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部通讯员马小龙从后方基地牵来一头名叫哈尔登的军犬。连长很高兴,说咱琵琶岛守备任务重,情况复杂,养条军犬使唤得着,叫马小龙养着调教。
军犬哈尔登血统高贵,父本是德国著名的狼犬。它重五十公斤,蜂腰高脚,全身皮毛闪着黄金般的光泽,两只尖耳朵竖成反八字,像两支犄角;眼睛四周长一圈隐隐的白毛,像戴着副金丝眼镜,颇有点普鲁士古典绅士的派头。
军犬认定马小龙是主人,既亲热,又忠诚,这是狗的本性。马小龙有时牵着哈尔登去遛街,琵琶岛上的一些草种狗立即让道,蹲在路边,瞻仰哈尔登的丰采,好像地方芝麻官在迎接钦差大臣似的。
琵琶岛有一条“尾巴”,那狭窄的一条石山上草旺柴多,是当地群众砍柴、割草、放羊的地方。一天,一个妇女去割草,听到羊叫,走过去一看,吓得半死。但见一条碗口般粗的黑皮大蛇叼住羊头直往一个洞里拖。那妇女失魂落魄地跑出来,披头散发,丢了鞋子,惊恐地大喊:
“蛇叼羊啦!蛇叼羊啦……”
琵琶岛党支部书记要求连长为民除害。连长说:“别说是一条蛇,就是一条蛟龙也要逮住。机枪班出动,打它个浑身筛子眼。”
“打蚊虫用得到大炮吗?派军犬去!”马小龙说,“哈尔登受过扑咬训练,再说吃了琵琶岛的鱼肉,它也得为琵琶岛群众干好事。”
连长同意。
马小龙牵着哈尔登进入琵琶岛尾巴。哈尔登边走边嗅,很快发现了目标,只见它后腿一蹬,一个卧虎跳涧拔地腾空,像一支金色的箭,扑进前面的一墩灌木丛。接着是“噼噼啪啪”的扭打声。蛇王和哈尔登咬上了,灌木在抖动,树叶在乱飞。灌木丛的缝隙里,一会儿拱起哈尔登金黄色的背,一会儿竖起蛇王铁黑色的尾。
战斗激烈地进行着,马小龙怕哈尔登被蛇王咬死,就握着子弹上膛的冲锋枪,壮着胆子走过去。突然,哈尔登从灌木丛里冲了出来,它咬着蛇头,蛇王则用身子缠住了哈尔登的肚子。
马小龙不敢开枪,不敢前进。
哈尔登真是绝顶的聪明,它咬紧蛇头,发疯似地满世界乱跑,看见树,狠狠地擦过去;看见大石头,狠狠地擦过去。七下八下,九下十下,蛇王被擦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像条烂麻绳,终于抗不住,拖在地上,死了。
蛇王重四十七斤,不算小了。它被悬在琵琶岛码头上示众。群众把哈尔登当成了英雄。
一天,连长接到上级的一份文件,说地方公安部门抓到一个黄金贩子,据供称,琵琶岛是交货地点,对方常常夜间乘小船,放下蛙人游进琵琶岛,带进来的是美元、港币,带出去的是黄金、白银。要守岛部队协助防范。连长增加了几个流动哨点,那是些走私犯最可能登陆的地方。
有一天半夜涨潮,细雨濛濛。马小龙的被子被扯到地上,他拉亮电灯一看,见哈尔登咬着被角,满头是水,鼻子里呜呜狺狺的。“有情况!”马小龙腾地跳起,马上报告了连长。连长下令紧急集合,跟着哈尔登冲到葫芦凹滩头。十几支手电筒光交叉射过去,只见一具湿漉漉的尸体仰卧在滩头上,谁都明白:这是哈尔登咬死的。
死鬼约摸三十岁,高额头、深眼窝、阔嘴巴,看脸型是南边人。潜水头盔歪在一边,一身草绿色的蛙人皮膜衣撕得粉碎,特别醒目的是喉管被拖出半尺长。
连长把死鬼氧气瓶下的一个密封包打开,里面尽是花花绿绿的美元、港币。这符合上级通报,也证实了那个走私犯的供词,这是个来到大陆的“淘金者”。
哈尔登蹲在死鬼跟前,它没有兴趣看它的手下败将,而是神情不安地盯着每一个人的脸,眼神焦灼而又疑惑。谁也不理解哈尔登的心情,只有马小龙才知道。哈尔登的目光是一道提问: 这家伙我该咬死吗?马小龙从兜里摸出一块牛肉干,塞进哈尔登的嘴里。哈尔登嚼着,蹦着,摇着尾巴撒欢。而这也只有马小龙心中清楚,也可以说是马小龙的一种无师自通的创造——凡哈尔登干对了一件事情,马小龙总奖给它一小块牛肉干;凡哈尔登干错了一件事情,他就用皮索抽它一下。
琵琶岛守备连自然会受到上级的奖励。连长在奖金里划出一笔给哈尔登,价值五十斤牛肉,用于平时加餐。
