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老木    更新时间:2015-12-17 13:34:43

说“道”

道,是一个既熟悉又生涩的字眼。如同恨、爱、思想这些词一样,用得太多、太经常,会像济公一样,躲在我们智慧之灯的黑影里,经常让我们的思考“短路”。常常需要仔细的揣摩才能“准确”地说出它们的意义来。甚至心里明明理解它们的意思,却偏偏说不清道不明,或者越解释越觉得难以说出它的真意,难言其所以然。大概先人们也常常遇到这类问题,于是便有了“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俗语。

“道”字的确有些神秘,因为它与目前有文字记载的、中国最古老的哲学和哲学家有密切关联。在谶语般的《老子》、《庄子》里,充满了对于道的多种不同的用法和解释,把对于道的思想推到了顶峰。

后来道家发生分化,历代传承道学理论和道家思想的人都主张无为而治;而后世各路道教组织却以形而下的形式把道诠释成充满神秘感的养生、成仙等功利性的有为形式。经过几千年的演化,形成了集道学、道家和道教合一的混合哲学体系和文化体系。

“道学”这种在现代社会中依然熠熠生辉的哲学思想,直到21世纪的现在依然在全世界思想领域里有着深刻而广泛的影响。比如尊重规律与自然法则的观念;比如保护自然、生态的观念;比如自觉尊重民众要求、主动归顺民意的观念;比如自我克制、和平、对话、妥协的观念等,对现代社会、对全人类来说都是十分珍贵的理念。这些理念早在几千年前,中国的先贤圣达就做出了精深的阐述。人们不禁要问:为什么如此睿智、正确的见解会在几千年之前的中国产生?为什么几千年之后的中国反倒与这些正确的理念、思想格格不入、逐渐疏远?

作为道学传承人的道家看上去是一个个不同派别,其实他们不同的理论都是建立在一个共同点“意象”——认识、尊重规律,按规律办事之上的。可惜的是,两千年来人们传承道家思想时并没有遵循道学取法不断发展着的社会的“道法自然”思想,去客观、现实地研习和发展道学理论,而是采用了儒家的尊古、崇古,“尊先圣、法古人”的复礼办法,将道家先人奉为高不可攀、不得超越的“圣人”,将先圣的遗著奉为神圣不可逾越的经典,极尽“挖掘”之功,不施“发轫”之力,终将经典锁闭于门派之争、释义之辩的泥潭中,弄成训诂的标本而束之高阁,难与不断发展着的经济、社会、科学衔接并同步发展、进步,不能成为不断具有思想方法指导意义的哲学理论。于是,千百年来的道家后人只做了件永远不会做完的事——诠释经典、训诂辩经。

道教是想将道家理论付诸实践的另一种传承道学理论的途径。试图把道学中珍视生命与自然的关系,把养护生命和保护自然结合起来,把天人合一的修行和感悟与人们的日常生活结合起来。可惜从秦汉时就开始走向“炼丹”、“修仙”的世俗功利之路。除了其中派生出来的中医、气功等健身方法,其主流渐渐走上了一种表面上修性向善,实则迷信失真,客观上聚财、养庵、蓄士,这样惯俗的功利道路。

可悲的是,当今的人们往往对形而上的道学与形而下的道教混淆不清,认识不到如今的道教把道所包含的规律意象淡化,同时把规律的不可逆和决定性力量神秘化、扩大化的问题和离道越来越远的现状。认识不到众多道教的弟子们少有认真把道家思想的精髓与当代科学相结合的。只在故作深沉时把祖宗和经典搬出来装点一下门面,通过训诂稳固自己的神秘地位,以获取生存的经济来源。

据说,《老子》一书在全世界的翻译语种仅仅次于圣经被排在第二位,是真正的世界性书籍。全世界80多个国家和地区有专门研究《老子》和道学的组织和团体。而我们中国,入世的儒学自东汉成为“官学”之后,道学就被当成出世的学问渐渐被人忽视与淡忘。在仕途和事业上忙碌的中国人,再难静下心来真正思考、研讨道所包含的“规律性”真义。迷失了思考和学习规律,按规律办事,悟善归道的生命正途。

石子路

从堡捷布拉迪到布拉格有一条自东向西约五十公里长的高速公路。这条路大概已建成十年,经过许多次维修,却始终没有延伸的意思。不象布拉格向西、向北的高速路,几年来已远远伸出国界。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大概是捷克人想要往西欧的高处走,所以路先往“高”处修。

