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十多天以前，一对黑色灵巧的燕子绕着梅宝家的屋檐飞来飞去，嘴里叫着：“叽叽叽叽叽呷叽叽叽叽叽呷”
很奇怪，它们每飞一圈，就重复一遍同样的叫声，而且末了一声的尾音拖得特别长，很像汉语拼音里所注的第三声调那样升了起来。
梅宝很高兴地歪着头望着它们，忍不住好奇地问：“妈妈，妈妈，你听燕子在说什么呢？”
妈妈那双永远含愁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喜悦的微光：“囡啊，燕子在说，不借你米，不借你粞，借你一棵柱喔，它们想要在这儿做窝了！”
梅宝侧耳细听了一下。“不借你米，不借你粞，借你一棵柱”
真的，妈妈说得真像。她笑了，架起一把梯子爬上屋檐，在那儿钉上两片竹爿，又用草绳在两片竹爿之间来回攀结好，然后，招着手对燕子说：“来吧来吧，到这儿来做窠，这个窠基可牢了，连台风也刮不倒啦。”
这一对燕子飞在梅宝的头顶上友好地叽叽叫了一番，便双双飞跑了。
当它们又飞回来的时候，嘴巴里衔着从河岸边叼来的小小的黑色黏土粒。它们把土粒吐在梅宝结的绳网上，然后又吐出很黏的涎水，把土块胶合起来。它们就这样辛辛苦苦地来回衔泥，每天从清早一直到太阳落山。
现在，燕子的新窝早已筑好。这是一座墨绿色的圆形小房子，又结实又漂亮。幸福的燕子夫妇常常依偎在自己的新房里，发出低低的热情的呢喃。它们已经做爸爸妈妈了。
可是，梅宝这时却望着燕窝默默地发呆。她想，燕子每年归来一次，而她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爹爹终于答应让她走了这是阿明等孩子们同他“谈判”以及杨老师努力的结果。今天是她上路的日子。她像往常一样很早就起了床。但是今天早饭不要她烧了，兔子也不要她喂了，她的心里一下子觉得空落落的，一下子又觉得满腾腾的；嗓子里始终像是堵着一块东西，仿佛只要微小的触动，它就会翻搅起来，引出急雨般哗哗流淌的热泪。
整整一个早晨，她不知道做些什么好。她看见老燕子飞出去了，又看见老燕子飞回来了。她看见老燕子嘴里衔着虫子，四只小燕子一齐伸出脑袋，张大嘴巴，发出急不可待的叽叽的叫声。于是老燕子把虫子喂到其中一只的嘴里，又飞走了。小燕子们就缩缩脑袋重新睡到窝里，等老燕子再来。这样的情景不停地反复着。每次老燕子衔的食物只能喂一只小燕子，可是每次都有四只张大的嘴巴在等着。这样子很有趣，梅宝看了又感动又难受老燕子是多么爱小燕子啊！那么，小燕子呢？它将来长大了会不会离开妈妈呢？
她低下头去，慢慢走了出去。菜园里，幼小的苦楝树开花了。这些迟开的花朵在清晨露水的滋润下，绽开了它的淡紫色娇艳的嫩瓣，湿漉漉的，又新鲜又美丽。在苦楝树的南面，一片早开的向日葵已经吐出了金黄色的花舌。许多晶莹的露珠在巨大肥硕的叶子上滚动，使得那些叶子，看起来好像名贵的、盛满珍珠的绿色玉盘一样。有时，露珠滚到了那锯齿般粗糙的叶子边缘，就在那极细微的茸毛上轻轻转动一下，悄无声息地掉进了黑黑的泥土里，立刻不见了。
梅宝觉得奇怪，她每天从这儿走过，为什么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好看的花和这么好看的叶子呢？难道晨露真是一种神奇的乳汁，它能把一切生命和美带给大地吗？
“梅宝，梅宝！”突然一阵清脆的喊声，宛如真正的珍珠在玉盘里撞击一样，从前面传来。梅宝抬头一望，阿芳、阿明、“鸭子”、“小姑娘”，还有班里的许多同学，全来啦！梅宝回到屋里，小朋友们也都跑了进来。
阿芳跑在最前面，一见梅宝就急忙打开了一个包袱，兴冲冲地说：“梅宝，梅宝，这是我们送给你的礼物。”
包袱里有一只崭新的草绿色帆布书包真正的小学生背的那种书包，一只铅笔盒，一支墨绿色的花杆钢笔和一本带深红色皮套的日记簿。
梅宝在这样珍贵的礼物面前惊异得忘记了一切。真的，她过去曾经多少次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向那些背着新书包的幸福的、蹦蹦跳跳的小朋友身上投去羡慕和渴望的目光啊！至于那支墨绿色的花杆钢笔，她简直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自己能够得到它那样贵的东西啊！然而现在，这一切都如此真实地送到了她的手里，她近乎惶恐了。
