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了。
好像那雨后清新的田野上,缤纷的花朵争相绽开娇嫩美丽的笑脸一样,这条从学校门口延伸出来的平坦、笔直、两旁长着幼嫩的榆杨树苗的大路上,突然间涌出那么多的孩子。这些孩子穿着红的、蓝的、黄的、绿的……各色各样的衣服,也都像花儿一样的可爱和充满了生气。不过他们每个人都背着一只大大的书包,这书包是使他们显得比任何花儿都值得自豪的标志,因为他们是真正的学生。
当然也有人不喜欢书包的,这就是阿明和“鸭子”。两人觉得,要不是爸爸妈妈替他们买了这只讨厌的书包,他们怎么会到学校里去受苦呢?如果不是因为壕沟里藏着这该死的书包,可怜的小兔子又怎么会跟着一起遭殃呢?唉,书包啊书包,书包叫他们倒尽了霉,丢尽了脸。今天中午,他们把书包揉作一团,使它缩得不能再小,夹在腋下走进了教室。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这儿的学生,都是每天清早背着书包来到学校的,中午回家吃饭,是根本不带书包的,所以吃过饭再来上学时,大家都空着手。而他们两个却在众目睽睽下夹着书包,一看就知道上午根本没来读书。虽然没人说,他们也觉得浑身好像长满了刺似的那么难受。尤其是讨厌的阿芳,总是笑嘻嘻地望着他们,悄悄地问他们是不是听得懂老师讲的课,甚至还讨好地要把自己削好的铅笔和香喷喷的橡皮借给阿明用。当然,有志气的阿明是不会睬她的,他情愿用自己的秃头铅笔,把练习簿涂得乱七八糟。
好容易挨到了放学,可是铃声并没有成为他们的救星,因为大路上是那么亮,闹嚷嚷的人声又是多么烦。阿明觉得一切都在跟他作对,就连那绿叶上闪烁的光点,也像是别人嘲弄他的笑脸。所以,他拉了拉“鸭子”,悄声说:“我们走小路吧!”
“鸭子”一听阿明的话,连忙声明说,他早就不想和那些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们一起走了,大路上真没劲。
于是,两个好朋友就像飞离集体的一对鸟儿,在谁也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地一头钻进路边的梨园。
可是梨园里也是这样亮。阳光从那缀着白色花朵的枝丫间滑下来,亮得像……像杨老师那对看起来温和亲切、却似乎能穿到人们心里去的目光。唉,整整一个下午,这目光就像空气一样紧紧追随着阿明,它虽然平和,却充满了胜利的得意和幸灾乐祸的高兴在阿明气愤的心里就是这样想的。有好几次,阿明觉得这目光一闪,马上就要变凶了,凶得要叫他站起来出丑了,以致他不得不埋下头去,用竖起的课本遮住自己窘迫的脸。不过杨老师并没有叫他回答任何问题,只是在课间操的时候关照他和“鸭子”两人,放了学到办公室里去。不过他们逃掉了戆大才不逃呢。
真是人倒了霉,喝凉水也塞牙。当阿明和“鸭子”垂头丧气地走出梨园时,迎面又碰上了阿芳。
阿明的脸像下雨前的天空一样布满了恼人的阴云;阿芳的脸却像雨后的太阳一样容光焕发鬼才知道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走过这儿的。反正她一看见他们,立刻甜蜜蜜地笑起来:“阿明,阿明,把你们养的小兔子给我看看好吗?”
不提小兔子还好,一提小兔子,阿明就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什么剜掉一块似的,又痛,又窘,又气,又恨……这种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复杂感情,把他折磨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不用说去理睬阿芳了。
“鸭子”见阿明不说话,就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同时用力瞪了瞪两只小小的黑眼珠,车转身子,想走过去。
但是阿芳一点也不计较他们的态度,她甚至都没有望一眼“鸭子”,反而笑得更甜了:“阿明,我家里有奶粉,都给你喂兔子……小兔子给我看看好吗?”