这公路有两个名字:一个是捷克国家序列,11号;另一个是欧洲统一序列,E65号。捷克在没有进入欧盟之前就给自己的公路起了这样的名字,可见世界逐渐自然整合带来的“全球化”是人类的必然共识。

公路宽阔而平坦。远处,“康拜因”在金黄色麦浪上“浮游”,很像故乡滑稽的旱船;近前,正在吐穗扬花的玉米和开着紫色小花朵的苜蓿如同薄薄厚厚连在一起的毯子,颜色浓淡相依;围栏里或立、或走、或卧的牲畜;红顶白墙、鲜花簇拥、鸡鸣狗叫的农家小院;清澈的渠网河流;覆盖了森林的小小山丘……这样一些色块、一些影像、一些声音,在拉拜河流域的平原上参差错落着,把中欧这庸懒、闲适、恬静的田园景致一览无余地铺泻在公路两旁。

几年前,中国人来到几乎是“中国商品真空”的捷克,无论谁,只要肯做,如今差不多都过上了殷实无忧的日子。成功后,人们有的留下,有的转徙,有的荣归故里,也有的就地为囚。人们如同挤在原本拥挤不堪的车厢里,开在路上摇晃一阵,便自然而然地得到了合适自己的位子。

车窗外随风飘过一簇簇蒲公英的种子,极像一把把降落伞。如同飞越了重重山水来到欧洲、来到捷克的中国人一样。

中国人凭着顽强的生命力﹑勤勉与耐苦,在一方完全陌生的土地上生根、繁衍。不怕路途的艰险,顾不得沉重的乡愁,就那样义无反顾又自在轻盈地、带着些许忧郁的一路飘去。

布拉格十区一个大型摊群市场门口附近,有一家中国食品零售行专门出售从中国泊来的、供亚洲人消费的食品,兼售一些欧洲中文报纸和捷克《捷华通讯》小报。在这里,从捷克新移民法到巴尔都卑采市的台资企业领导要求捷克员工对领导“起立”、“微笑”、“致意”而惹起争端,从几多政府首脑绯闻到阮病毒对DNA圣经的挑战,从新儒家学说到最近赌场战况,各种消息都在这里交汇、传播,成了一个与卡西诺相似的“信息中心”。

中国人给这个摊群市场起了个饶有意味的名字:“越南村”。所谓“村”者,一是喻其设施落后,再是以其富有而视其不屑。然而,先前各立门户的华商看清了集约市场的吸引力之后再要入“村”时,自然少不了许多周折和破费。如今,虽然“村”里的货品依然绝大部分来自中国,但市场的主人和大多数好位置的租户却是越南人。这是自以为富有而不团结的中国人没有料到的。

更难以预见的是,来捷克较早、没有语言障碍的越南人和手里有货、有资金的中国人似乎根本不记得战争的怨恨,很快就天作地合般地在捷克“同志加兄弟”起来。

最难预见也有趣的,是“村”里立下一条令许多歧视有色人种和亚洲人的捷克人感到难堪的规矩:凡是黑发黑眼睛的,都可以免检出入,而金发碧眼之辈则必须出示文件,接受检查。而执行这一规则的竟是捷克人充任的保安!这在仍然残留着许多种族偏见的捷克,很有些占山为王的意味。

“村里”这些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原来只经营服装、鞋帽,现今日用百货无所不有;早先由集装箱、烂泥路拼凑起来的市场,目前逐渐改造成近乎“室内市场”的摊群;新增加的食肆、网吧、旅游、机票、翻译等等许多铺面正如雨后春笋般四处开张。俨然一个小社会的样子了。

“村”里的人也发生着变化。终日为了赚钱埋头劳作,不知今夕为何夕的人们,逐渐对健身、旅游、娱乐产生了兴趣。人们开始走进博物馆、美术展、歌舞剧院、古玩店。即便在“村”里,也随处可见利用工作的间隙举称对弈的棋友。中国人学会了善待自己,懂得了纳税、投保,习惯了维护公共卫生和说“对不起”。他们认识了做一个公民社会成员的条件、权利和义务。也明白了作为公民的责任和自我约束,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自在和解脱。

