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宝独自沿着菜园后面的小路往前走去。夕阳像吝啬的爹爹锁起他的钞票一样，把它最后的黄金收藏起来了，天边蒙上了厚厚的青灰色的云块。田野像一只在夜的波浪里倾翻的小船，深深地沉没到浓重的黑暗中去了。
晚风吹起来，竹林发出瑟瑟的响声，许多鸟儿忽扇着翅膀，扑棱棱地往那儿飞去；还有一些可爱的小动物，也伶伶俐俐地从人们的脚下跳过，跑进竹林子里去了。就在这朦胧的暮霭笼罩下的竹林里，有它们温暖的家。
在田里劳动了一天的人们，现在都已经收工回家了。家家的灯火相继亮起，像一只只幸福的眼睛，愉快地注视着黑色的大地。在这些灯火下，孩子会得到糖果，母亲会端出饭菜，学生将摊开他们的课本，用心地一笔一画做老师布置的作业……
只有孤苦伶仃的梅宝，不能回到自己的家里去。风吹着她蓬乱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衫，她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走着，寻找那只失落的老公兔。她希望能找到这只兔子，获得爹爹的原谅，明天还能到学校读书去。
她沿着竹林一直走到了河边，还是没有寻到兔子。这时她想到，在这条河的沿岸，有许多凹岸洞，这些洞下半部分在水里，上半部分在岸上，迷路的兔子也许会躲在里面。因此她把她平时割草用的一只小船，划了出去。
小河弯弯曲曲地绕村一周，最后流到一条宽阔的大河杨泾河里去。据说杨泾河能通到浩淼的东海,那是一条了不起的河流。
梅宝沿着小河慢慢地划着。星星落在水里，像小兔子闪亮的眼睛。有好几次，她都觉得她的兔子就在前面，可是当她划过去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了。划桨把亮亮的光点摇碎了，黑色的波纹泛开去又聚拢来，一会儿又变成了原来的样子。
她记起在白天的时候，这是一条多么可爱的河流。两岸的竹林和美丽的合欢树、茂密的杨柳紧紧地封锁了窄窄的河道，好像给河面盖上了枝叶的屋顶；太阳透过树木的繁枝密叶照射下来，就像撒下了无数朵光灿灿的金色花朵；一些上了年岁的老榆树，伸出它们布满疤痕的枝丫，好像老年人光裸的手臂；水花生在紧靠两岸的水面铺展开来，像两匹闪亮的锦缎。
可是现在，所有的树木和色彩全部变成了团团簇簇、深深浅浅的墨影。当她抬起头来，朝岸上的这些墨影望去时，她觉得已经分不清楚哪些是竹林，哪些是合欢树了。仿佛所有这些影子，都不再是充满生气的绿色植物了。一股阴森森的冷气从那些黑影里透出，似乎那儿隐藏着一些吃人的怪物。
梅宝又冷又怕，恐惧感使她不敢看那些地方，但是可怜的孩子马上想到，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又怎能找到她丢失的兔子呢？因此她低下头去哭了。痛苦的泪水顺着她黄瘦的小脸，流到冰凉的小河里。这时她发现，在水里，在那微微闪亮但是看起来好像凝固不动的地方，黑色的树影在里面描出各种各样的花纹。这些花纹的线条是那么柔和，形状是那么美丽，同时随着光滑的波浪发出轻微的颤动。这一切似乎构成了一个和阴森的两岸完全不同的世界。这使人觉得那底下不是可怖的深渊，而是一个美好的乐园。
你看，鱼儿在那里扑扑地跳着，溅起一串串水花鱼儿真开心啊；蟛蜞在岸边唰啦啦地爬着，急急忙忙钻进洞里。蟛蜞也多么幸福啊。它们都可以回到自己家里去了。
梅宝想起，在她亲生的爸爸在世的时候，她也有一个多么幸福的家啊。那时候，每当爸爸卖完泥人回家来，一进门就喊起来：“梅宝哩？梅宝哩？”于是她就跳着扑到爸爸怀里。爸爸搂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袋包着金纸的水果糖，或者是两根香喷喷的脆麻花，递给她。有时候，她和爸爸逗着玩，故意躲在门背后不出来，直到爸爸叫了好几声，她才一下子跳出来，抱住爸爸的腿。爸爸就伸手把她举起来，举得老高老高，同时吓唬着说：“摔下去了，摔下去了！”她不怕，发出欢乐的尖叫。最后爸爸把她放下来，摸摸她的脑袋说：“小宝贝，下次可不许吓唬爸爸了。”