阿芳说的是真心话,对于她来说,发生在这春天的阳光下的一切,没有什么她会不喜欢,也没有什么会叫她不感兴趣的。她早就吵着要爷爷给她买对小兔子让她喂,可是聪明的爷爷预见到,今天如果依了这宝贝孙女的话,那么明天说不定就要小羊了,后天,又要小鸡、小鸭、小猪了,而阿芳在城里工作的父母一再来信说,要让女儿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习上。所以,爷爷硬着心肠对她的要求一概不予满足。那天阿芳帮梅宝藏泥人时听说阿明他们在喂兔子,她顿时羡慕得不得了,一心想和阿明商量,跟他们合伙喂养,可是阿明这几天神出鬼没的,连影子也不见,今天好容易见到了,她怎能轻易让他们跑掉呢?所以,对他们的冷淡,她表现出极大的耐心来。她不相信他们会一直这样不说话的。
可是他们竟真的一声不响,而且加快了脚步,从她的面前走过去了。
阿芳急了,赶紧追上去说:“阿明,阿明,你慢点走。这儿还有新来的同学,他叫汪海涛,我们一起……帮你割草,你慢点……”
阿明悄悄回头一望,只见阿芳的背后,真的还跟着一个小尾巴,就是今天早上在桥下钓鱼时看到的那个白面孔小孩。不过,这时即使阿芳牵来一条天上的真龙,也不会减轻阿明心中的不快,别说这个可怜巴巴的粘在女孩子屁股后面转的小尾巴了。所以,他只是望了那么一眼,就再也不回头了。他走得很快很快,因为他还怕在这里碰上村上的其他小孩子,把他上学时出的丑在阿芳面前说出来。
风儿轻拂着绿油油的麦苗,蜜蜂在嗡嗡地飞舞。阿芳终于被远远地甩到后头去了,可是,前面迎接他们的,依然是一个明亮得刺眼的世界。阿明不明白,那几只在小河里游来游去的呆鹅,怎么会那样白,白得真像他那死去的小兔子;而那在岸上昂首阔步的大公鸡,又顶着这样鲜红的冠子,红得叫他想到了从死去的小兔子身上流出来的鲜血……他气呼呼地拾起几个土块,先朝河里扔去,把呆鹅打得满河浜嘎嘎乱叫,然后又朝岸边扔去,惊得大公鸡扑扇着翅膀咯咯乱飞。
他不能向任何人解释他这么做的原因,而事实上他自己的心情也没有因此而变得轻松一点。可以说有生以来在他所能记起来的日子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空虚和无聊,灰心和丧气。既没有小兔子可喂了,又不想捉蜜蜂,更不愿回家里去,他……做点什么好呢?
“‘鸭子’,到你家里去好吗?”阿明垂头丧气地说。
对于老朋友的提议,“鸭子”从来没有反对的时候,他一听立刻摇摇摆摆地走到了前头。
这时许多小小孩正在“鸭子”家门前不远的空地上玩,有的在踢石头子儿,有的在跳房子,有的在跳橡皮筋,也有的在没有目的地跑来跑去。春风把他们的笑声送得很远。他们真是无忧无虑,因为他们没有忧虑的必要和理由。
当“鸭子”带着阿明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全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望着阿明,一双双黑溜溜的眼睛里藏着狡黠的大有深意的微笑显然,这是出于一个人人心里都明白的原因,但是人人都不想先说出口来。他们这么做真是非常聪明,因为他们知道,谁说出来谁就会受到阿明的报复,而像这样不声不响,对这曾被绑在凳上的英雄行一个微笑的注目礼,却没有什么危险有谁规定不准拿眼睛望阿明,而且还是笑嘻嘻地望着的呢!
阿明从这些孩子的身边走过去,他虽然恼火,也不好发作。可是他们中间最小的一个“鸭子”的小弟弟,却不懂得其中的奥妙。他看见阿明跟着他的哥哥走过来,立刻想起了中午可笑的那一幕,就拍着小手唱起来:“阿明,绑在凳上,读书去……”
阿明一听,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还威胁地扬了扬拳头。这时早有“鸭子”走上前,结结实实地敲了弟弟两记爆栗子。小弟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妈妈在田里做活,回家还早呢。“鸭子”根本不怕弟弟的哭闹,甚至还吓唬他说:“你再敢瞎三话四,我还要请你吃十个爆栗子。”
