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被妈妈拖回家时,正好爸爸已经吃过饭到地里掘沟去了。妈连忙给他盛了一碗饭,她自己支起油锅,咝啦啦地煎起荷包蛋来。
两只荷包蛋刚刚煎好端上来,爸爸的一张黑脸在玻璃窗外一闪;阿明忙丢下碗,跑进里屋,而且把门死死地关上了。
“小棺材呢?”爸爸踏着重重的脚步进了吃饭间。
“你这是怎么啦?”妈妈不以为然地瞪了他一眼:“有话不会好好说?整天虎着个张飞脸,孩子见了你,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连饭也不敢吃,饿出毛病来看我不跟你算账!”
“你光知道给他吃、吃!一顿不吃也饿不死他!”爸爸没好气地说,“他几天没去上学了,你可晓得?”
“不就是几天没去么?”妈妈叹了口气,“唉,说起来,谁不巴望他好好读书?可是我们当年祖坟葬的不是地方,没有秀才的风水,光怪孩子有什么用?”
“什么风水!”爸爸鼻子里哼了一声,“都是你惯的!我看他这是缺打了。”
说着,他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一根小竹竿:“哼,人呢?躲起来了?躲得了初一,还能躲过十五?”
爸爸一边说,一边朝里屋走去。妈妈急了,连忙追上去,拼命拽住竹竿,带着哭腔说:“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你要打就先打死我。你要是把他打伤了,我宁可不要他读书。”
爸爸只好把竹竿一扔:“唉,真没办法!好,我不打他,保证不打,你叫他开了门,让我来教育教育。”
妈妈得了这样的保证,就对屋里的儿子喊道:“阿明哎,快开开门,荷包蛋都放凉啦!”
阿明在里面把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知道爸爸不敢打他,就悄悄地把门开了一条缝。爸爸刚要推门进去,妈妈又拉了他一把,叮嘱说:“可不许打,要好好哄啊。”爸爸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妈妈这才放心地出去喂猪了。
但是爸爸一进屋子,望着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心里的火就上来了。不过他保证过不打的,他得守信用,所以他只是板着脸,用低沉的声音问:“你到底去不去学校?说,你去不去?”
阿明想到惨死的小兔子,就头一犟说:“不去!”
“去不去?”
“不去!就是不去!”
从这对话里所表现出来的倔强劲看,可以说阿明真像他的爸爸。
现在,爸爸作为“教育”所要说的话已经全部说完了,可是阿明还是这样强硬,他只好采取另一种办法了。当然,他不打阿明,这是已经保证过了的。
爸爸走过来,向阿明弯下他铁塔似的身躯,同时张开了老虎钳一般有力的双手,企图把儿子拖出去。可是阿明用手紧紧拉住床沿不放,爸爸皱了皱眉头,从屋角里拾起一根绳子来。
“去不去?”手里拿着绳子的爸爸,最后一遍重复他的问话。
阿明用自己的动作回答了他不但双手抱紧,而且整个身子都牢牢地贴在床沿上。
然而爸爸像扑小鸡的老鹰一样,伸手抱起他往床上一扔,然后真的拿起绳子就捆。这时候,阿明表现得像一位真正的英雄,他居然不哭也不喊,只是拼命地又踢又咬又挣扎,嘴里发出一种因为用力和憋劲而产生的“吭哧”声,同时圆睁双眼,愤怒地瞪着爸爸。
可怜阿明的力气毕竟要比爸爸小得多,爸爸虽然费了点事,终于还是把儿子的手和脚牢牢地捆住了。
被捆住手脚的阿明被撂在床上,就像一只即将送到屠宰场的羔羊一样。因为用力挣扎而使他的手和脚现出一道道血痕。爸爸转身走出去了。
只有一会儿工夫,爸爸拿了一条长凳走了进来。他把长凳四脚朝天往地上一放,又用一根绳子,把已被捆结实的阿明牢牢地绑了上去,接着又把书包朝凳脚上一挂,掮起长凳就走。
这时,妈妈刚刚洗好碗,提了一桶水进来,一见这场面,惊得张开嘴说不出话来,愣了好半天才上去拖住丈夫:“呀!你拿他当什么了?卖小猪呀!”