狗非圣贤,孰能无过。一年后,哈尔登犯了弥天大罪。那是一个百花盛开的春天,黎明前,马小龙睡得正沉,哈尔登又来咬被角。马小龙睡眼惺忪,跟着哈尔登往外走。连部围墙的门打开了,庭院中间的水井边躺着一个人,马小龙打开手电筒一照,吓得喊不出爹娘,这不是琵琶岛小学校长的兄弟张聋子吗? 一条扁担掉在身边,两只水筲滚在远处,喉咙全被咬开。马小龙飞起一脚,哈尔登痛得汪汪狂吠。
全连沸腾了。案情很简单,文书入睡前忘了关院墙的门。张聋子早起去北涧挑泉水,经过连部门口,见墙门打开,就讨个近,走进去打井水。哈尔登见一个陌生人夜间来鼓捣,岂能放过?于是,一个扑咬,结果了一个无辜的生命。
天一亮,琵琶岛上传布着这起特大新闻。
连长、指导员忙着安抚死者家属,协助料理后事,一面向上级送书面报告。很快,首长作了批示: 对被害者从优抚恤,将哈尔登就地正法。
张聋子家属接受了抚恤。琵琶岛群众弄清了张聋子丧命的原委,心里说活该,嘴上说误会。哈尔登的英名使琵琶岛人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偏心。
马小龙气得吃不下饭。他自然气哈尔登,然而他建立了另一种思维逻辑:你文书为什么不关墙门?你张聋子为什么到驻军首脑机构来吊井水?而且是夜间,你不该死?假使一个特务夜间来连部破坏,哈尔登就眼睁睁地看着?哈尔登啊,这下你完蛋了,首长的批示就是法律,军法无情啊! “呜呜……”眼泪巴嗒嗒往下掉。
哈尔登从马小龙猛踢一脚中感受到问题的严重,当时就钻到马小龙床下躲起来。马小龙把它拖出来,它浑身筛糠般地发抖,给它肉饭,没有吃完。哈尔登再也不睬任何人,它老是跟着马小龙,即使马小龙进厕所,它也蹲在外面守着。
连长来了,马小龙站起来。连长望着他红红的眼睛,拍拍他的肩膀,长叹一声说:“小马哟,我也喜欢哈尔登,这是没得法想的事,执行命令是军人的天职嘛。而且说句真心话,哈尔登再干一下子,我和指导员的乌纱帽得摘掉。”
连长蹲下去,见哈尔登卧在床下,头不抬,眼不睁。他沉重地支起身子,叹了一口气:“这鬼东西有灵性,它知道了。”连长的伤感是真实的,往常他进来,它总是格外地跳得高,蹦得欢,好像知道他是连长,礼数规格要高一级。有一次他来,马小龙给他递一支烟,哈尔登竟前肢扒桌,衔盒火柴给连长,感动得连长直笑骂它是马屁精。今天临走,连长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小马,迟早是一枪,快安排吧!拖着,大家心里沉得慌。”
连长前脚刚跨出门,连部卫生员拿着一瓶红药水走进来。他是来给哈尔登标“最佳死亡点”的。马小龙动作机械地从床下揪出哈尔登,任卫生员在狗脑上涂出一个红色的弹着点。
马小龙有点丧魂落魄,他提着一把军用铁铲,来到营区北面的连部菜园,那里有一个斜坡,哈尔登的墓坑就选在这个斜坡上。挖着挖着,哈尔登寻过来了。它蹲在旁边,呆呆地望着主人,它不知道这是主人在为它挖葬身之地。
墓坑挖得方方正正。
马小龙拄着铁铲,喘息了好一会儿。突然,他神经质地把铁铲扔出三十米远,猛一把抱住哈尔登,一起滚进墓坑,狗一般地嚎:“你们枪毙我吧!你们枪毙我吧!啊啊,嗬嗬……”脸上满是汗水、眼泪、鼻涕,任哈尔登舔。
好久、好久,马小龙抱起哈尔登坐在墓坑边缘上。回忆充满着苦涩,当他牵着哈尔登,踏上沈家门开出的班头船时,一个懒惰的乘客一屁股坐到马小龙的一提包黄岩蜜橘上,马小龙还未反应过来,哈尔登差一点把那人的屁股给咬了。狗的忠心啊,没得说的。晴天,哈尔登会把鞋子衔出去晒,太阳快落山时,又把鞋子衔进来放在床底下。马小龙接到姑娘告吹的信,气得三天不说话,哈尔登也三天不摇尾巴,它分担主人的忧愁。马小龙捧着奖状,满脸喜色,哈尔登一蹦老高,舔了他的耳朵。
为了哈尔登,马小龙读了很多关于狗的书,直到现在,他还能一字不漏地背出法国博物学家布封的颂狗名句: 狗有好流血的天性,进化到家狗,就让位于最温和的感情了。它以依恋为乐事,以得人欢心为目的。它匍匐着,把它的精力、才能呈献于主人的脚前。它等候着主人的命令,来使用自己的勇气、精力、才能。它揣度、询问、恳求,主人使个眼色就够。它不像人那样有思想的光明,但有情感的热力。它有人类的优点,没有人类的缺陷。
马小龙回忆着哈尔登的生活细节,全部符合这位大博物家的颂词。