沿着伏尔塔瓦河向西,顺河转去,便是布拉格的中心地带。河水是深绿色的,平稳而安详。水面不宽,没有布达佩斯的多瑙河那样宽阔、没有伦敦的泰晤士河那样雍容、没有莫斯科的伏尔加河那样忧郁、没有亚马逊河那样苍莽却透着与天地浑然一体的质朴。伏尔塔瓦河像个藏在深闺的小家碧玉,温柔而灵秀,一身诗书气又兼有几份令人爱怜的忧郁。

河弯处,布拉格堡高高的青石色大教堂与侧旁的绿树、小院落一起被揉进波光粼粼的倒影里,给人一种摇荡、迷幻的感觉。绿水中游弋的白天鹅,蓝天下翩飞的小江鸥……不由得就把你带到德沃夏克、卡夫卡的精神王国里去。

河两旁尽是几百年的古建筑:哥特式、文艺复兴式、维多利亚式、洛克克式……几乎处于欧洲版图中心,被称为“世界建筑博物馆”的布拉格,由于天赐的福分先后躲过先后两次世界大战的荡涤,侥幸地把几百年来捷克人民建造的无数古建筑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走在河边,看着面前的景致,当我们的思想游开去又归来时,始终解不开那个疑问:当奥匈帝国、希特勒入侵时,捷克人没有反抗,他们屈辱地投降了。然而,他们留下了民族、文化,还为后代完整地保存了历史名城;那蛋青和(音huo)灰、青砖垒砌的古查理桥,300年前曾是绞死罪犯并悬挂其尸体的刑场,如今却成了充满浪漫、爱情,游人如织的著名景点和街头艺术家们施展才华的乐园;老城广场中心,是当年惨受焚刑的扬· 胡斯的群雕像,似乎肃然站立在那里的他依然带着其追随者向上天求索着宗教的平等。而把他投入烈火中的大人们却早已灰飞烟灭、了无印记……走弯路,结果往往会回到起点,历史就是这样规定了社会和人生。

老城广场到瓦茨拉夫广场之间,是一片很大的古建筑群。它们不同于别处的古建筑,如同“最后一片叶子”一样醒目地被“供”在那里。这里“文物”级的建筑象大海中的潮涌一般浩荡而来。阳光下,古老而精深的艺术作品鳞次栉比、叠垒环绕。步入其中,一如浸渍在古老艺术陈酿的酒缸里,古人那凝固的神思从眼前种种布局、造型、色彩里缓缓地渗透出来。浸淫之间,不由得便如痴如醉了。

若是偶尔误入无人的小巷,生疏与熟悉的恍惚之间,便会有时空倒错、身心异化的晕眩,获得一种全新的神秘、空灵、诡异又终生难忘的记忆。

在接近瓦茨拉夫广场的地方,是捷克的第一家“卡西诺”。绅士打扮的男女正做着温文尔雅的金钱游戏。大概没人统计布拉格近几年迅速膨胀到几十家的赌场究竟赚了华人多少钱。只知道不少赌场的庄家除了免费为顾客提供一注赌资外还免费提供饮料、香烟和中国夜宵,知道不少华人从这里走上了不归路。

老城钟楼的钟声告诉我们它又沿着自己的路走过了非常一般又是非常独特的一天。当那穿透了你灵魂的声音落到你的脚下时,你会看到:老城广场附近的路也是由拳头大小的石块铺成,经过千百年的磨踏,它们的棱角已经变圆了,光滑的表面反射着神秘光泽。当你注目凝视它,就会觉得那铮铮的青色之下,一定有一个个古老的或新鲜的故事,也许你会想:路就是由故事铺成的罢。

老城广场周围的石子路不是故国常有的方正南北的走向,而是以一种散射状由广场向四周辐展开去,如同儿童画中太阳的光芒。那路又不都是笔直的,它们会任性地蜿蜒曲折、左右牵连,就像我们起起伏伏、摇摇摆摆的人生。

此时,站在这个古老广场上的钟声里,面对眼前的一块块石子,你或许会生出对命运的万般感慨并对自己的未来充满疑惑,思绪会像脚下铺满石子、四通八达的路一样错综复杂。

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站在自己生命的老城广场上,每时每刻人类都站在历史的老城广场上。

路千条万条,就在我们脚下。

本文2001年发表于台湾《中国时报》

圣诞节的雪

在故国居住的时候,对于圣诞节的感觉如同一个普通的西方童话一样。晓得有一个叫做圣诞老人的白胡子老头儿,半夜里赶着鹿儿拉着的雪橇,给孩子们带来很多礼物。他喜欢悄悄地从人家烟囱里进屋,把礼物放在小孩子的袜子里,为了第二天早上给他们一个意外地惊喜。