可是现在，爸爸已经死了，妈妈说他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是不是就在那温柔黑色的水底里呢？她也真想到那里去呀！她可以不可以跳下去呢？要不，她就沿着杨泾河把小船划到东海去。长烟管爷爷说，东海里有海龙王，那里也有一个人的世界。海龙王住在一幢金子造的宫殿里。宫殿所有的墙壁和柱子上都镶着美丽的珍珠，院子里长满了珊瑚树。那海龙王的小女儿每天都在这镶着珍珠的房间里唱歌、跳舞，过着幸福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是忽然有一天，一个坏人欺骗了海龙王的小女儿，把小女儿带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在这个新的地方，可怜的女孩子不得不脱下她平时穿的漂亮衣服这些衣服是用最轻最薄的金纱织成的而换上破破烂烂的粗布衣，同时拿起放羊的鞭子，替那个坏人去放羊。当然她放的是神羊，用我们俗人的眼睛看来，这就是蓝天上飘着的一朵朵白云。梅宝抬起头来，正好一片云彩遮住了月亮，那云彩是白色的，臃肿的。大概天上的神羊就是这个样子。不过，要是神羊能变作一只小白兔，跳到她怀里，该是多么好啊！忽然她又想起，长烟管爷爷说，在月宫里，有一棵桂树，还有一只小白兔。可是，谁能给她一双翅膀，飞到月宫里去把它捉回来呢？
她想着，失望地垂下了脑袋。“哗哗，哗哗！”她继续划着桨，河面上那些美丽的黑色花纹被她划碎了。在这破碎的地方出现了一只迷途的鸭子。它正在急急忙忙地游着，同时发出惊慌的嘎嘎叫声。她的心中一下子充满了对这只鸭子的同情，因为她知道，这只失群的孤单的鸭子现在像她一样没有办法回到自己的家里去。在这凄凉可怕的夜里，它很可能被黄鼠狼拖走。因此她弯下腰把鸭子捉到她的小船上。
那遮过月亮的云块所投下的阴影，刚好笼罩住梅宝和她的可怜的新伙伴。她紧紧地搂着鸭子，把脸贴在它那湿润的羽毛上，而那阴影就一点一点地渗入到她的心里，好像一个黑色忧郁的梦。她渐渐地有点儿困。她打了一个盹。
在她打盹的时候，她觉得有一个低微的急急的呼叫声从远处飘来：“梅宝”这一定是妈妈。妈妈悲伤的眼睛正从遥远的地方望着她，于是她记起了她已经离家这么久，妈妈该多着急啊！她向前走去，又有许多熟悉的身影在她面前飘浮。她看到了亲切慈祥的长烟管爷爷，活泼热心的阿芳，还有嘴角含着微笑的杨老师……对了，她还有这么多亲人和好朋友啊，而她为了一只该死的兔子几乎把他们都忘了。她感到懊悔，她使劲加快脚步，追呀追呀，人没有追上，她绊了一跤，于是她醒了。
她睁开眼的时候，纤细的月亮从灰白的云缝里露出，挣扎着亲吻那幽深的河水和两岸婆娑的竹林；小船像一只摇篮，一只载着梦仙的摇篮，轻轻地、轻轻地漂荡。她的周围有一种神秘的气氛，她的心也被这种气氛包围了。她痴痴地坐在小船里，半闭着眼睛想着，任小船在河里漂流。她不知道如果就这样漂流下去，会漂到什么地方！是东海的龙宫呢，还是天上银河里的月宫？
忽然她一抬头，看见那黝黑的堤岸上，朦胧的月光所照射到的地方，有一棵腐朽断裂的老树根，也许它已经死掉很多年了。然而好像奇迹一样，在这难看的死木头上长着那么多香菇。这些香菇重重叠叠，密密层层，好像许多把大大小小的伞，不过每把伞无论大小，无论高矮，全都在黑夜里闪烁着一种淡褐色的生命的光泽，看起来比任何一间暖房里培育出来的香菇都要结实、茁壮和生气勃勃。梅宝吃惊了。她想，和温室里的香菇相比，这野生的香菇住在一个多么阴暗的地方啊又湿又冷，一棵烂木头上。可是，它们为什么长得这样好呢？它们不怕冷吗？它们不怕黑吗？哦，它们真是勇敢啊！
