鳄鱼驾船

作者:蔡振兴    更新时间:2013-08-07 15:46:53

刚果恩卡尹河畔有个老渔民叫巴斯。二十年前,巴斯在河滩上看到一条六米长的水蟒在游动,水蟒昂着头,骄傲地举起一条胳膊粗的小鳄鱼,这是它抓到的食物。按照当地风俗,蟒蛇是碰不得的。据说,每一条蟒蛇身上寄属着某家祖宗的灵魂。巴斯折一支芦苇,走近蟒蛇,举起芦苇磨它的嘴巴,蟒蛇受不住痒,丢下小鳄鱼游走了。那条得救的小鳄鱼不知是跌得瘟头瘟脑,还是感谢救命恩人,竟爬到巴斯脚边。巴斯感动了,像拿一条丝瓜似的捉起小鳄鱼,带回家里,用草药治好了小鳄鱼身上的两处齿伤。

巴斯无儿无女,就把小鳄鱼当狗一般的养,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基诺。出来打鱼时,巴斯总把基诺带在船上,并用零星小鱼喂它。基诺渐渐地习惯这种水上生活,并表示出一种欢喜,它有时趴在船头上看风景,有时爬到船头底下的空舱里睡觉。两年后,基诺成了巴斯的影子,只要巴斯一手执桨一手提网,基诺就爬在头里,自动到河滩边去上船。乡亲们都很羡慕,说巴斯养了一条鳄鱼狗。巴斯从来不惩戒基诺,基诺显然爱它的主人,有时竟撒娇,比如巴斯蹲在地上,基诺会从后爬过来,竟爬到巴斯的背上。巴斯如果高兴,就站起来,就像驮着一个孩子,绕几个圈儿。基诺在船上也不那么老实了,有时下水游玩,但只要船一走,它就很快游过来,飞快地上船,它很怕被主人丢掉。

二十年过去了,巴斯老了。基诺也度过了它的童年、少年,如今已是青年。它长大了,长七米,重一百六十公斤,身上披着铁瓦似的鳞甲,四肢粗壮,满嘴尖牙,铜头铁尾,那尾巴用力一挥,可打断独角犀的脚,可击断碗口粗的柱子,非常威猛,不愧是地球上鳄类之王——湾鳄的后代。

巴斯的打鱼船碎了,又无力打制新船,只得下水到恩卡尹河中捞鱼摸虾。基诺自然跟着主人巴斯,就像猎狗跟随猎人打猎一样。它也下水,找些吃喝。巴斯摸鱼累了,就对水中的基诺打个手势,吼一声:“哈罗——基诺!”于是,基诺游过来,伸出尖脑袋往肺里吸气,身子像橡皮艇似地浮起来,气喘吁吁的巴斯爬上粗糙的鳄鱼背,翻身躺下,四脚朝天,让灼热的非洲阳光晒着身子,舒适极了。巴斯叹惜自己的衰老,也怀念着往昔的情景,那时,巴斯还有力气,而基诺又贪玩,一人一鳄常到此地游泳。还玩藏水野猫的游戏呢。基诺很机灵,巴斯一个猛子潜过去,冒出头来看时,基诺已在另一处了,还得意地伸出尖脑袋直摇。

“基诺,我老啦!”巴斯说。基诺“波”地喷出一嘴水花,身子往下沉了几寸。巴斯从鳄鱼背上向前爬,到了颈部,从挂在鳄鱼脖子上的鱼蒌里摸出一条斤把重的尖头梭梭鱼,将鱼敲敲鳄鱼嘴巴,基诺张大了嘴,巴斯将鱼丢了进去,算是对基诺的奖励。巴斯伸手指指河对岸的恩克鲁镇,说:“基诺,走吧,我们卖鱼去!”于是,基诺划动四肢,拱背驮着巴斯,像只小汽艇似地,把巴斯摆渡到对岸。巴斯上岸后,基诺就躲到附近的苇丛里,将身子埋在水中,用苇叶子遮着脑袋。巴斯卖完鱼,来到河边吼一声:“哈罗——基诺!”基诺从隐蔽点游出来,把巴斯渡过河。日子就像恩卡尹河的流水,缓缓地流逝着。

