大纸盒里的,这纸盒是细心的“小姑娘”给糊的,有十二个格子,每一格里装有一种颜色,这些颜色按照“红、黄、蓝、绿……”的次序排列,早在医院寂寞无聊的病床上,阿芳就把这些次序记熟了。现在,她摸到第四格,抽出一枝绿颜色的笔。这是她最喜欢的一种颜色。
先画什么呢?
当然,是树,而且就是阳台外面这棵每天伴随着她的梅树。
她先小心翼翼地画了一张叶子,梅树叶子是圆圆的、鸡心形的,好像小孩子的胖拳头一样。她画了一张又一张,这些叶子有的重叠起来了,有的分开很远因为她不能看见她画的叶子,不过这倒不要紧,真正的树叶,有的会重叠起来,有的会分离很远的呀。
接着她开始画梅子,梅子有青的,有黄的,都是滚圆滚圆,像一颗颗带香味和颜色的大珍珠,隐藏在树叶里面。
最后她画树干。树干是黑色的,很平滑,画起来相当容易。但是画完之后她觉得非常不满意,她觉得她可以想像出她画的树干是什么样子一根黑色的木棍。然而真正的梅树树干并不是这样子的。它虽然是黑色的,却不是一根木棍。它泛出一种银光来。这银光是生命的光泽,它使古老的梅树显得年轻而漂亮。可是,怎么把这银光画出来呢?
阿芳依次在格子里摸着,觉得没有任何一种颜色可以代替银光。
没有办法,她只好用白颜色在上面画道道,代替银光。接着画梅树前面的一条小路。小路的一边种着小小的榆树,未经修整过的树冠像淘气的小男孩的乱头发,又像蓬松的小鸡毛。小路另一面是大片棉田,阿芳记得她在进医院前,棉苗刚出土,风吹叶片,像一把把精致的绿色小扇子。不过现在棉苗应该长高了,长得有多高了呢?是高过了她的膝盖,还是刚刚淹没了她的小腿?她想着,对着棉田的方向,呆呆地瞪起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但她感到的仍是一片漆黑。她不由得低下头去,失望地把刚刚取出来的颜色笔又放回原来的格子里。
“啁啾啁啾”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鸟儿,对着阿芳唱起来,声音很脆很嫩,使阿芳想起捡蚕豆的那天,在竹林里听到的鸟鸣;又想起了放鱼鹰的那天,栖在合欢树上的嫩黄色的黄莺儿。可现在是一只什么鸟呢?它的羽毛是白的?是绿的?她看不见。但是她觉得,小鸟唱得这样婉啭,它应该有一身蓝色的羽毛,有一只黄蜡蜡的小嘴巴,对了,还有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像两颗小黑豆。现在它正在前面梅树上,也许已经吃饱了酸甜多汁的梅子……
阿芳想了想,就在画过的梅树上添了一只鸟儿。但是她把鸟儿的翅膀画成张开的,正在飞翔的样子,因为她已经吃不准刚才画的梅树在什么部位了,再说鸟儿总归是要飞的,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她喜欢这个样子。
现在开始画美丽的小池塘。
小池塘前面有一棵大柳树。大柳树春天有米黄色的嫩叶,秋天有深绿色的老叶,现在呢,枝条是翠绿翠绿的,一直垂到水面上。大柳树下面还有一个洞,树根像老胡须一样在洞里飘来飘去这可不好画,不过这是一个多么重要、多么好的洞呀!去年她跟着阿明,用两片瓦片合拢来,中间垫上稻草,然后用绳子结住,吊在洞里。在傍晚的时候吊下去,清早拉起来,就有鲜活鲜活的塘鲤鱼自己钻在瓦片里。记得有一天清早,她去拎瓦片,拎呀拎,怎么也拎不动,她就去叫阿明,阿明使足劲一提,哈,瓦片里有一条多么肥的大鲤鱼啊!
她画了树洞,还画了鲤鱼。她想到鲤鱼常常会钻到芦苇下面,又开始画芦苇。芦苇长在小池塘的四周,下面藏着野鸭或水鸟的蛋。它的叶子高高的,尖尖的,喜欢在晚风里簌簌摇动。
还有水茭白,它是修长的芦苇姐姐的小妹妹,它弯弯的叶子像体操队里小姑娘柔软的腰肢。菖蒲是小弟弟,它一丛丛,一蓬蓬,那么矮,那么光亮,中间还有一个嫩黄色的小脑袋这是它的花,这花有一种奇异的浓烈的香味。可是,怎么把香味画出来呢?
阿芳想了又想,觉得这比银光还要难画。银光可以用白颜色来表现,可是香味,唔,香味是没有什么可以表现的呀。
这真是不对头阿芳想,端午节的时候,菖蒲挂在家家户户的门上,是多么香、多么香啊!她现在一想起来,就感觉到了那种特殊的、浓烈的、据说是可以避邪的香味,可是,为什么竟然画不出来呢?