于是一种顽强的、坚定的信念渐渐注入她的心胸，她觉得自己也勇敢起来了。是的，她要像野生的香菇那样生活，在最不好的地方，蓬蓬勃勃地生长！她要读书，书里还有一个美好的王国……
梅宝把船靠近老树根，把树根上的香菇统统采下来了。她想，这些香菇拿回去，爹爹看见了，会不会饶恕她的这次过失，让她明天继续读书呢？她本来是抱着这个念头采下香菇的，可是采下以后，又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大概她必须赔爹爹一只兔子，才能结束这场灾难。
因此她开始盘算，怎样才能赔出一只兔子来。当然，她可以把这些香菇卖掉，不过卖得的钱是远远不够买兔子的。那么，她怎样才能凑足这一笔钱呢？忽然她想起了上次和阿芳在一起时捏的那些小泥鸭子。小泥鸭子藏在梨树下的防空洞里。她可以像她的亲爸爸那样，把这些泥鸭子也卖掉呀！可是她又想到，爸爸卖的泥人都是涂上颜色的，她没有颜料，光秃秃的谁会来买呢！要不，先把香菇卖掉，用卖香菇的钱去买来颜料，把小鸭子、小泥人涂得漂漂亮亮的，再去卖……她想来想去，决定先把上次藏好的小泥鸭拿出来看看。
前面正是梨园。在朦胧的月光下，那些洁白的花朵隐隐约约，看起来好像一颗颗珍珠一颗颗缀在夜的黑色长袍上的美丽珍珠。梅宝的小船在这儿靠了岸。
她从疏疏落落的梨树间穿行，一会儿就来到了藏泥鸭的防空洞口。防空洞很长，里面很黑，幸好上次是自己藏的，她一下就摸到了。当她小心翼翼地捧起小泥鸭准备走出来时，看见深深的洞里现出模糊的光亮，可是再定睛一望，亮光又没有了。她觉得奇怪，但是她没有去多想；她很快把泥鸭子搬到了月光朗照中的一棵大梨树下。
其实，梅宝所看到的亮光正是阿明和“鸭子”的手电光他们现在躲在防空洞的另一头，取那老鼠笼里的兔子。本来他们正提起笼子准备悄悄溜出去，忽然听见外面一阵响动，这可把他们吓坏了。当然他们没有想到梅宝，他们认为是哪个大人来了，顿时提在手里的这只老公兔，就好像变成了一团可怕的火是的，怎么能让人看见啊！机灵的阿明赶紧灭掉了“鸭子”拿着的手电。
他们就这样在黑暗中屏声敛气地听了好一会儿，渐渐地，脚步声消失了，四周又安静下来，两人这才嘘了口气，蹑手蹑脚地从防空洞的另一个出口爬了出来。
可是阿明仍觉得不放心，就把兔子放在洞口，先和“鸭子”去侦察侦察。
阿明在前，“鸭子”在后，两个人悄悄地朝刚才脚步声响的地方绕过去。
“梅宝，梅宝”忽然一个欢乐、响亮的声音传来，几乎把他们吓了一跳，抬头一看，阿芳正远远地跑过来。他们忙闪到一棵梨树后，伸出头来再一看……啊啊,他们看到什么了啊？梅宝！
这时，阿芳径直跑到一棵大梨树下，拉起坐在地上的梅宝，高兴得又是跳又是叫。这情景使得远远躲着看的“鸭子”和阿明也乐得差一点叫出声了。
“梅宝找到了，我们快点把兔子拿出来还给她吧！”“鸭子”望着阿明，开心地说。
阿明点点头，正要说什么，忽然阿芳一声嚷，使他们的打算一下子全改变了。
“梅宝，大家都在找你哪；你看，杨老师也来了。”阿芳拉着梅宝的手，亲热地说。
阿明和“鸭子”一望，果然，在阿芳的身后还站着杨老师。因此这两个人再也不敢上前，更不敢回转去拿兔子了。他们尽可能悄悄地缩着身子，好使自己不至于被别人发现。可是他们又止不住好奇地朝着梅宝这边张望，好像这儿有特殊的吸引人的磁力似的。
梅宝望着阿芳，脸上呆呆的没有表情。杨老师走过来，亲切地抚摩着她的肩膀，对阿芳说：“你先回去告诉一声，叫她妈妈不要着急。”
阿芳听了老师的话，就拉着一起来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了。他们轻松的脚步声，消失在寂静的梨园里。
阿明和“鸭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也不敢动一动。笼里的兔子，像一团燃烧的火，既不能丢掉，又没办法拿走。他们只希望梨树投下的阴影更大一些，更深一些，好把自己惶恐不安的身子遮没。
