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倥偬,白驹过隙。转回头,人到中年,故园别梦依稀。
从都市回到乡村,中间隔着二十余年的岁月,我与父亲又在一起等待着那张脸,那张二十多年什么都在变唯独它不变的脸,父亲对它仍抱有一份欣然的感情。
我们沿古老的汨罗江堤岸赶了夜路而来。
这是一个秋天的晚上。我站在人群的最边缘,闻着身后野草的气息,它荒芜张狂如狼群扑面。习惯城市灯红酒绿生活的我,感觉如处荒野。
一栋红砖泥瓦的农家房屋,地坪里聚集了二百多人。花鼓戏的锣鼓敲得激越,人们坐的坐,站的站,有全神贯注望着台上的,有眼睛看着台上,私下里交头接耳的。最后面,骑在摩托车自行车上的人,是随时准备离去的……
乡村夜晚的空间是灯光掘出来的,像矿井的掌子面。我从灯光明亮的人群望向紧挨在身体四周的黑暗,那里空无一人。在舞台的右前方,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我看见了月亮。它像个不速之客。它不是今晚的,而是很久很久以前被什么人遗忘的。此刻,它与我有着某种隐喻关系。舞台后面的一栋房,它在月光里也像是在黑暗中,像遗弃了许多年,荒凉在时间的深处,地老天荒的荒凉。眼前这个近在咫尺的热烈场景也影响不到它,它是生活的遗迹,现实里的一道布景;或者热烈的场景在这样寂寞的乡村就像一块无法遮身的布,一盏微不足道的灯,我看见来自田野的掩饰不住的荒芜!它像狼群在包围这个空间,让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呈现荒芜。
一个中年男人的笑脸从挤得密密实实的手臂与腰身间冒出来,眼里的喜乐、自得,月亮一样明确,不能掩饰,它照到了我的脸上,也照在每一个人身上。他端着一个盆子,盆里盛着乡间产的发饼,还有香烟、瓜子。发饼大如月饼,松薄、无馅,像一个愿望,从他一双粗大黧黑的手里有力地跃向你。那种慷慨一如土地向人类馈赠粮食。我想到拒绝,我不能随便接受陌生人的礼物,哪怕只是食品,它在乡村也是珍贵的。
但我还没有拒绝就看到了他的快乐受到了挑战,他的愿望乌云遮月。在我犹豫的片刻,那双拿着发饼的手抖动了一下,它感到了威胁,因为他在贿赂,它伸向我的手充满了恳切、讨好与强迫,这让我意识到热闹的场面来之不易,如果缺少了这样的礼物,马上就会荒芜。我的拒绝被人为地赋予了鄙薄的意味——对这份礼物的不屑。他的慷慨也显出了几分伪善。
这个中年男子的笑脸僵硬一刻后,又在每一个人面前出现,有力的大手伸了一次又一次,有着永不衰竭的热情。而接受他礼物的人大都面露欢欣。
我想起下午见到的一张脸,是一个小伙子的笑脸。他开了出租车来长沙接我。他一路都在说话,介绍乡村的变化,他家里的情况。他在自己家里悄悄开了赌馆,聚赌的人到了半夜,还要他拉着去长沙**、消夜。他说话声调柔和,语气谦恭。他为自己找到一条赚钱的路而高兴。
派发大饼的人也同样是谦和的。他的钱来自于长途贩运,他把各家喂养的牲猪收集起来,运往广东。这钱里面包含着扣养猪户的秤、路上给猪灌水等一系列做假动作。他快乐骄傲,因为他可以有能力为自己的父亲做寿,可以出钱请来戏班唱戏,可以派发饼干香烟瓜子招待乡亲,可以打破乡村的寂寞,显示自己的富有、慷慨和优越,也许还有孝心。唯独我没有与他分享。
这些脸与台上的脸相比,更耐人寻味。
此刻,激越的锣鼓声突然息了。闪烁的灯光亮了起来,一闪一闪打着滚。电吉他手甩着长发上场了,与人一样高的音箱,声音如决堤之水。一张涂脂抹粉面无人色只有口红如血的脸出现,一个搔首弄姿的女郎装腔作势学着电视里的歌星情呀爱呀地唱。肥硕的屁股扭来扭去,劣质的话筒嗡嗡鸣响,架子鼓震荡的声浪,恶狠狠像要撕裂乡村的宁静,像要反击荒野张狂的气息。但它走不多远,就被黑暗和寂静吞没,那声嘶力竭的叫喊像泄气的皮球,没有中气的声线像剥皮的树桠,露出干涩苍白的内质。
穿牛仔裤、染了一绺一绺红头发黄头发的年轻人,跟着节奏摇晃着。他们是无所事事的一小撮,大多数人已出远门打工或做生意去了,有的因此迁往了城市;赋闲在家的夜夜呼朋唤友赌钱打牌,下赌注买六合彩,他们以此与自己寂寞无聊的人生作着不息的抵抗与耗费。
在外赚了钱的拆了昔日的茅草屋,盖起了红砖房。他们见识了外面世界真实的作奸犯科,贪污腐化,看到了善心被辱天天上演的活剧,忠奸不再动于心,是非不再问于人,甚至有人自己亦蠢蠢欲动。
那张依然在乡间流行的脸,昔日的威严不再,老生的表白一唱三叹开始显得不合时宜。
我看到那张脸在幕后躲躲闪闪,已没了当年的自信,当年的睥睨。老人们昏花的眼睛透过歌星舞动的手臂和屁股,看到了脸的永不改写的图案。他们还有一份不变的期待。等着这喧嚣的声浪过去后,那古老的方步依然走到舞台的中心来,仍然伴随着生活,进行不变的伦理纲常诠释。这张脸象征了古老的秩序?不死的古道热肠?那握着的袍带、抚着的胡子、摇动的翎子、翅子与扇子,那有板有眼的扑、跌、翻、打,一招一式,都在他们心坎上温存着,存念了几十年。这程式化相传着的表演,在他们看来也许正是生活不能失范不能无序的宣扬。
野草的气息扑腾,舌头一样拱动强烈的记忆。上午,我看见疯长的野草覆盖过沟渠,从路两旁海啸一样涌向路中央,欲淹没一切。高过人头的草,让隐身其后的村庄也只有屋脊呈现,它们像海浪里的船桅,像汪洋中的岛屿。而岛屿上只有老人孩子间或晃过的身影。青壮年人像出海捕鱼的渔民,消失到了城市欲望的海洋。荒芜感是杂草涌向胸口!
回想二十余年前的村庄,同样是乡路,却修饰得整整齐齐,寻不到草的踪影。村舍是稻草的平房,高大、排列有序。平整的稻田,秋天的稻浪一望无垠。热情的乡亲见到归人,总是关切地嘘寒问暖……
故乡,一张张有血有肉的脸越来越模糊时,或者这片土地离我越来越远时,这张舞台上的脸越来越像一个符号了。它转而在表达一种怀念,一种生存的艰辛,呈现出世道人心的变与不变。
世界不再由这张脸以生、旦、净、丑来概括,不再被表现得面目分明、忠奸美丑自分,人生的爱与恨从此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