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熊王

作者:蔡振兴    更新时间:2013-08-07 15:40:18

地球耐心地转到一个角度,北极的太阳不肯下山了,连续五个月的白天给人们带来了喜悦。W国北极探险队的哈德森从冰屋里走出来,打着哈欠,伸着懒腰,突然,他被眼前的一个异物惊呆了——一座白色的雪丘在向他移过来,渐渐地,雪丘顶部出现了两块黑斑,黑斑是活动的,还闪着光——啊,熊!北极熊! 一头足有半吨重的北极熊!它蹒跚着,站住了,两眼盯着哈德森,像是在研究什么。

哈德森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他知道,北极熊是世界上著名的十六种吃人动物之一,那多毛的熊掌只要轻轻地在人身上碰一下,人就像苍蝇似地被拍死。但是哈德森没有后退,一个念头在他脑子里闪了一下,立即轻轻地唤了一声:“奥托,快拿照相机!”冰屋里探出一个头来,奥托递出了照相机,他也看到了北极熊,吓得赶快缩回了头。哈德森把照相机挂在颈上,打开快门,取景。他的手抖动着,北极熊在镜头里晃动着,一个甜蜜的设想融化了心中的恐惧。他要在北极冰原上拍下这个镜头,然后寄给《鳄鱼》画报当封面。他似乎看到了那花花绿绿的五千马克的稿费。照相机“卡、卡”地响着,北极熊大概以为人类在向它开枪,竟慌慌张张地车转笨身子,顺着一道冰嶂,向北走去。一会儿,哈德森从暗室里出来,把湿漉漉的底片扔在地上,用脚踩住,碾了又碾,恶狠狠地咒骂着。原来他在拍照时忘了调节焦距,出现在底片上的是一团石块似的鬼也不像的影子。唉,五千马克,废了。哈德森站在冰屋后面,顺着冰嶂遥视,他的心被北极熊牵走了。

这头北极熊重达1264斤,它用魁伟的身材和惊人的臂力击翻了这一带北极冰原上的所有白熊。于是,它理所当然地成了北极熊王。今天是六月一日,是漫长的北极昼开始的第一天,它结束了冬眠,举起结实的熊掌,对准射进一缕阳光的透气孔砸下去,掏大了洞口,带着它的两个在漫长的北极夜里生下的孩子,走了出来。在冰屋的边缘,它跳进冰冷的水中,快活地泅水、潜泳,活动着因蜷了一冬而不太灵活的筋骨,洗刷因生育而弄得满身污秽的皮毛,像所有的母性一样,它爱惜自己的仪表。熊王好像在水中跳舞、吸水、喷水,清洁着口腔,弄得“啵啵噜噜”直响。两只初见世面的熊崽蹲在冰沿上,被它们妈妈的动作吓得呜呜乱叫。熊王爬到冰上,浑身雪白,直冒水雾,它抱起呜呜乱叫的熊崽,依次给它们洗了澡,然后送回窝中。

熊王虽是熊之王者,但是它没有侍从,必须靠自己去觅食。经过将近七个月的北极夜的煎熬,经过生育两个熊崽的磨难,它的体重减轻了百分之三十,腹中无食,饥肠辘辘。它沿着冰块巡视,突然发现一块浮冰上有一个黑点在蠕动,熊王眼中猛地闪射出一股贪婪的光,因为那是一只鲜嫩肥美的海豹。它悄悄地潜入水中,攀上那块浮冰,因为身子太笨重,浮冰晃了一下,海豹向后一望,惊恐地跳入水中。熊王在北冰洋里一口气能游三十里,海豹哪是它的对手?它气喘嘘嘘地爬上一块浮冰,急促地喘息着,熊王一跃而起,一巴掌击倒了对方,两只前掌托起肉墩墩的海豹,就像一个饥饿的人托起一块香肠夹肉面包,激动得浑身微微颤抖。它用尖利的爪子插进海豹脖子,撕掉皮,扒开黄澄澄的油脂层,一嘴啃下一块海豹肉,一支香烟时辰,这只四十公斤重的海豹只剩下一团破抹布似的碎皮了。熊王又逮了一只海豹,拿到窝里喂熊崽。

北极昼一开始,太阳永远在天空中兜圈子,黑夜的概念随即消失了。不知过了几百个小时,熊王的体力完全恢复了。它决定在更大的范围里巡视自己的王国。熊王的脚掌上生着浓密的毛,这使它在溜滑的冰上走起来步履稳健,显得庄重、威严。北极冰原上永远充满着阳光,闪光的浮冰上有鸥鸟在蹓跶。雪丘背后偶然扑楞楞地飞起一只大如车轮的北极猫头鹰。陆地上长满褐色的苔藓、地衣以及矮得像小草似的极地灌木丛。北极兔像大老鼠似地跑来跑去,它们是北极动物王国里的等外公民,不参加权力争夺,只顾寻草吃。本来在走动的北极狐、北极狼,一看到熊王,就规规矩矩地蹲下来,面向熊王,引颈注目,表示臣服。熊王大摇大摆地向前走着,踩下的每一步就是一声发令的鼓点,就像当年的法国皇帝拿破仑巡视滑铁卢军阵一样。一路上它还遇到了自己的族类,那些与它角逐过的白熊眼露惊恐之色,熊王感觉到自己的权力基础仍然很稳固。突然,一头白熊胆敢离开队列,尾随过来,放肆地嗅它的尾巴,这种大不敬的行径使熊王极为光火。熊王举起右掌,别过身来,想砸下去,打它个鼻肿嘴歪。然而熊王没有下手,因为它终于看清了,这是它去年的丈夫,现在窝里两个孩子的亲爸爸。这头只有七百斤重的雄性白熊可怜巴巴地望着熊王,似乎在追忆着去年的欢乐。熊王不睬它,别过头来,仍然气宇轩昂地向前走去。