她想等她的眼睛好了,一定要找到一种可以画出香味的颜色,对了,还有银光,还有……唔,雨后的黄昏,天上的彩虹,和绚丽的变幻莫测的河水在烧蚕豆吃的那天,她在小竹林后面看到的那个样子……所有这些色彩她通通都要找到。
不过现在,她应该画池塘里的荷叶了。荷叶还很小,叶子卷着,像没有睁开眼似的,又像是刚刚长出来的小拳头,但是它们很快就会长大的,几场雨之后,它们将像绿色的盖被,铺遍半个池塘。一枝枝伸出长长的梗子,托出一朵朵粉色的花朵要不要画荷花呢?它们现在还没有开,连荷花骨朵也没有。
她想了想,挑出一枝粉红色的笔。她决定把荷花也画出来,因为荷花总归是要开的。去年荷花开的时候,花瓣漂在水上,像一只只红色透明的小船。她用线把花瓣穿起来,还折了许多纸人坐在上面,用麦秆当作划桨,树叶做成帆,让它们顺着小河湍急的流水,漂走了。今年荷花开的时候,她的眼睛就会好了,她还要到小池塘去放荷花船,不过她要放得更远更远,要叫她心爱的鱼鹰带路,让荷花船一直漂到长烟管爷爷说的东海龙宫里去……
于是她又添了只鱼鹰。她想像它吃得饱饱的,像一只黑色的胖鸭子,在芦苇和老柳树的阴影中间游着,它后面是一串长长的荷花船。喔,还有她心爱的小乌龟,坐在荷花船上……
就这样,阿芳画了一张又一张。画完池塘画合欢树这是夏天的合欢树,叶子浅翠浅翠,绒花粉嫩粉嫩,像一团团彩色的轻云。画完合欢树又画向日葵它们长在家前屋后,长在篱笆下和小河边,太阳一出来就探过大脑袋,伸出许多黄澄澄的小舌头,贪馋地舔着阳光,喂养和充实自己那沉甸甸的籽盘。
画到后来,有一次阿芳忘了把用过的笔放回原处去,这样她再拿的时候就乱了,以致再也分不清楚哪是红的、绿的、黄的、紫的了。她只好不画了。当她轻轻抚摩这几张画的时候,她仿佛从那里感到了阳光的温煦、流水的清澈、树阴的凉爽和菖蒲的奇香……她想这张画可以送给从来不笑话她的“小姑娘”看,但是再一想,不觉又改变了主意,因为她可以想像自己画得多么可笑,也许鸟儿画到了水里,鲤鱼飞到了天上,荷花和芦苇重叠在一起,树叶画成了红的……不,她决定不给任何人看了,连“小姑娘”也不给。她要留着等眼睛好了自己看看,看这有多么可笑。
阿芳收好画,扶着小竹椅,慢慢朝楼下走去。
楼梯有十一级,这是她早上数好的。下到最后一级时,她顺着墙壁,慢慢挨到了门口。
“爷爷,我到外面去看看。”阿芳叫着爷爷。
“噢噢,”爷爷从灶间跑出来,用忧郁的目光望着他心爱的小孙女,“可别跑远了现在已经十一点,马上就要吃中饭了。”他怕不同意孙女出去会伤了她的心,这个可怜的老人!
这时阿芳已经一把抱住了老梅树黑色的、泛着银光的树干。她听见风在树梢上吹拂,在田野里奔跑;大自然充满生气的呼吸,把一切都吹动了,也把欢乐吹到阿芳心里。她突然想,假使现在她的眼睛并没有坏,而只是蒙上了一条手帕,在和她的小伙伴捉迷藏,不也是和现在一样,可以听到风儿轻轻的呼吸,可以听到鸟儿清脆的歌声吗?甚至还有白色的蝴蝶轻盈地飞过,美丽的翅翼擦过她红润润的脸颊。于是她张开双臂,摸呀摸,可她机灵的伙伴们全都藏在想不到的地方,她怎么也摸不到。整整摸它一个月哈,一个月后,她拉下手帕,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们她的眼睛就全好了。
不过,她也可以把现在想像成夜晚夜晚十一点钟的时候,老梅树投下一团墨色的影子,小池塘像黑亮的宝石,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闭上了眼睛,所以她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她可以梦见荷花的船,梦见有趣的“牛虻赶车”,梦见东海的龙宫和夜明珠……“当!当”八仙桌上的老式座钟响着,奏着梦乡里的甜蜜的音乐。代表十一点钟的小仙人穿着金色衣服,坐在圆圆的钟摆上荡秋千……
“嘻嘻,”阿芳笑起来,既然十一点钟的小仙人喜欢在深夜的睡乡中荡秋千,那么,现在为什么不可以想像成深夜的睡乡呢?现在也正是十一点钟呀上午的十一点。“当当”的钟声从房间里传出,整整响了十一下。这单调的音响,在阿芳小小的心中突然唤起一种喜悦的冲动,她竟离开梅树,也丢掉了小竹凳,一步步向前走去。
天阴下来了,湿云在天上赛跑,争先恐后地盖过了暖烘烘的太阳。风变得清新、凉爽起来。大自然像温柔的妈妈,亲切地抚摩着她的怀抱中的孩子们。就在这同一时刻,小学校下课了,欢乐的小学生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鸟,飞向绿色的田野阿芳想到了这样的情景,她更加着急地往前走去。不过她没有忘记依次摸着路边的小榆树,她记得在放鱼鹰的那天早晨,她曾经在一棵树上刻过印子……
突然,她一脚踩了个空,整个身子不能控制地倾斜下去,还没容她叫出声来,便已经重重地跌倒了。仿佛这是一个很深的地方,她伸手一摸,又湿又滑,脚脖子扭得好痛,衣服也全湿了。她想爬起来,可是不知道怎么用力,往哪儿爬;这时她才又明白了她的眼睛看不见,看不见啊!
“爷爷”阿芳大声地喊,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但是这里离家已较远了,耳聋的爷爷是不可能听见的。幸好这时刚放学,阿明他们路过这儿,他们把她扶了起来。
这件事情发生以后,孩子们在阿芳家的梅树下面开了一个小小的会。阿明说,要做一辆小车,每天推阿芳出去,这样她就不会跌筋斗了;“鸭子”说,弄一只船,每天划她出去;“小姑娘”说,阿芳喜欢骑牛,把老水牛让给她骑好了这个主意最好,大家一致通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