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洋捕鲨

作者:蔡振兴    更新时间:2013-08-07 15:40:42

黑水洋一带是一处险恶的海域,然而这一天却风平浪静,阳光在绿绸似的海面上闪闪发光。海鸥、海鹳、鱼狗、高脚鹭等海鸟,时而凌空高飞,时而展翅滑翔。大海显得静谧、稳重而又有生气。

“海捕一号”机帆船在黑水洋打着圈子。

“黑水礁上的人是被蛇咬花了眼,简直是谎报军情。”茂根对海松叔不满地说,“指挥部要我们来捉鲨鱼,这像是有鲨鱼的样儿吗?”

“被蛇咬花眼的是你,吃了这么些年的海洋饭还看不出水色。”海松叔教训着茂根,用手指指满天飞的海鸟,“它们比你还聪明,是通了仙气的,哪儿有大恶怪,必然惊吓小鱼小虾。它们不肯离开黑水洋,证明水下有邪货。”

海松叔的话真像金言玉语,刚说完,海面上突然银光闪闪,“拍拍——拍拍——”地一连窜出许多小鱼,紧接着“哧留嘶——哧留嘶——”地一阵响动,三四十条飞鱼像从海里射出的银箭,腾空飞跃四五十米远,又“叮叮咚咚”地落进海里。有两条浑身斑纹重达四五斤的马鲛鱼,竟像被豺狼撵急了的小花狗,“噔噔”地蹦出海面,跳到前舱板上,跌得昏头昏脑直蹦跶。茂根眼明手快,一脚一条踩个结实。

船上的十几个青壮年渔民把目光投向海面。

海松叔告诉大家,指挥部所说的大鲨鱼就在黑水洋海域,它正在海水里抢食鱼儿,把飞鱼、马鲛鱼吓得飞出海面。眼前的事实,使大家更信服海松叔了。这个一脸络腮胡茬子的海松做了三十年船老大,他打到的鲨鱼足足可编一个连队。

黑水洋在东海群岛的外缘,俗话说,“五月端午黄鱼叫,黑水洋里鲨鱼到”。夏历五月初起,南洋有规律地流来一股清潮,一夜之间,浑黄的黑水洋变成蓝茵茵一片,鲨鱼喜欢清冽的潮水,也就跟过来了。这一次汛期竟来了 一个大家伙,冲碎了黑水礁渔民设置的两挂涨网,拱翻了两条舢舨,咬去了渔民的一条腿。于是,渔业指挥部指令富有捕鲨经验的海松率领“海捕一号”来擒鲨。

海松叔要大家把鲨镖、双刺钢叉、缠网、套网准备好,然后各自占位,听命令行动。这些人都是海松亲自挑选的,他们个个顶天立地,人人肌肉鼓胀,活如古罗马奴隶起义的领袖斯巴达克思。

海松叔刚刚吸完半支烟,船头方向五十米开外的地方,原来清澈的海水霎时变成一片乌黑。乌贼在喷射着浓浓的墨汁,撒出一长溜黑色的帷幕,掩护自己惊慌逃命。马鲛鱼、鲳鱼、青花鱼挤成一团,漂上海面,旋即又磕磕绊绊地向四周辐散逃去。接着,几只肉秤钩似的大对虾蹦水跳跃。

“飞鱼窜,马鲛逃,乌贼喷墨对虾跳,准有恶鱼在作闹。”海松叔念着渔谣提醒大家,“鲨鱼要起水了。”

突然,海面上滴溜溜泛起一个大漩涡。接着,漩涡中间溅起一股雪白的水花,水花豁口里黑影一闪,倏地甩出像大铁剪子似的一支黑尾巴,黑尾巴“啪”地落水之后又拱起一道像屋脊似的乌黑的背。

“啊!大黑鲨!大黑鲨……”

又一条马鲛鱼腾地蹦出了水,大得活像长了锈斑的大刀片子,在空中打了几个滚翻,下坠,在贴近海面的瞬间,水中突然冒出一颗黑而尖的大脑袋,瞪着两只绿色玻璃球似的眼睛,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两排钢锯似的利牙,很准确地噙住那条凌空掉下来的马鲛鱼,吞进嘴里,沉入水中,海面上只留下几个泡泡。

“我的妈呀! ”茂根吓得怪叫。

“下缠网绞住它! ”掌网的说。

“别瞎动!这鲨鱼少说有二三吨,下网缠不等于蜘蛛网逮老鹰?”海松说着脱下了褂子,浑身直爆肌肉疙瘩,络腮胡子毛茬茬的像只刺猬,显示出斗鲨虎将的风采。他抓起一支寒光闪闪装有倒刺的鲨镖,这家伙七斤重,三尺长,头尖如针,流线型,尾巴铁眼睛里拴着一条拇指粗的尼龙索。