“让你惯成这样,还有脸说!”爸爸一伸手,把妈妈推了个趔趄,然后,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
天气真是非常好,太阳暖暖地照着,黄雀在蓝蓝的天空中飞来飞去;河边的苦楝树,平平的顶上发出了一蓬蓬拳头大小的青色叶子。
在这样的天气里,忙碌的大人吃过饭就到田里去了;一队一队的学生们蹦蹦跳跳地上学去了;那些没有到读书年龄的小小孩,正聚在村口光溜溜的场地上,咿咿唔唔地唱着,笑着,在太阳底下做他们愉快的游戏。
可是这时候,仰卧在板凳上的阿明,连一动也不能动。爸爸走得很快,路边小小的榆杨树一棵连一棵地向后退去。阿明眼睁睁地望着蓝天上的白云在自由自在地舒展着各种姿态,美丽的黄雀扇着它们的翅膀。
一条小小的蚯蚓,在湿润的泥土里爬着,因为整整一个冬天它都躺在黑暗憋闷的地底下,现在,它感到了春天的气息,又要开始勤勉地劳动了。阿明真想变作一条蚯蚓,也钻进土里去,可事实上钻进他耳朵的却是许多人的议论和嘲笑;同时在他的身后已经排起了一条长长的队伍,就像那天杨老师来家访时他组织起来的队伍一样。甚至连那些拖鼻涕的、话也讲不清楚的小孩子都在跳着,叫着,唱着歌儿跟着跑,开心极了。他们觉得这真是一出从来没有见过的新鲜好玩的猴把戏。
“阿明,绑在凳上,读书去!阿明,绑在凳上,读书去!”“鸭子”的小弟弟就是这样吃力地、语不连贯地叫着,跑回家去,把这新闻报告给了他妈妈。
“什么?”妈妈反问了一句。他不明白小儿子说的事情,并不是因为儿子没讲清楚,而是因为这件事太离奇了。
“村东的阿明,不肯读书去,被他爸爸绑在凳上,掮到学堂里去了。”刚从饲养场回来的爸爸接嘴说。
这解释像一瓢凉水浇在“鸭子”的头上。他的心里非常紧张,慌得连饭也不敢添了,故意用毛巾抹了抹嘴,作出一副很讲卫生而且马上要上学去的样子。
小弟弟却非常高兴,围着爸爸直转,口里不停地说:“阿明,绑在凳上……阿明,绑在凳上……”
爸爸鼻子里一哼:“好了,别唱啦!你哥哥也是一样的货色,跟他是一对活宝。以后也要绑在凳上读书去,你将来不肯读书,也要绑。”
“鸭子”迅速地朝爸爸的背影望了一眼,无疑,他是决不会挨绑的,因为爸爸是跛脚,自己走路还一高一低呢。可是,眼前好朋友的危难处境叫他一秒钟也不能安静。他得马上走,去帮助阿明,救阿明!该死的书包!刚才匆忙逃走,书包还在竹林里,没有拿回来。这么空手跑,爸爸妈妈会怀疑的。
“不,我要读书,我要书包!”小弟弟忽然跳到屋子中间,郑重其事地回答爸爸。他那天真的严肃和庄重的神情引得爸爸和妈妈相对笑起来,就在他们笑的时候,“鸭子”什么也顾不得装了,一溜烟跑了出去。
“妈,我到学校里去啦!”“鸭子”跑出老远才喊了一句。爸爸妈妈以为他真的上学去了,而且还挺自觉的,就没有再说什么。
“鸭子”跑啊跑,穿过菜园子,穿过蚕豆地,在一块刚刚做好的秧田边上重重地跌了一个斤斗,但他爬起来又跑,终于在通往学校的大路边上的麦田附近追上了阿明和他的父亲。不过他不敢上前去,因为他知道阿明的父亲很凶,怕他看见自己,可是他又不舍得离开自己的好朋友,所以他一闪身钻进了麦地。乌青的小麦刚好遮住了他半个身体,他又弯下腰,低下头来,把上半身也藏起来了。就这样,他紧紧地跟着阿明。
阿明的父亲掮着阿明,大步往南走去。
前面就是梨园和小桥。一过桥,学校就到了。阿明的父亲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鸭子”急得出了一身汗,慌慌忙忙地拨着两边的麦叶,嘴里嘟嘟囔囔地骂着那凶神一样的阿明父亲,咒他跌在沟里摔折了腿,咒他害阑尾炎肚子痛……可是事实上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阿明的父亲健康结实得像比赛时的运动员。看来倒霉的阿明出丑要出到学校里了。
就在这时,天上掉下来了一个救星!