“这是我们养兔小组卖了兔毛以后买的。”阿芳叽叽呱呱地说开了，“养兔小组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哩。我们讨论了好久，买什么东西送给你。有人说买一件衣服，有人说买一双鞋子，阿明坚持要买一只书包。后来大家就同意了他的意见……”
阿芳说到这里，梅宝抬起一双饱含热泪的眼睛，用感激的目光寻找阿明。可是阿明却脸一红，躲到了“鸭子”背后。梅宝低下头去想：同学们多好啊！可自己却要离开他们了。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儿。她又想，明年燕子来的时候，我一定回来看望大家。
“叽叽叽，叽叽叽”忽然一阵细嫩的叫声传来。梅宝抬头一望，只见老燕子又飞回来了，四只小燕子又一齐仰头张大了嘴巴。于是，一股酸酸的东西又在梅宝的心里搅动起来。她一下子抓住了阿芳的手，刚想说什么，妈妈过来了。她手里托着一套新做的土布衣服。
妈妈蹲在地上，亲手给梅宝换了衣裳，拽平衣角，一面呜呜咽咽地叮嘱：“阿宝，要争气，为小同学们争气，为杨老师争气，也为……妈妈争气！”
梅宝望着妈妈那一双肿得像核桃样的眼睛、被风吹得凌乱的花白的头发和她那更显佝偻的窄小的背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甚至也没有轻轻地点一下头。但是，在她的心灵深处却默默地反反复复地响着一个声音：“明年燕子归来的时候，我也要回来看妈妈。”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门口送行的人越来越多了：“鸭子”的爸爸妈妈，阿明的爸爸妈妈，长烟管爷爷，“小姑娘”的外婆……全来啦！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称赞着梅宝，可就是不见梅宝的爹爹。直到梅宝吃罢了早饭快要上路时，他才斜背着浅浅的一篮子草，匆匆拨开众人，从外面走进屋来。好些人见了，都悄悄扭过头去，嘴角边露出鄙夷的笑容。可这回阿明却没有笑，也没有调皮，他大大方方地迎上前，接下他肩上的草篮，非常诚恳地说：“伯伯，你放心好了。梅宝走了以后，我们帮你割草。”
“唉，现在的小人真是好啊！”刚才窃笑的人发出了由衷的感叹。
“是呀，我们这乡下也要出状元啦！”立刻有人附和。
“是只凤凰呀！”阿明娘笑着指了指梅宝说。
“啊哈，状元也会有的，会有的。”长烟管爷爷伸出长长的烟杆，挨个儿在几个小光脑袋上敲了敲说，“你们不要看他们调皮，可他们的心，唔，他们的心就像、像……”
似乎一时找不出恰当的比喻来，他举起烟管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忽然朝那葵花叶子上一点，又接着说：“唔，他们的心就像这早晨的露水一样亮，一样干净。我们将心比心想一想，恐怕有些大人还及不上这些孩子哩！”
说着，他拿起长烟管呼呼地吸了几口，然后又高高地仰起头来，把刚刚吸下的烟“噗噗”吹了出来。于是，那蓝色的烟圈就一个接着一个地向梅宝爹爹身边飞去，环绕在他那耷拉着的脑袋周围。他满脸通红地连声说着：“惭愧，惭愧！”赶紧躲进里屋，再也不出来了。
分别的时刻终于到了杨老师来了。今天，她要负责把梅宝送进城去。
妈妈牵着梅宝的手，走到长烟管爷爷跟前。梅宝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说：“爷爷再见！”
接着，又向所有送行的人一一告别：“伯伯再见！”“婶婶再见！”“娘娘再见！”
当她最后转向自己的同学们的时候，她的嗓子堵住了，一双薄薄的眼皮眨了眨，一大滴泪水滚落下来。
阿芳望着梅宝，摇摇头说：“我们不再见，我们要送你。”
“对，我们还要送你。”阿明、“鸭子”和“小姑娘”一齐说。