印象中,除了这个有趣的、弥漫着爱心的故事,剩下的就是模模糊糊的雪了。也因为下雪的缘故,会常常把那白胡子圣诞老头儿和七个小矮人、白雪公主、灰姑娘、买火柴的小女孩混淆不清。

相传耶酥降生的那晚是下了雪的,于是便有了约定俗成的规定:圣诞节必须要下雪才好。因为那该是一个圣洁的理想世界。

来到捷克才知道,原来欧洲的圣诞节像亚洲的春节一样,是欧洲人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

据说天主教最早是中东犹太教的一个分支,后来才衍生出了以后的东正教、伊斯兰教、新教、摩门教等等。

史家考证,罗马帝国的东征,欧洲人在阿拉伯人那里“找”回来了起源于欧亚两河流域但被连年战乱毁尽的古代科学和1 至 9数目字,也从阿拉伯人那里给西方人请来了零( 0 )和上帝。

说白了,圣诞本是发生在中东的事,直到公元138年罗马教廷倡议庆祝耶稣诞生,才有了后来的圣诞节并被欧洲人拿来当成了自己的节日。并且渐渐地把它推广到了整个世界,悖论般地成了东方人所说的“西方节日”。

尽管亚洲的春节和欧洲的圣诞节前后相差约一两个月,但是它们都在冬季。这时,几乎北半球所有的农民同样都处在农闲而不久又要投入新一年劳作的时候。人们有时间,经济上也有条件好好地庆祝过去一年的结束和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不同的是,亚洲的春节似乎是以月亮的亏盈和农业生产的节令为基础确定的。而欧洲的圣诞节却来自一个特殊人物的诞生。巧合的是东西方同样都希望节日里下雪。

从东西方节日时间的制定可以看出:中国的古人对于节日的制定更注重诸如月、地关系,历法与农事忙闲等各方面事物相互联系,兼顾首尾。映像着东方哲学的整体观与辨证平衡的特征,以及崇尚自然的多神宗教理念。不像西方的古人,仅凭对一个被景仰的人物的诞辰纪念日,就不管天地日时,不前不后,横里插出一个节日来。

有趣的是,崇尚单一神崇拜的西方人早早走进了民主社会,而一直奉行多神教的东方中国人却一直生活在集权体制之中。似乎人类整体的民主与集权是一样多的,只是东西方人选择了不同的配比方式。

两相比较,似乎可以得出一个有趣的观点:无论制定节日本身还是人们对于节日的态度,欧洲人比较关注具体、主观的心灵慰籍,中国人则更加注重整体、客观的生存现实。如同西方人习惯问候“早安、晚安!”,而中国人习惯问候“吃了吗?”一样。

然而,偏偏在上个世纪中期,关注心灵的欧洲人在工业革命中躬身奋进,取得了辉煌的客观物质成就;而注重生活实际的中国人却在主观心灵“精神革命”的迷途中绕了一个大弯,在现代化的进程中被世界远远地抛在后面。

历史总是这样诡异,它常常带领执着追求的人们走向自己追求的反面。

尽管东西方人的历史、观念、宗教不同,但对于冬季下雪却历来没有异议。即便是中国闹“文化大革命”,把“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作为“最高指示”的时候,每逢下雪,人们便会“立场不清”、“稀里马虎”地和“帝、修、反”一起庆贺起来。

十二月初,中期天气预报说捷克今年圣诞节前不会有雪。果然到了中旬的开始几天,白天温度真的上升到摄氏九度上下,暖风习习,如同春日将近。着实让很多盼着下雪的捷克人,尤其是孩子们失望。而就在圣诞节前两天的晚上,一夜寒潮把个世界梦幻似地变了模样:漫天松软洁净的小雪已经把天地万物同化为一个晶莹洁净的整体。远处万树银花般的树挂,新戴了雪白的绒帽、被银屑半掩的森林小屋……

哦——好一个冰清玉洁的世界!

