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黄昏天很闷,石桐老爹坐在灌木丛里已有半个钟头了。他闻着弥散在空气里的泥水气和草木味儿,听着田野里的咯咯蛙鸣唧唧虫声,看着在草丛上飞舞的萤火虫,他感觉到夜幕掩盖着一个生灵踊跃的世界。
石桐老爹左边二百米外是鳄鱼湾,过去是扬子鳄的窝场,所以得了这个名。如今扬子鳄少了,偶有几条也被捉到扬子鳄养殖场去了。近些日子,鳄鱼湾里突然出现一条吓人的大鳄,据说是从长江里拐进来的。这条大鳄白天潜伏水底,晚间上岸谋食,竟从鳄鱼湾边延伸出一条鳄路,清清楚楚地呈现在石桐老爹的面前,今夜,他决心要杀掉这条凶猛的大鳄。
鳄路尺把宽,小草被鳄鱼肚皮磨烂,路面上印满鳄鱼尖利的爪痕,密密麻麻,细碎得不成形状,泛着淡淡的白光。大鳄很有规律,每晚从鳄鱼湾里起水上岸,然后沿着鳄路,爬到后坡村一带去吃狗咬鸡,直到伤害了养鸡场里的老鸡倌,政府才决定悬赏捉拿大鳄。告示一贴出,捕鳄老手石桐老爹的儿子十斤揭了榜。石桐老爹怕十斤失手出危险,就瞒着儿子偷偷溜出来,悄悄地钻进鳄路旁边的灌木丛,他决定先下手为强,杀死大鳄,保护儿子。
石桐老爹蹲在灌木丛里,像一只守候猎物的野猫子,他等待月亮出来,也等待大鳄爬来。石桐老爹年轻时是一个赫赫有名的捕鳄能手,后来,政府把扬子鳄定为国家一类保护动物,他才洗手不干。现在,他重整旗鼓,腰带上的鳄皮鞘里插着一把杀鳄刀,据说是他爷爷传下来的用雪花铁精打的一把名刀。而一面用鳄鱼皮绷制的惊鳄鼓则静静地平放在他的身后。石桐老爹的腿脚、手臂、头颈上裹着鳄皮硝制的护腿、护臂、护颈,这个六十八岁的老汉如果白天站在太阳底下,那身装束必定像个穿戴镔铁锁子甲的古代武将,威武而有风采。
石桐老爹的儿子十斤自从揭榜之后,他有他的套路。十斤差不多忙了一个星期,翻书、制图、设计捕鳄家什,还到省城动物园里请教专家,观看鳄鱼标本。此时,十斤埋伏在鳄鱼湾畔的芦苇丛里,一会儿,湾子里有了动静,河水下像有人在吹气泡泡似地,漾起了一圈连一圈的涟漪,接着涟漪中心的小圈里伸出了一个又尖、又长、又大的脑袋,大鳄起水了。它游向河边,爬上河坡,在影影绰绰中望过去像一截粗大的烂木头。此时,十斤的儿子小豆子气喘喘地跑来报告:“我找到了爷爷,他在黄牛墩边的小树林里。”十斤皱起眉头说:“老爷子坏我事了,快去盯住爷爷,叫他不要乱动。”小豆子一走,十斤见大鳄已沿着鳄路向前爬去,就拿起家什盯了一段路,然后埋下了捕鳄机关。
月亮升起来了,月光从灌木丛的缝缝隙隙中筛下来,星星斑斑地印在石桐老爹身上。此时,远远地传来一阵重物拖地的沙沙声,他细听一阵,确认是大鳄爬过来了,就下意识地从鳄皮鞘里拔出杀鳄刀。沙沙沙……声音的节奏平缓,大鳄终于爬到灌木丛前面的鳄路上。它爬得轻松、从容,旁若无人。在东天月光的映照下,大鳄的样子怪吓人,脑袋很长,尖而扁平,眼楞骨隆起,显得狰狞,嘴巴很长,如果张开,足可吞下一只中等的狗。它浑身裹着骨板,上面铺满乌黑的鳞甲,就像生铁浇铸的,显得坚硬、牢固。那条粗壮硕长的尾巴重重地拖在地上,四条结实的矮腿支撑着身子,尖利的趾爪一步一个脚印地扣在地上。它昂首阔步,显露出恐龙世家的雄风,大摇大摆地顺着鳄路迤逦而来。鳄路两侧的刺猬、黄鼬、毒蛇、田鼠、蛤蟆早吓得逃个精光。咦?这么大的家伙!石桐老爹惊奇地想,他一辈子还未见过这么大的鳄鱼。