孩子们簇拥着梅宝出了门。这时太阳刚刚升起，许多露珠在榆杨树舒展的枝叶上闪烁，在粉红色的合欢花和淡紫色的苦楝花上闪烁……整个田野看起来好像一个亮光闪闪的大花园，而那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田间小路，则像花园深处的曲径一样，向着晨雾缭绕的远方延伸，仿佛要把人带到一个不可知的遥远而美好的地方去。梅宝扯了扯挎在自己肩上的旧书包带子，犹豫了：“到处都是露水呀，杨老师，我们走大路还是小路？”
杨老师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似乎觉得，如果一伸脚把那些亮晶晶的挂在草尖和野花瓣上的露水珠踩掉，简直有点可惜呢。不过阿明这时跑过来，飞快地拉起梅宝的手，说：“来，我们往那边走。”
他把大家带到了那条像铅笔一样直的机耕路上。这条路上有他刻过印痕的榆杨树，也有他所熟悉的那些鸟窠，但是今天他似乎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了。他只是希望这条路无休止地延长下去，好使他们慢点同梅宝分手。
然而，很快地，小桥过去了，牛棚过去了，美丽的蚕豆地和梨园过去了不能再往前送了。谁都明白这一点，可是谁也没有说出来。
“梅宝！”阿明低低地叫了一声。
“唔。”梅宝应了一声，眼圈就红了。
“梅宝……”阿明的脸也红了，他张了张嘴，好像又把后面的半截话咽了回去。可是“鸭子”在他背后狠狠地推了一把，又作了个很笨拙的手势。阿明这才垂下头去，讷讷地说：“梅宝，如果你舍得的话，我想要……要你的一件东西，留……留作纪念。”
“你说吧，有什么东西我会舍不得呀！”梅宝竟然笑了，露出了一口白白的小牙齿。阿明的这个请求使她开心真的，如果可能的话，她愿意把自己的一颗心都留在伙伴们中间啊！
阿明咬咬牙，似乎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鼓足勇气望着梅宝说：“我们想要你的书包喏，就是你背的这只旧书包。”
阿明刚说完，杨老师就笑着向他望了一眼，同时用别人几乎不能觉察的动作悄悄点了点头。她没有说话，可是大家立刻明白了那目光和动作的含义。于是，全部会意而友善的目光一齐投向了阿明和躲在阿明身后的“鸭子”。“鸭子”很不自在地挤出了一点可怜的微笑，而阿明却倔强地别过脸去，躲开了大家的目光。
两只轻巧的燕子，在前面飞着，时而剪过依依的杨柳，时而俯向粼粼的小河，时而又倏然直冲到一片蔚蓝色的广阔的天空里。望着望着，阿明的眼睛模糊了，其他孩子们的眼睛也都模糊了。
梅宝默默地摘下自己的书包挂到阿明肩上，断断续续地说：“我……我没有什么东西好送给你们，我想请你们把……我家屋檐下的一窝燕……燕子，照看好，明年……明……”
突然，梅宝薄薄的小嘴唇抖动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孩子们也都低下头，悄悄地用手背抹着眼睛。阿明咬着嘴唇，把梅宝的这只用土布缝制的旧书包，紧紧地抱在胸口。杨老师向大家环视了一眼，同时努力微笑着说：“你们怎么啦？来，让我们唱个歌欢送梅宝吧！”
“嗯。”阿芳轻轻地答应了一声，“我们唱什么歌呢？”
“小姑娘”仰望着天空中飞翔的燕子说：“唱支《小燕子》吧！”
杨老师含笑地点点头：“好，《小燕子》！”唱一支欢乐愉快的歌儿，在这清新明丽的早晨，在这鲜花开放的田野里，在这广阔无垠的天空下，是非常相宜的。杨老师想。
于是，阿芳起了个头：小燕子，穿花衣……风儿在轻轻地吹，鸟儿在活泼地飞，旋律是轻松欢快的。孩子们和上去：年年春天来这里;
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燕子说，
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风儿依然在吹，鸟儿依然在飞，但是轻松欢快的旋律渐渐走了调，泪水从一张张稚嫩的小脸上流下燕子年年飞来，可是，梅宝呢？梅宝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渐渐地，杨老师的眼睛也湿润了。忽然间，她抬头一望，只见大路旁翠绿的树叶上晶莹的晨露和孩子们眼里闪动的泪珠，都模糊得连成了一片，已分不清哪是露水，哪是泪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