小雪没有大雪那样地浑然大气,却显得淡然、轻盈,甚至有些高傲和神秘。那悠悠然的神态,投射着超越凡尘的清高。似乎它并不想刻意去改变什么,只是静静地做着它早就计划好的一件事。只是履行着一个古老的诺言。那默默的坚韧里,透出一种冥冥中归宿般的不可逆转地必然的轮回力量。

在飘飘的清雪里、皑皑的苍穹下,远处平时不明显的星星点点的人迹被清晰地衬托出来:在自家门前各扫门前雪的人,穿着鲜艳的衣服滑雪、滑冰、赏景的孩子,都被衬在月色般的背景里,显得些许模糊、些许浮动。有如西方现代派绘画的随意施彩,又像大写意国画的点墨留白,虽带着不经意间的斑斑驳驳,却显得自然流畅、浑然大气。大自然用那一层层沉静的用心,造就出一波波诗意的景致来。

雪野中的情人们,丝毫不在意周围的目光,那样嬉笑流盼、忘情拥吻。似乎冰雪中的爱情更加醇厚、更令人感到温暖。忽然想起:好在米古拉仕老人是神仙、先知一类高人,不会在夜半三更“私入民宅”时撞上“尴尬”事。否则闹个“好心做坏事”可就太煞风景了。

据说捷克有一个非常别致的民间风俗:圣诞的夜晚,女孩子们一起穿着拖鞋到雪地里站好,听到信号后,一起把拖鞋脱下从头顶上用力往背后扔,然后穿着袜子在雪地里使劲儿朝前跑,据称跑得快的女孩子来年就会变的像她想象的一样漂亮。

如果不是只有捷克女孩才能享受天父的这份恩赐,那就该把这个“专利”分赠给全世界各地的所有女子。同时还要和上帝讲好:圣诞节一定要下雪。

本文2001年发表于台湾《中国时报》

红月亮、白月亮

汽车穿过楼宇、线杆林立的城市,将声音、色彩、空气、人群的压力远远地甩到身后,让人顿时感觉到一种被娩出的轻松。

晚秋季节,车窗外的风虽然是微温的,而天却已黑尽了。若是初夏此刻,下午五点种的太阳似乎才刚过头顶不久,即使在花园里盘桓到晚上十点,一弯火红的太阳依然不舍地扒在西山顶上用祖母般温热的眼神留恋地顾盼着人世不肯离去。而冬季的此刻,在漆黑肃杀的下午,钟表的指针常常会唤起人们对那温馨光芒的回忆和向往。

汽车混沌的灯影中,车轮碾压路面的沙沙声带着催眠的粘滞透过车身侵蚀着人的精神,让一百三十公里的时速显得如此平庸和索然无味。

转过山脚,猛然看见一轮如夏季黄昏时那样硕大的,殷红、又有些暗淡模糊的夕阳掩映在山脊上的树丛里。山头那些平日看来高大树木的深色剪影,就像一株株码放在大餐盘里的豆苗菜那样弱小。

刹那间,我被这奇异的景象惊呆了,一些诸如偶遇神灵、误闯仙界、世界末日之类乱七八糟的想法,顿时塞满了瞬间之前还近乎麻木的脑际。伴随着轻微的晕旋,我开始觉得身体在一点点减轻,知觉正渐渐变钝。天地之间万物似乎在慢慢静止,时间已经开始停滞……

山头上那硕大的火球,像六月的杜鹃、像滚动的岩浆、像汩汩的碧血。它近得令人晕旋,近得令人恐惧。略显混沌而令人震颤的晖光似乎以一种超然的力量昭示着神秘的出生与死亡,泯灭和永生。

“是幻视吧。”心里这样想着停下车,喝一口矿泉水,“咕咚!”很清楚地听到水入肠胃的声音;打开车上的收录机,“敖包相会”那殷切而略带苍凉的旋律飘荡在耳际。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意识才开始回转来——那红红圆圆的竟是月亮!按住悸动的心,凝神细看:月亮大则大矣,决非能与磨盘相比;近则近矣,亦非咫尺之遥。细细品味,虽然没有了起先感觉的那样血红,却仍然艳丽神秘,夺人魂魄。