大鳄有恃无恐地爬向后坡村,石桐老爹猫腰钻出灌木丛,在鳄路中间挖了一个深深的小坑,然后埋下了猎鳄者的阴谋——一把刃口锋利刀头向上的尖刀,刀尖露出地面半尺长,以四十五度倾斜角迎向大鳄回归的方向,月亮照在刀尖上,闪出一丝寒森森的光。这是一种古老而又行之有效的杀鳄方法,世世代代的猎鳄者都是这个样子,他们寻到脚印新鲜的鳄路,埋下尖刀,等觅食回归的扬子鳄快爬近刀尖时,立即猛敲鳄皮鼓,那鳄皮鼓重浊的“篷篷”声,使鳄鱼产生一种极大的恐惧。于是,它们飞快地顺来路逃回,肚子紧贴着鳄路上的刀尖冲过去——鳄鱼肚子被刀尖剖开了,肠子也出来了,洒下一路的血,那鳄鱼便在鳄路上颤动着死去。现在,石桐老爹紧盯着鳄路,他信任爷爷传下的这把杀鳄刀,在他的一生中,至少有四百条扬子鳄丧生在这把利刀之下。也许不到一个小时,那条少见的大鳄又将要在这把刀头上倒下去,他苍老的心里萌生出一股渔猎者的兴奋,同时带来一种慰藉,因为只要杀死这条大鳄,儿子十斤也没有啥危险了。
小豆子挤进黄牛墩畔的灌木丛,附在石桐老爹的耳朵上悄悄地说:“爷爷,爸爸不高兴你,叫你不要乱动!”石桐老爹鼻子哼着,说:“捉这么大的鳄鱼能闹着玩?别信你爸爸的神魔鬼道,他有什么能耐,我杀的鳄鱼他数都数不过来呢!”
一会儿,十斤也挤进黄牛墩的灌木丛。他透过枝枝叶叶,盯着前面十米处的一条灰白色的鳄路,只见鳄路上有一星闪光的东西,细一看是一把埋得很牢实的杀鳄刀,立即飞步上去将其拔出来,插进了自己的靴子。石桐老爹气得胡子直抖,怒瞪着儿子——十斤是一个浑身硬邦邦的中年汉子,那抿紧的嘴唇显示出智慧和才气,而宽厚的双肩透露出山乡野气。
“你……你找死!”石桐老爹暴跳如雷,他举起左臂,扬着那个光秃秃的拳头——除了半只大拇指外,其余四个手指头早在三十年前被一条守窝的雌鳄鱼咬掉了。他举着拳头,犹如旗手举着一面从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保存下来的旗帜,展示着一种血火的骄傲!展示着一种沉痛的教训!石桐老爹咆哮起来:“你要像我这样被咬掉手指头吗?我从十二岁开始跟你爷爷捉扬子鳄,难道还不比你懂?杀鳄不用刀?办不到!你那邪魔外道搞不得,我是怕你被鳄鱼咬去脑袋。”十斤不言声,他胸有成竹,只是给父亲递去一支烟。石桐老爹接过香烟一折两截,扔了,还气得胸膛一鼓一鼓的。
大鳄已爬到后坡村去了,等它回来至少还得一个小时。十斤索性蹲坐下来,美滋滋地朝着头顶上的星空吐了一口烟,用挖苦的语气回敬了老父亲的狂怒:“大鳄不是扬子鳄,是流散出来的南洋湾鳄,你连鳄鱼的种类都分不清,卖什么老资格呀!”石桐老爹一生只见过猪婆龙——扬子鳄,他从来没听说过鳄鱼竟也有洋货,而且他也确实感到不对头,一条扬子鳄长到二三十斤,够吓人的了,刚才爬过去的那条大鳄,少说有八十斤,他八辈子还未见过这么大的鳄鱼哩。看十斤的架势,听十斤的口气,石桐老爹心怯了一半。十斤用教训的口气警告满肚子老经验的父亲,说孟加拉国沼泽地里的大湾鳄,大的有百来斤重,能把钓鱼的人一尾巴打进河里,咬成两段;能把渡河的孩子一口咬住,就如蛇吃青蛙那么容易。