“‘鸭子’,‘鸭子’,你们为什么欺负小孩?”不知什么时候,阿芳跑过来了。
阿明一见阿芳,心里直喊“倒霉”。“鸭子”却很凶:“关你屁事,多管闲事多吃屁!”一连骂了两个“屁”,被阿明拖着一溜烟跑掉了。
阿芳蹲在地上哄“鸭子”的小弟弟。开始她怎么也不明白他的诉说,直到别的孩子都纷纷围拢来向她解释,她才弄明白中午发生的这件事,不由得笑出了眼泪。
可是委屈的小弟弟还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她想了想,招招手说:“来,姐姐画个画儿给你看。”
小弟弟蹒跚着爬到她跟前来了,只见她伸手把面前的地面抹了抹,摘下一片树叶子搁上,然后跑到麦田里,拔来了一把麦穗这不是好麦穗,而是患了黑穗病的坏麦穗。她举起这些坏麦穗在树叶周围拍呀拍,不一会,黑色的粉末全拍到地上去了。当她拿掉那片树叶的时候,地上就出现了一幅精美明晰的图画这是一片叶子,甚至连叶子的每一个锯齿都是那么清楚,好像还生长在树上一样新鲜可爱。
阿芳拍完了叶子又拍蝴蝶,拍小鸟,拍青蛙……所有这些图案她都是用树叶拼成的,都是那么生动逼真。一直拍得小弟弟破涕为笑,拍得一直跟着她的新同学汪海涛也惊讶得目瞪口呆。
“阿芳,你……你的本事真大,我要跟你学。”这个女孩子似的汪海涛红着脸,吃吃地说。
“我算有什么本事?梅宝本事才大呢。她会捏泥人……”阿芳格格笑起来,“阿明本事也大,会钓鱼,会捉鸟,会养小兔子。走,我们去看小兔子。”
阿芳猜想阿明他们大概把小兔子藏在竹林里,因为她上次在竹林旁边看见他和“鸭子”在里面探头探脑的,所以,她就毫不客气地带着新同学钻进竹林寻找了个遍。可是竹林里没有兔子的影子。她只好又回转来,却看见“鸭子”家的后窗口,露出阿明的大半个脑袋。她又高兴了,连忙走上前趴在窗口叫道:“阿明,阿明……”
“砰”的一声,“鸭子”把窗拉上了。这是一种木头做的直棱窗,一拉上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而且木头的窗格差一点碰破阿芳的鼻子。
阿芳有点懊丧,不过她是个生性快乐的孩子,任何懊丧的情绪都不会在她身上持续很久,同时她又是非常任性的,想要办的事情就非办到不可。因此她眨眨眼睛,马上笑嘻嘻地说:“他们不肯算了,我们到梅宝家去,梅宝家的小兔子比他们多得多呢!”
“梅宝!梅宝!”阿芳转过身子,对着梅宝家的窗子喊了几声。
梅宝正在后面菜园里割草,听见阿芳喊,急忙迎了出来。她非常高兴和阿芳在一起,也喜欢这个文静腼腆的新同学。可是她没有工夫陪他们玩,因此对于阿芳的呼喊,不免发出了一声难以觉察的叹息。
可是阿芳本身是一阵快活的旋风,在见面的刹那间,她的清脆的笑声就把梅宝脸上的愁雾扫荡干净了。她答应让他们看兔子。
正好爹爹不在家,梅宝就引他们到后面菜园子里,把那间一年到头经常挂着锁,从不轻易让人进去的草房打开了。
“哎呀,这么多兔子啊,它们简直是一个班级啦!”阿芳首先发出一声惊叫。突然间她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不够用了。只见所有的棉絮一样洁白可爱的兔子都在各自的“屋”里跳来跳去。这些小屋子一格一格的,连成很长的一排;不过有的在上面,有的在下面,就像一幢真正的楼房。阿芳做梦也没想到,梅宝家的小兔子住得这么漂亮,甚至比梅宝睡的那个破破烂烂的床也不知要好多少了。
小兔子见到梅宝,以为要给它们吃的了,都高兴地蹦着,有的还趴在竹栅栏上,亲热地舔梅宝的手指。阿芳见了很羡慕,也故意把自己的手放上去,想叫它们来舔,可是它们一个也不来舔。阿芳就格格地笑着,跺了一下脚,喊道:“来,来,来,给你糖吃!”