舒展腰身,做几次深呼吸,清新的空气让神经很快得到了放松。和缓而略带温暖的微风、轻松熟悉的故乡音乐,不久便让人的心情好了起来。

这时不由得再审视身边的月亮,它竟换成了温暖柔和的淡橘红色。这让我想到了充满母亲气息的熟悉而温暖的怀抱,和那安全、踏实和被无微不至的关怀的幸福感觉。这迷人的淡橘红色,也像腊月里从寒风料峭的室外回到暖处的娃娃脸,白里透红地润泽而鲜亮,又像少年情窦初开的红晕,透着对爱的追求和被异性注目的羞涩与甜蜜。让我忆起少年时的惶惑和期盼,忆起爱情萌动时难以抑制的幸福和恐惧。那躁动年代的许多幼稚可笑的快乐往事,便从记忆深处清楚地浮现在眼前。这些往事几乎与如今的生活毫无瓜葛,年复一年时光的沉淀,让落叶般的生活把它们覆盖了一层又一层。然而,当我们几十年后翻捡曾经的那个时刻的时候才会发现:许多人生重大的事件早就如同朽叶般支离破碎,而那初恋的时刻,却像日久深藏的水晶,稍加拂拭便会泛出熠熠生辉的光泽来。此刻,这淡淡的、暖暖的橘红色月亮伴着这温和而略带甜味的秋风,便让我蓦然回到遥远的从前,再一次莫名其妙、毫无理由地耳热心跳起来。

行驶在森林之间的平地上,路边常有当心野生动物的标志,那标志上是一头带角的鹿。不自不觉间,相依随行在树丛后面若隐若现的月亮变为杏黄色的了。无论车行疾缓,它始终不急不愠地用温柔而热忱的目光追随着你。如同许多年以前那双秋水似的眼睛,你能够在层层叠叠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的那一双。那双欲说还休,鼓励和企盼的眼睛。当你吹起轻松的口哨信步由缰的前行时,你会觉察到它在倾听;当你思想心事时,你能发现它在注视;当你轻声吟诵或引吭高歌时,你能隐隐听到它的唱和。如同你在运动会上得了名次或者爬黑板答对了问题后所感觉到的:人群中有那样一双注视自己的眼睛。那双眼睛,牵动着你心中的那头鹿,就像路边标志上的那头。

丘陵间低地中的路,像一条夹在小丘陵间蜿蜒曲折的小河。车走在上面,犹如“河”里的船。羽白色的月光把“河”两岸妆扮得安详而神秘。一棵棵树影,像似曾相识的故事一样一一闪过,而月亮自己却越发的明亮了。明亮得像新嫁娘眼中的欣喜、热烈的光芒,浑身荡漾着发自内心的幸福。那种带着令人沉醉目光的凝视,如同那带有穿透力的歌声,牵动、激励着你心灵的共鸣。

路到湖水似乎渐渐高起来,路面上开始有一层层流动的薄雾。天水相连的湖面被微风吹皱,银光闪闪、月影绰约……好似嫦娥在寂寞湖面上的翩翩弄舞。婀娜的衣带上缀着些许优雅的无奈和淡淡的寂寥。那情形,像眷恋往日的青春韶华,又像面对落花流水伤感。让人想起自己正被琐碎日子麻木了的心和已经被平淡生活疲倦了的脸。

转过弯,路直直地通向坡顶。车窗外由遍地的雾霭变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白绒。天地似乎合成一体,带你进入了广袤而神秘的苍穹。

月亮仍然很大,变成了银白色,被羽白色彩云烘托着嵌在山坡顶端。脚下的路似乎径直通往月中去了。

远远望去,像鹅绒般柔软地泛着清光的一朵朵白云,簇拥、环绕在月亮周围,形状优柔泰和,庄严恬静,宛若书中描写的祥瑞仙境。似乎继续朝前走,琼台瑶池就在小山那一边等着你。

晖光之下,徐徐的清风,幽幽的树影……空灵、飘逸的感觉又一次震撼并笼罩了我。把我淹没在这铺天盖地般水银的大潮里。那深蓝的天、银白的月、浮游的云一步步地迫近;金钱、地位、名利正一丝丝离我而去。横亘在面前的生、死、永恒是这样玄妙而真实。怪不得曾有赏月的古人畅想着“乘风飞去”,“千里共婵娟” !

突然明白桃花园赋如何得之于心、“对影成三人”如何成得妙句、拍栏杆看吴钩如何情深切切,似乎开始悟出:冥冥之中、茫茫之际,道何以为道,情何以为情。

悠悠一刻,月象变化宛如人生。那红白之间便是我们始终面对的一路风尘。

很长时间以后,每逢月夜我都会想起这次红白月亮的际遇。它让我毫不怀疑的相信:那天它一定是想告诉我什么,或者向我昭示了什么。

本文2001年发表于台湾《中国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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