恩卡尹河两岸显示着贫穷,它的第一个标志是没有机器动力的渡船。土著山民的日子过得很原始,摆渡工具无奇不有,有用水牛、大象摆渡的,甚至有用水蟒作牵引动力的,这启示了巴斯的创造性灵机。他不摸鱼了,到山上转悠,被他寻到了一棵巨大的一半已经朽烂的树,他托人搬下来,用铁凿子凿去朽烂部分,成了一只独木舟。“哈罗——基诺!”巴斯大声呼唤着,那鳄鱼闻声爬了过来。巴斯一屁股坐到鳄鱼身上,就像坐在一截粗大的烂木头上。这是多年的习惯了,巴斯取个方便,而基诺则喜欢主人这种特别方式的爱。巴斯吸着烟,同鳄鱼唠叨起来:“基诺,我老了,这样下去要坐吃山空的。我们得想法干些有益的事,挣几个钱,比如拖这只独木舟摆渡,嗯,你看呢?”那鳄鱼鼓着吸到肺里的气,支撑着巴斯沉重的身子,鼓着鸡蛋般大的朝天眼,突然张开大嘴,雪亮的尖牙在阳光下闪着白光,像是在打哈欠,又像在回答:“随你便吧!”

巴斯说干就干,在独木舟的船头上缚一条绳子,绳子头上拴一个铁钩子。又在鳄鱼脖子上缚一圈绳子,绳子上缚一个铁环。巴斯将铁钩子扣上铁环,就折一根柳条拍拍鳄鱼,那鳄鱼有的是力气,拖着独木舟向恩卡尹河边爬去。下了水,巴斯坐在独木舟上,“吁吁”地叫,不断地用柳枝指着河对岸的恩克鲁镇。基诺是聪明的,只管四肢不停地划,终于把独木舟拖到对岸,又返回来。巴斯高兴极了,从棚里捉出一条四斤重的马蜥子,让基诺吃个尽兴,算是奖励。第二天,巴斯要乡亲们来乘他的鳄鱼渡船,岸上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基诺像一个运动员,见这么多人来助兴,四只脚挥得更有劲了。它昂着头,拖着独木舟上的巴斯和三个乘客,拼命往河对岸游。到了对岸,又返回来。岸上的人像看龙舟竞渡,高兴地鼓掌喝彩。

巴斯在恩卡尹河边搭了一个棚,用巨大的芭蕉叶盖屋面,倒也清爽宽敞。他做了一个木箱,上面有一个圆洞,凡来摆渡的人,愿给钱的就自己去把钱丢进圆洞里。另外还做了一个铁笼子,谁喜欢给鳄鱼食物的,他也欢迎。这里的人很忠厚,凡是来摆渡的,除了给些钱,另外总给基诺带点礼物——蜥蜴、蛤蟆、鸟、鱼之类。胆大的,当场喂给基诺吃,是一种乐趣;胆小的,则把食物投进铁笼子里。基诺见有人送东西给它吃,它拉船更起劲了,而且它似乎理解到劳动与食物之间的联系。有一次巴斯病了三天,基诺没得吃,竟独自爬到河边“上班”,可惜谁也不敢驾驭它,它只得爬回家趴在巴斯床前,不断地张大嘴巴示意,表示肚子饿。

巴斯的渡客都是男子,妇女、儿童不敢上船,他们怕基诺。这是有根据的,基诺是巨鳄的后代,狞猛凶残,被动物学家定为世界十几种吃人动物之一,而且在野生环境里有过吃人的记录。巴斯为了让妇女、儿童也能经常到河对岸的恩克鲁镇去,就试图用藤圈套住基诺的嘴,然而基诺抗拒,总是把藤圈挣断;巴斯不死心,把藤圈改成铁圈,基诺的嘴是封住了,但是它罢工了。它摇头、甩尾,并用嘴巴敲击地面,对人类的这种不信任的做法表示抗议。巴斯的设计失败了,这使他很遗憾。