马小龙抱起哈尔登回来,犹如抱着一袋水泥,感到累了,才放下。他走进宿舍,七八个亲密战友聚在那里,有些对哈尔登有真实感情,有些只是对狗的主人的同情。每人都拿来了祭餐,或两条香肠,或一块排骨,或一瓶打开的午餐肉,很规正地放在地当中。马小龙一屁股跌坐地上,双手捧住哈尔登的腹部。哈尔登是饿了,它开始吃,嚼几下,抬头望望人;再嚼几下,又抬头望望人。马小龙泪流满面。这真正是一顿《最后的晚餐》。
不一会儿,连长和一班长走了进来。
一班长对狗有变态心理,因为他的爷爷是旧社会里要饭时被狗咬死的,他的母亲也被饿狗啃了死尸。连长选择行刑手是经过一番考虑的。
一班长穿着防护衣,将跟踪索的铜搭扣扣进哈尔登的颈环圈。他嘴喷酒气,从腰里拔出手枪,右手拉紧跟踪索。哈尔登显然知道大难临头,屁股朝后撅,挣扎着不肯走。“妈妈的,走!”一班长一声吼,猛一攥,哈尔登在地上滑步两尺,只得瘟头瘟脑地被大家簇拥着走了。
一行人来到连部蔬菜地的北山坡,马小龙扑过去抱住哈尔登,跌坐在墓坑边的浮土上,泪水像泉涌般地往下淌。他和哈尔登脸贴脸,举起右手,颤声说:“文书,拍一张吧!”连长的情绪受到极大的感染,垂着头,绷紧脸,差一点没脱军帽了。镁光灯一闪为马小龙和哈尔登留了影。马小龙站起来,对一班长说:“一班长,看在我分上,照着脑袋上的红点子打。狗尸由我掩埋。我见不得血,五分钟后开枪吧!”一班长硬邦邦地说:“老子的枪子偏不了,你到旁边躲一下吧!”
马小龙一溜烟向西边的树林子里跑去。他倚着一棵树,闭上眼,跌坐下去,静候那一声令他肝胆俱裂的枪声。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枪声没有响。马小龙悄悄溜出树林子,拨开灌木丛往北山坡瞧。那里聚了很多老乡,连长在和他们争论着什么。他跑了过去。
连长把一张大白纸递给马小龙:“看,这是琵琶岛小学张校长送来的。”马小龙急速看去,上面这样写着:部队首长:
琵琶岛守备连所豢养的军犬哈尔登,于四月十日黎明咬死本岛群众张大根(聋子),实因张不知军事重地,夜入连部水井吊水,被哈尔登误认为敌,以致咬死。现死者家属得到部队优厚抚恤,而哈尔登实出于执行公务;且哈尔登为本岛擒蛇除害,捕捉走私犯,屡建奇功,枪毙它实属冤枉,我们强烈要求赦免。下面是一大片的签名,还有盖图章的,按手印的。马小龙感动得说不出话。
连长宣布: 对哈尔登的死刑暂停执行,立即派文书把琵琶岛群众的来信送上级批示。
文书乘晚班船赶回琵琶岛,首长的批示就写在群众来信的反面:哈尔登事件的内因外因我们清楚,现在既然琵琶岛群众谅解哈尔登,则此犬可留存,希今后加强监管为要。
哈尔登幸免了,可灵性却全部丧失,它眼神散而呆滞,整天木头木脑地跟在马小龙屁股后面转。它胆子小了,连老鼠也不敢抓。没有喜怒哀乐,对谁也不肯摇尾巴。
马小龙复员了,临走留下三十元复员费,交给炊事班长,要求给它每个星期开一次荤。临走那天,哈尔登自然到码头去送,马小龙多情,还流泪、摇手、扬手帕,哈尔登只是蹲着,呆呆地望着班头船远去。
马小龙走后几天,人们发现,哈尔登每天去船码头呆坐一会,望着海,然后垂头丧气地回到连里。
哈尔登成了一条没有用处也没有害处的狗。而且它也不肯认定一个主人,它胡乱地接受战士们的馈赠。人们忘记喂它了,它就走到炊事班,呆呆地望着炊事班长,一望两个小时,直到给它吃了东西,它才慢慢走开。人们还发现,哈尔登再也不到连部串门,大概它怕见那口井。晚上不是睡在食堂里,就是睡在各班的廊檐下。
连长升迁了,他向新连长移交工作时有一条叮嘱: 哈尔登是一条有功的编外军犬,心灵受到严重创伤,应当养老,一直到死。
连长已经换三任了,但老连长的叮嘱,一字不漏地传了下来。
直到今天,哈尔登还活着,不过体重已长到八十公斤。上个月,连长(原来的一班长)还为哈尔登拍了一张照片,那是马小龙来信指定要的。
如果你上琵琶岛,必然会看到三五成群的狗,其中最大的一只就是哈尔登。机会巧的话,你会看到一些狗围着它,有的往它身上爬,有的假装咬它的尾巴,有的嗅它的鼻子,它站着不动,像个宽厚慈祥的狗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