是长烟管爷爷。
爷爷手里牵着一头牛,站在大路上一拦,长长的寿眉抖了抖:“阿狗,你这是变的什么戏法?”
“鸭子”差点儿笑出声来,嘻嘻,阿狗!这么可怕的凶神原来叫阿狗,这名字连他“鸭子”都不如。
五大三粗的“阿狗”居然乖乖地站住了,叹了口气说:“唉,不争气的小赤佬!”
爷爷一听,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那也不能这么搞,你怎么知道他不肯去?快,快,放下来,我知道他会去的。”
阿明的爸爸支支吾吾地不知说了句什么。爷爷似乎明白了,把烟管在板凳脚上敲得哒哒响,一面把牛绳一撂,说:“接住!”
阿明的爸爸真是变成了听话的“阿狗”,老老实实地放下板凳,接住了牛绳。爷爷立即把捆绑阿明的绳子解开,同时扭过头说:“你回去,你走!”
“阿狗”迟迟疑疑地攥着牛绳,似乎不甘心走开的样子。爷爷哼了一声,举起烟杆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你小时候也调皮,不见得比他现在好多少。自己的屁股刚擦干净,就这样来对付孩子,真不像话!哼,别忘了你小时候还把老师的戒尺都扔到河里去了。”
如果不是皮黑,这个大“阿狗”的脸会一直红到脖子根的,这一点“鸭子”敢肯定。现在他只好十分尴尬地在嗓子眼里咕噜了一声:“我小时候可没这么不争气。”
“去去,铧田去!”爷爷又一次不客气地轰他。
幸灾乐祸的“鸭子”,高兴得把他的脑袋和上半身全都从麦田里探出来了。他看见阿明的父亲牵着牛掉转了头,又看见长烟管爷爷捏了捏阿明的胳膊,又摸了摸阿明的肩膀,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啊哈,现在的孩子,可有出息啦!是啵?我就知道你会去的只要懂了道理,跑得比谁都快,是啵?”
阿明听了这许多好话,当然不能慢慢走啰。他一把抓过书包,拔腿就往学校跑去。
这时,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的“鸭子”,立刻从路边的麦垄里蹿出来,伸手抱住了他的好朋友。
“‘鸭子’,你……”阿明也紧紧地抱住了他。
一对难兄难弟,都觉得像有一百年没见面了。
“你的手痛吗?胳膊……受伤了没有?让我看看,不……不要紧吧?阿明,我一直……一直跟着你。”“鸭子”气喘吁吁地说。
阿明感动了,一动不动地盯着“鸭子”,望着他那胖胖的圆脸,憨憨的眉眼,和那满头的大汗,觉得嗓子哽住了,一股酸酸的东西直往上涌。好半天,他才翕动了一下嘴唇说:“‘鸭子’,你真好,真够……够朋友。”
说完,一行热乎乎的泪水终于抑制不住地顺着阿明的脸颊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