阿芳跺脚的声音却使她身边的一间“小屋”里的兔子受惊了:这是一个兔妈妈,本来在带着一群孩子玩耍。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把它们吓了一跳,它们一下子全部散开,紧张地站着,同时一动不动地竖起了耳朵,以为发生了什么危险。这样过了一会儿,小兔子首先忘却了危险,竖起的耳朵耷拉下来,又蹦跳着玩起来。可是兔妈妈仍然警戒着,瞪着一双红玻璃球似的眼睛,耳朵竖得又高又直。再过了一会儿,兔妈妈也觉得没事了,就舒展开身子,给它的孩子们喂奶。
阿芳看得津津有味。她指着两只不肯安分吃奶而玩兴特别浓的兔子大声喊叫起来:“看,看呀,我最欢喜这两只小兔子了,它们会抖耳朵,抖得多好玩。呀,还会洗脸,这一只用自己的前脚在洗脸了……喔,伸懒腰了,看呀,看……”
“嘻嘻,你看你看,老兔子爬起来,爬起来啦!”汪海涛也高兴地大声喊叫起来。
“嘻嘻,嘻嘻嘻!”梅宝受到朋友们情绪的感染,也发出了欢畅的笑声。她确实应该高兴和自豪才是,因为这些兔子全是她用辛勤的劳动喂养的呀。她亲手割草给它们吃,她替它们打扫房间,她熟悉它们就像熟悉乘法口诀表一样。
谁也没有想到,他们欢乐的笑声飞到隔壁的人家,竟像一把残忍的尖刀,刺在两个男孩子的心窝上。
“你听,他们开心死了。”“鸭子”小声地嘀咕,“哼哼,会洗脸有什么了不起?抖耳朵又有什么了不起?我们的小兔子还会站起来跳呢,用后腿,哒哒哒……我们的小兔子……”
“鸭子”说着一抬头,看见阿明的眼睛里闪着泪花,不由得心一酸,说不下去了。唉,他们曾经有过多么好的小兔子啊,可是现在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她们在笑我们,梅宝……梅宝也在笑。”阿明轻轻咬着嘴唇,伤心地说。
“鸭子”一听连忙点头:“是的是的,平时梅宝像只死湖羊,出来进去连话都不敢大声讲,今天这样高兴,一定是因为我们的小兔子死了。”
“梅宝是奸细!”阿明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奸细?嗯,奸细?”“鸭子”想不透事情竟有这样严重,“你是说,是梅宝向你爸爸告密了吗?”“鸭子”搔着后脑勺问,“可是,她怎么敢对你爸爸说呢?会不会是阿芳讲的呢?”
阿明摇摇头:“阿芳怎么知道我们养小兔子的地方的呢?”
“鸭子”向阿明望了一眼,犹犹豫豫地说:“我想,梅宝是不敢跟你爸爸讲的。”
应该说,“鸭子”的看法是有道理的,他住在梅宝家隔壁,他对梅宝的了解要比阿明多。可是他的脑子却永远没有阿明转得快。阿明眉头一皱说:“你真是个戆大!梅宝用得着去找我爸爸吗?她告诉阿芳,阿芳告诉老师,老师告诉我爸爸,这不就成了?你还记得吗,昨天下午,我们正在喂小兔子,梅宝带着阿芳,鬼头鬼脑地在竹林边朝里张望!”
“她这是在侦察我们呀!”“鸭子”恍然大悟地叫起来,“对了,怪不得我们上次要她一道养兔子她不干,后来把藏在壕沟里的书包也拿掉了。她表面上不声不响,原来一肚子坏水,这只死湖羊!”
“小兔子给我爸爸踢得多么痛啊!”阿明哼哼着,好像害了牙痛似的。
“是呀,她倒开心得很咧嘻嘻,嘻嘻嘻!”“鸭子”怪声怪气地学着梅宝的笑声。不过这并不能解除他心头的气愤,过了一会儿,他捋捋袖子说:“阿明,我们去打她,打得她也痛。”
阿明摇摇头:“她是小姑娘,跟小姑娘打架,太丢脸了,没意思要打让她爸爸打。”
“那我们怎么办?不报仇了吗?”“鸭子”愤愤不平地说。
“要报仇,一定要为我们的小兔子报仇。”阿明想了想,坚定地说。
“对了对了,我们去告诉她爸爸。”“鸭子”忽然心生一计,“我们对她爸爸说,梅宝在家里不好好割草喂兔子,一直在玩,还带了许多人来看兔子。要是这么一说,她爸爸保险打她,你信吧?”
可是阿明不同意,因为他不喜欢在背地里告别人的状,而且,他认为梅宝的爸爸也不是好人,他们一家都不是好人,讲来讲去没意思。不过“鸭子”的话提醒了他,他眼珠一转,附着“鸭子”的耳朵悄悄说:“我们去偷一只小兔子出来,等一歇梅宝爸爸发现兔子少了,肯定要打她。”
“鸭子”一听连声叫好,同时自告奋勇地说:“我去偷,我去偷,我天天看见她喂兔子,那些兔子我闭着眼睛都能摸到。”
“好吧,我们先去侦察一下。”阿明信了他的话。
两家的菜园子只隔了一道稀疏的篱笆,在篱笆的那一边属于梅宝家地界的地方,种着一棵小小的苦楝树。那刚刚缀满新叶的树枝还很幼嫩,不至于挡住他们的视线。他们站在篱笆的这边望见,梅宝他们嘻嘻哈哈地回屋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