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英国军队把一个团的日本鬼子逼进南洋的一片沼泽地里,封锁一夜,大湾鳄咬死了半个团的日本兵。十斤说得玄乎,石桐老爹听得心里直打颤。“你知道大湾鳄的厉害吗?”十斤继续说下去,“那家伙四脚有力,动作灵活,能纵能扑,特别可怕的是那条尾巴,像一支竹节钢鞭,有三百斤的打击力,碰腿腿断,砸腰腰折,撞树树倒。”十斤放缓口气告诉石桐老爹,这条洋湾鳄是离群后的大海流浪者,偶尔拐进长江口,顺水沿着支流漂进了鳄鱼湾。这是省城动物园的鳄鱼专家说的,他要求捉活的。如果捉到活的,外加五百元奖金,你一刀送了它的命,国家是个损失哩。石桐老爹肚子里没有文墨,呆呆地吱不出词儿。十斤临走时用将军对士兵的口气吩咐道:“小豆子伴着爷爷,耳朵醒着点,眼睛亮着点,见大鳄爬过黄牛墩,你们就敲打鳄皮鼓,别怕,鳄鱼是死不回头的。我去守机关,一定要捉活的。”十斤看看手表,猫着腰走了。
石桐老爹被儿子说得晕晕乎乎的,从地上摸到被他拧断扔掉的香烟,点火吸着,呆呆地想。小豆子的耳朵毕竟比石桐老爹灵敏,他终于听到鳄路上传来的沙沙声,声音由远而近,越近越清晰,但他不敢乱打手电筒,只是把鳄皮鼓槌交给石桐老爹,悄声说:“爷爷,听声音好像来了。”石桐老爹把头探出灌木丛,真的,大鳄爬过来了,月光下看得真清晰,像一段乌黑的烂木头在地上移动,肚子更大了,显然它刚吃过活食。大鳄爬过灌木丛前面,顺着被它踩出的鳄路,向鳄鱼湾方向爬去。石桐老爹立即捶响了鳄皮鼓,“篷篷篷!篷篷篷!”大鳄听到从同类皮肤上打击出来的声音,兴许就是科学家们说的生物电感应吧,它感到心惊肉跳,浑身震动,吓得快爬起来。
十斤早守住捕鳄机关,躲在鳄路边的草丛里,瞪眼等着。那捕鳄家什说简单也真简单,只是一个竖放着的粗铁条焊接的圆环,犹如马戏团里让狗钻的铁圈。说复杂也蛮复杂,那是由十斤提出设想,尔后由省动物园的捕捉野生动物专业队的技术人员精心制作的,那圆环有半导体触敏装置、能自动关锁的大铁铐子,在动物园实验时曾锁住一条狗、一只羊。
沙沙沙……大鳄在鳄皮鼓的惊吓下很快爬过来了。鳄鱼有向前挺进、决不回头、一往无前的精神,它果真钻进了竖放在鳄路上的钢铁圆环,碰动了可控硅触敏装置,“拍”一声响,圆环自动锁了一半,不偏不倚,正好扣住了大鳄的颈子,犹如给小孩戴上了项圈。别看大鳄如此狞猛凶恶,它的颈部软凹处是个薄弱部位,那里正是鳄鱼内脏的前顶部分,如果挣扎就有痛楚。却说大鳄被铁圈锁住,先是一愣,接着急急地爬向鳄鱼湾。那铁环上还拴着一根大拇指粗的尼龙绳,足足有一百米长,尼龙绳顶端连着一个网袋,网袋里装着一只篮球,算是浮子吧!这样,大鳄一入水,逃到哪儿都有篮球浮子示踪。
“咚——”一声响,大鳄慌得跳进河里,急急地潜到水底埋伏,它自以为躲过一场灾难,然而篮球却在水面上浮着,它逃不过人类智慧的计算。这时,鳄鱼湾畔挤满了人,捕鳝的、钓鳖的、捉蛙的、瞧热闹的,一道道手电筒的光柱在湾水上扫来扫去。篮球静静地氽在水面上,十斤两手叉腰,心气平和,不想动作,犹如看着瓮中之鳖。小豆子牵着石桐老爹过来了。
“大鳄呢?”他扫了一眼河面,问十斤。
“在鳄鱼湾里休息!”十斤头也不回地说。
“胡闹!”石桐老爹一跺脚,诅咒着儿子,“你不长那个弯弯肚子,就别吞镰刀头,你不让我杀,倒是放了,啊?”