熊王又来到这熟悉的冰嶂跟前。熊王自然没有皇家档案可供参考,它的祖先是活得那样自由自在,那时节,它们是北极冰原上的土皇帝,海狮、海象、海豹、狐、狼、鸮是熊的臣民,就是爱斯基摩人,对北极熊也敬而远之,这是熊王曾祖父辈的事情了。后来,欧美国家的北极探险队给当地土著爱斯基摩人带来了火药枪、双筒猎枪、卡宾枪、手榴弹,使熊王的族类急剧减少。它们祖父的毛皮成了欧美豪华客厅里的奢侈品,这一切,熊王自然不知道。现在的熊王遇上了好年景,它刚诞生,世界野生动物基金会就把北极熊列入珍贵保护动物之列,极地国家还制定法律保护它们。熊王是幸福的,它曾跟着妈妈大胆地走向冰屋、走向插有旗帜的积木式帐篷,那些直立的身上裹着衣服的两脚怪物对它们表示欢迎,投以海豹肉,有时竟能吃到极为美味的盐巴。一想起盐巴,熊王的口水“咕罗罗”直往喉咙里咽,同时也想起了那天为它拍照的人,它怀着对人类的希冀,顺着冰嶂向前走去。熊王终于站定了,它发现一道四米高的冰嶂前坡上有三团血红的东西。啊!那是圆咕噜嘟的冰冻海豹肉。熊王张开大嘴,来不及咀嚼,咕噜噜吞进了肚子。

熊王累了,又吃了食物,它蹲下来休息,恍惚之际打了一个瞌睡。不对劲,它被痛醒了,是肚子痛,啊,揪心的痛,它怀疑刚才的海豹肉里有什么怪物。“呜——呜——”熊王的吼声使冰冷的空气发颤,远处几只北极鸥惊恐地飞上天空。它开始打滚了,顾不得北极兽国之君的体面,怪叫着,眼里汪满了泪水,一大摊积雪被压成雪饼……

冰嶂后面露出一张满是络腮胡子的脸,那是哈德森。

他望着脑袋曲向肚子偎作一团的熊王,得胜地笑了。一阵剧痛又使熊王猛抬起头来,它看到了哈德森。哈德森赶忙缩下脑袋,隐在冰嶂之后。哈德森自从北极昼开始的第一天遇上熊王之后,一直思念着熊王,准确地说,他思念着那张价值千金的珍贵的白熊皮,然而他不能动用武器,不能动用毒药,尽管手头有卡宾枪,有氰化物,但是不能应用,因为这块土地上的几乎一切生灵都受到所在国的法律保护,闹得不好,他将要被判刑,被处以巨额罚金,这是偷鸡不着蚀把米的事儿,他不能马马虎虎地干。哈德森毕竟见过世面,他从泰加森林的伐木工人那里要了一片竹条,削了三支两头尖锐的竹弓,把富有弹性的竹弓拧成“U”形,插进新鲜海豹肉,然后冰冻,然后……现在,冰冻海豹肉在熊王肚子里暖化了,融解了,竹弓顺势绷直,尖锐的两头刺破了熊胃,它注定了灭亡的命运。

哈德森是胜利者,因为他是有智慧的生灵。

熊王死了,威风凛凛的北极兽国之君熊王死了,它死于粗心。这是不能怪它的,因为它的对手已脱离兽群二百万年了,比起熊王已经长进了一百万倍的智慧。哈德森壮着胆子站在冰嶂上,审视着他手下的败将——北极熊王。熊王身上没有弹孔,血液里没有毒素,这就够了,他巧妙地躲过了法律。按照惯例,凡遇到病死的或自然死亡的保护动物,经当局审定,可由发现者本人处理。一张北极熊王之皮,将会给他带来一笔可观的金钱。哈德森放大胆子走到熊王跟前,考虑着如何去收获他的猎物。

熊王没有死,它是痛得昏厥过去的。熊王被哈德森的脚步声惊醒了,但是它没有把偎在胸前的脑袋伸出来,它没有丝毫力气。熊王清醒地意识到,它将要死去。它很痛苦,倒不全是悲伤自己的命运,而是它压根儿不能死。它像一块巨石,平衡着北极冰原上的兽际关系,若失去了它,熊群之际又要展开一场血肉横飞的王位之争,而且窝里还有两个孩子,等着它拿海豹肉回去喂……它伸出脑袋,放直身子,突然发现了哈德森——那张在冰嶂上一闪即逝的脸!那张在冰屋前为它拍照的脸!啊,魔鬼似的阴影! 一股浓缩了的仇恨,像原子弹裂变一样,突然从熊胆膨化出来。它积攒了全身的力气,猛跳起来,“呜——”一声巨吼,扑向哈德森。哈德森仰面一跤,来不及喊一声救命。熊王用左掌的尖爪一下子扒开了臃肿的丝绵皮夹克,用右掌的尖爪插进哈德森毛茸茸的心窝,用力一扒,脏腑毕露。熊王眼前一黑,趴倒在哈德森的身上。

半个小时后,熊王和哈德森冻成了冰块。

事后,W国北极探险队找到了熊王和哈德森。

哈德森的尸体上盖上了探险队的旗帜,鸣枪二十一响,他被埋进了冰墓,边上竖起了一支木头,吊起了熊王的皮。

北极风吹动着熊王的皮,展示着一个辉煌的生灵,似乎在嘲笑着旗杆下冰墓里那个渺小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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