可是天上飘浮的云朵却在这时消散了，白白细亮的上弦月，挂在湛蓝的天幕上。皎洁的月光洒下来，空中像飘起了雪花一种想像中的、或者梦境里可以见到的透明晶莹的雪，无声无息地弥漫着。而那枝头的花朵呢，它也像落了一层雪这简直是真实的雪，洁白，优雅，透着真正的雪的清冷的气息。这一切构成了一个冰清玉洁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亭亭玉立的杨老师，就像雪地里的一枝红梅那么鲜艳夺目。她的一头卷曲的秀发一直垂到肩际，那颜色如同新翻的乌黑油亮的土地一样叫人神往。一件橘红色的毛线衣勾勒出她那窈窕可爱的身材，那优美的线条真是说不出的好看。阿明眯缝着眼睛，看得有些发呆了。
不过和杨老师站在一起的梅宝，却像雪地里的一棵小草那么细弱可怜，她的衣服褴褛不堪，尖尖的瘦削的脸庞，在月光下更显得苍白，只有一双大大的眼睛仍旧漆黑深邃应该说，这双眼睛是聪明的。当她坐在教室里专心致志地听讲的时候，当她用灵巧的双手捏起小泥人的时候，这双眼睛里会迸射出怎样美丽的光芒和生命的火花啊！可是现在，这种美丽的闪光和火花，全被那愁苦的灰尘蒙蔽了，她的目光像夜色一样黯淡。
阿明不能想像，这样漂亮的杨老师和脏乎乎的梅宝站在一起时，会说些什么。当他睁大眼睛默默地注意她们的时候，他惊奇地望见杨老师的一双手那一双白皙细嫩的手，亲切地搭在梅宝的肩头。“冷么？”她问，同时露出一种暖洋洋的微笑来。
梅宝仰起小小的脑袋，慢慢地摇了摇头：“老师，我……我的作业又没有完成。”说完，她哭了。眼泪静悄悄地流出来，没有一点声音。不过她那瘦削的小肩膀在抽动着那样明显和剧烈地抽动，像秋风里的一片竹叶。杨老师嘴角上的微笑消失了。她扶着梅宝并肩坐在一棵大梨树旁，低垂下自己的脑袋，乌黑的鬈发遮住她半边美丽的脸蛋，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这时她沉思的目光，只望着面前的一小片土地。她看见脚下的蒲公英正在开花这种一年四季都会开花的小野草，也偏爱春天。它们嫩黄的小花朵，在月光下灿烂地张开着，好像撒了一地的小星星。生长在蒲公英周围的那些红梗菜杨老师把它们叫作马兰豆的，密密层层，散发出一种清新的苦味来。忽然，她发现在蒲公英花下，茂密的红梗菜丛中，有几只非常精致的小泥鸭子。
“哦，多么好看！”她拿起其中的一只，发出了一声赞叹。
梅宝见老师夸赞她的小泥鸭，渐渐止住了抽泣，抬起她那带泪的微微吃惊的眼睛，望着老师的一双手。
“这么好的小鸭子，哪儿来的呀？”杨老师问，同时用一种仿佛对艺术有特别的鉴赏力的目光反复打量着手里的这只小泥鸭。
“我捏的。”梅宝轻轻地回答，忽然觉得有点儿难为情。
“你？啊，是你？你捏的？谁教你的？”杨老师感到意外的吃惊和兴奋，这使她的眼睛像宝石一样熠熠放光。
“我……是……是爸爸教我的。”梅宝吞吞吐吐地说。
“哦？”杨老师感到更加意外，“是你爸爸？那你为什么不好好放在家里？”
“不……不是他，不是现在的爹爹。是……是我过去的爸爸。”梅宝舔着嘴唇，结结巴巴地补充说，“现在的爹爹他……他一直骂我，说我捏小泥人是讨……讨饭生意，看见了要被他扔掉，连……连书包也要扔掉，不……不能放在家里。”
梅宝的话好像春夜里的一阵冷风，把杨老师的心吹得哆嗦起来。现在，她终于明白了眼前这个学生的家庭处境。她为自己没能及早掌握学生的情况而在心里自责起来。虽然她来学校才几个月，然而，作为一个老师，作为一个非常热爱自己工作的老师，这时候她的心里是多么不平静啊！现在她很想马上知道这个学生的一切。不过，杨老师还有一颗热爱孩子的心，她又怕损伤梅宝的自尊心，所以她并不急于追问，只是缓缓地用关切的口气问道：“那么，放学以后，你把书包放在哪儿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