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7岁就没有娘,她在洞庭湖的荒草野地上长大。蒹葭苍苍,野苇茫茫,辽阔天宇冲淡了丧母的忧伤,也让她淡忘了这个世界还有深厚的母爱。母亲在简陋的茅棚生下四个孩子,但面对自己的孩子,她却不知道也不习惯去爱。我们像她放牧的群羊,在贫瘠的土地上,她只是担忧我们的温饱。我们每一天都嗷嗷待哺。我们像野草一样疯长,定量供给的粮食远远满足不了身体的需要。饥荒折磨的永远只是母亲一个人。她经常偷偷出去借米,借遍了街坊四邻,多少闲话、冷脸都只对着她。有时,她去晒谷场偷谷;有时穿着全身滴水的湿衣进门,手里提着的是一箩她从湖中采来的菱角。
年轻气盛的父亲与争强好胜的母亲永远有吵不完的架。在他们的吵闹声里,童年的岁月飞一般流逝。直到有一天,我走出家门,去东方一个遥远的大都市求学,母亲忽然沉默,变得温情。
我的一点出息,却让母亲感到害怕,一种疏离感,她怕我抛弃这个家。很长一段时间,她不断地向我要钱,钱成了我们之间几乎唯一的联系。
一切慢慢好起来后,她开始觉得自己与别人不一样,长期的压抑,强烈的虚荣,让她要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但她摆起架子来依然是那么不自信,她的信心只是建立在我们对她的态度上。她的姿态总是在自信与不自信间摇摆,在两种角色之间徘徊。
很快,一场疾病,像变魔术一样夺走了她的健康,一个曾是多么强壮健康的身体,一夜之间变得连行走都不方便了。医院治疗只能恢复到生活自理的程度。但天性要强的她,不肯轻易就此罢休,几年时间里,她背着我们四处求医。只要有一点消息,说某个江湖郎中能治,不管多远她也要催着父亲上路。每次父亲早早地把她扶上板车,拖着她走乡串户。
母亲信教是绝望的结果,她从内心深处害怕死亡。但她却认定了不看病不吃药靠祷告康复身体的信条,任人怎么劝说也不再看病吃药了。每天面对墙壁,诵着经文,她的面前出现了上帝的音容——她把门一关,一个神秘莫测的世界开始向她靠近。
第一次,她凄然地说我离家走得太远了,也是最后一次,我在她的泪眼蒙眬里变成一个永远伤痛的黑点,在时间的深处,她也成为了我永远伤痛的黑点,在我的回望里,她挥动着的手,再也无法清晰起来,永远凝固成一个模糊的影子!只有她伤心的抽泣不曾在我耳边消失。
熟悉的家园,从此母爱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