恩卡尹鳄鱼渡出了名。本地人摆渡是取方便,外地人也慕名来摆渡,那是来寻找新奇的刺激和瞧稀罕。一天,一个叫亚当的黑人大胖子带着妻子女儿来摆渡,那纯粹是来冒险取乐的。亚当显然很有钱,往木箱洞里塞进一大把票子。巴斯特别兴奋,抖动拴在基诺颈子上的牵引绳,韵味十足地大喊一声:“基诺,开船啰——”基诺昂头摆尾,划动四肢,一下子把独木舟拉离河岸。附近的女人听说有妇女小孩上了鳄鱼独木舟,也都来看热闹。亚当的妻子女儿乐得哇哇叫,她们胆子不小,表达着一种冒险的快活与自豪。大胖子亚当真是一个大块头,体重少说有四百磅,他显然是个快活人,嘴里呜噜哇喇喊,双手不断上举,还扭屁股,作出下意识的“迪斯科反应”。亚当太重了,使独木舟失去重心,一下子翻转过来,巴斯、亚当、亚当的妻子女儿掉到河里,独木舟底朝天,情况万分危急,岸上的人停止喊叫。“完了!”巴斯惊恐地想,从水里冒出头。亚当不会游泳,不断地摇手挣扎,不断地“咕冬咕冬”灌水。巴斯扑过去托住他,要他抓住已沉在水皮底下的独木舟船底,命令他不要乱动。基诺莫明其妙,也吓得团团乱转,巴斯情急生智,从腰际拔出匕首,“卡”一下割断了牵引绳,解脱了基诺与独木舟的联系。基诺好样的,没有游走,反而游到巴斯身边。巴斯在基诺背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聪明的基诺似乎领会了主人的意图,为了保持浮力,拼命往肺里吸气,并弓起了背脊。亚当妻子从水里冒出头来,嘴巴“咕嘟咕嘟”地喝水,巴斯游过去一把揪住,将她拉近基诺,把她推到鳄鱼背上,这女人活命要紧,也顾不得鳄鱼不鳄鱼了,此时即使是一条大水蟒,她也会当救命稻草抱住的,突然一只小手伸出水面,那是亚当的女儿。巴斯像鱼鹰似地从水下钻过去,一下子将这个八岁的小女孩托起,将她放上鳄鱼背,要她双手抱住她妈妈的腰。巴斯想从基诺颈下捞起牵引绳,打算先把亚当妻子和女儿拉到岸上。但基诺不知是为了逞能还是别有什么动机,竟划动四肢,像条小艇“嗖嗖”地向恩卡尹鳄鱼渡游去,远处渡口上传来阵阵欢呼声。巴斯吃了四十年水饭,在水中如在平地,他把吓得瘟头瘟脑的亚当的双手拉到自己肩上,让他不要沉下去,同时用手翻过独木舟,戽干了里面的水,再帮着这个大胖子攀爬上去。巴斯将独木舟船头上的牵引索套上脖子,将亚当拖到恩卡尹渡口。

危机已经过去,亚当一家该吐的吐光了,也喝了当地妇女送来的饮料。亚当只管点头道歉,亚当妻子只是在胸口划十字,喃喃地连续地喊着“上帝,阿门!”妇女们围着基诺,赞扬它如此仁慈机灵,那些原本胆小的妇女竟伸手去抚摸基诺身上粗糙的鳞片,有的竟拿来活食喂基诺。基诺趴在地上,不理不睬,一动不动,也不张嘴吃食。突然,它竟向自己的老屋爬去。大家感到莫明其妙,巴斯说:“它对亚当先生弄翻独木舟有意见,它把独木舟丢在河里感到不安,它对今天乱七八糟的场面心里有气。我养了它二十年,我知道它的脾气,它是通人性的。现在它爬回去是表示罢工,不干了。不过请大家放心,它会消气的,明天喂它些好食料,它又会来‘上班’的。”

亚当又抓出一大把钱塞给巴斯,巴斯捉住亚当的手,问妇女、小孩:“从今以后,你们敢乘基诺拖的独木舟吗?”妇女儿童们七嘴八舌地回答:“敢!敢!基诺是可爱的,我们喜欢它,今天全被我们亲眼看到啦!”巴斯不收亚当的钱,对他说:“谢谢亚当先生一家子,今天你们一家子出色的表演,使我的基诺获得本地妇女、孩子的信任,照理,我应当给你们演出费哩。”大家哈哈笑起来。

直到今天,基诺还在恩卡尹鳄鱼渡工作着。

(全书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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