十斤胸有成竹,对老爹不屑一顾,从路边草丛里抽出一支长柄鱼叉,将篮球拨到水边。他丢了鱼叉,捧起连着尼龙绳的篮球,一圈又一圈的往里收。鳄鱼湾畔一片寂静,大家瞪着眼睛看,好比张飞捉老鼠——大眼瞪小眼,不知十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尼龙绳收到第八圈,水面上泛起了一个大漩涡,接着冒出了一个尖尖的大脑袋,大鳄被迫起水了。一个绰号叫“牛皮癣”的捕鳝佬惊慌地大喊:“啊,蛟龙!蛟龙!”那大鳄似乎发觉上当了,于是挣扎——蹦、蹿、跳、旋、潜,张牙舞爪,拨尾击水,鳄鱼湾里响起一片水花声。水中阻力大,极易消耗鳄鱼的体力,它每一次挣扎,总是在颈部传出内脏受压的痛楚。鳄鱼是两栖动物中著名的节能专家,它绝不肯作无谓的拼搏,最后,它不动了,听任命运的摆布。十斤收着尼龙绳,一圈绕一圈,大鳄像一截粗大的烂木头,被拖到河坡上,有气无力地趴在那里。它斗不过人类的智慧,它成了俘虏。
后坡村也来了人,鳄鱼湾畔交叉着手电筒的亮光。人们七嘴八舌,有的说“除了一害”,有的说“救了一宝”,有的说“十斤发了洋财”。石桐老爹满肚子的气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他本来想在鳄鱼湾畔发发威,凭他杀鳄的名气,凭他的那身鳄皮装束,人们也得敬他三分。而现在,十斤——他的儿子,竟像捉一只青蛙似地,轻飘飘地把这条不可一世的大鳄牵了上来。石桐老爹气馁了,他原本对自己的这一身古式武装很自负,现在感到可笑了。他悄悄地退到人们背后,脱下了鳄皮护颈、鳄皮护臂、鳄皮护腿,塞进了棉花地。
十斤紧紧扯住尼龙绳,大鳄抗不住颈部铁环的勒痛,乖乖地往河岸上爬。大鳄是可怜的,它的体型虽有恐龙世家的余韵,但是它毕竟失去了“爬行动物之王”的雄风。十斤将大鳄拉到岸上棉花地里,人们把二三十支手电筒光织成网,罩住它,欣赏它的风采。大家啧啧赞叹,都说外国鳄鱼,名不虚传,果真很大。大鳄趴在地上,瞪着眼睛,它似乎很委屈。大鳄的嘴角上有一块明显的残缺,十斤发挥了想象,说:“鳄鱼是勇猛善斗的动物,它在大海里斗海龟、斗大鱼、斗大鲨鱼,这嘴巴也许是被大鲨鱼咬碎的。”那个叫“牛皮癣”的捕鳝佬竟凑近想看个仔细,大鳄竖起尾巴一扇,“拍”一声响,他手中的鱼叉被打成两截,吓得他抱头鼠窜往后跳,大鳄表示着对人的愤怒。十斤对乡亲们宣传着他从省城动物园里学来的有关鳄鱼的知识,他说现在世界上有二十五种鳄鱼,都被鳄鱼所在国列为重点保护动物。扬子鳄一条也杀不得,捕鳄佬到我们这一代结束。
第二天,省城动物园开来一辆大卡车。大鳄被破网裹住关在树条箱里,然后装车。省电视台为大鳄为十斤录了像。最后,石桐老爹全身披挂,也被拍进电视,解说词是这样的:“这是扬子鳄故乡的最后一个职业捕鳄者,然而早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就已经失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