大黑鲨又一次起水,先探头,后撅尾,最后拱脊背,它忙着抢鱼儿吃。海松握住鲨镖,站好前弓后箭的步势,右手一指,鲨镖“嗖”地一声飞过去,“突”地一声击中了鲨背,敲击出一处醒目的白痕,印在鲨背上,鲨镖“咕咚”滑落海中。这时大家才看清了——这是一条足有五千斤重的大黑鲨,皮肤乌青紫黑相间,皮质粗糙厚实,鱼皮上长着一络络海藻、苔藓;自颈部至尾鳍,结满了寄生的硬壳牡蛎,远远看去,疙疙瘩瘩层层叠叠像一片龙鳞,难怪鲨镖刺不进去。海松用尼龙索收回鲨镖,又用粗尼龙索挽了一个罗汉扣,耍了一个空中飞套,“拍” 一声套中了鲨鱼头,人们的喜悦来不及变成欢呼,大黑鲨一拧脑袋,“啪啪”两声脆响,酒盅般粗的尼龙索断成两截。它也似乎发现人们在暗算它,一下子没了影儿。海松叔呆立着,缠网不顶事,鲨镖刺不进,套索断成两截,这大海的恶魔!

“没有咒语好念啦! ”茂根垂头丧气地说。

“我还有一手!”海松叔招呼大家在缠网堆上坐下,分了烟,说,“我们放一个南瓜炮,鲨鱼饿急了也吞南瓜的。我十二岁跟爹来黑水洋钓过鲨,那时海洋里多的是玩意儿,鲨鱼也多,当然没有刚才看到的那个家伙大。有一次我们钓到三条,每条七八十斤重,割鲨翅也值不少钱。可是回来的海路上碰到一个鲨鱼群,紧紧地在船后追我们。爹说用鲨鱼肉引开它们,我剥下鱼翅,再把鲨鱼剥成块,扔出去。那些鲨鱼果然抢吃同类的肉,但是吃光了又追上来,我把三条鲨鱼肉都喂了它们,它们还是紧追不放。最后抛了我们的饭食儿——一个四十斤重的南瓜,那南瓜浮在海面上,十来条鲨鱼围着圈儿啃,终于甩掉了它们。”

“还是说说你的南瓜炮吧! ”茂根催着。

“我们厨房里带着几个大南瓜,选一个最大的,掏去瓤,塞进一支装倒刺的小鲨鱼镖,捆上我从指挥部带来的三枚手榴弹,一道塞进南瓜,封严实,然后拉出弦,系上绳索。只要鲨鱼肯吞南瓜,就能拉炸手榴弹,小鲨镖从南瓜里爆出来,准能钩住它五脏六腑,它有再大的法儿也跑不掉啦。”

大家一品味,都说这办法好,于是七手八脚准备完毕。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了大半天,那鲨不肯起水。太阳偏西了,有人不耐烦,要打退堂鼓。海松叔告诉大家,黑水洋是大陆架的缓坡,水浅,才十来米,海底下饵料丰富,加上潮水清,大鲨鱼不吃痛快是不走的。如果黄潮涌来,清水一退,你请它也不肯来啦,要大家耐心等。

 到了下午三点钟,黑水洋上连鸟也飞走了——这是鲨鱼沉底的信号。因为鲨鱼不动,小鱼不慌不蹦,海鸟不易捞食,就飞走。海松叔也沉不住气了,站起来,把放南瓜炮的绳儿交给茂根,说:“我下海赶鲨去,把它引上来!”大家一听吓黄了脸,茂根坚决反对,说:“你是抱孙儿的人啦,都五十出头了,我们能眼睁睁地让您喂鲨? ”海松叔来气了:“那你们去!有种的给我下海把它赶上来! ”大家互相望望,就像张飞捉老鼠,大眼瞪小眼,因为逗鲨是绝活,谁也没干过。海松叔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头,他用手向西一指,动情地说:“黑水礁那边的渔家父老望着黑水礁,他们指望我们除害,不除掉这黑鲨,这海域就不能作业,我们能有脸儿空手回去见江东父老?”

大家七手八脚地帮助海松叔装束。戴头盔、背氧气瓶、上蛙蹼板、拴防护绳。海松叔一手提着明光瓦亮的逗鲨镜,一手提着一支尖头梭镖,粗看活像画报上的外星人。“把南瓜抛下去,把绳拴结实。”海松叔推开捂着嘴的头盔说,“用不到为我愁,这黑水洋底少说我下过十次。再说,舍不得金弹子,也打不着凤凰鸟!”茂根他们严肃地绷着脸儿,目送着海松叔沿着绳梯下水,就像目送一个敢死队员去进行一场殊死的战斗。

海底下,呈现在海松叔面前的是一个奇异的世界。

当年,他跟着爹多次下过黑水洋,剥碰菜、挖海参、掘珍珠贝。在他的记忆里,那时的情景是很动人的——天蓝色的海星,静静地趴在细沙上,算是海底里最安分守己的动物。法螺、长牡蛎、文蛤在石头边慢慢爬动。有时石头缝缝里出现一盏亮晶晶的“电灯”,那是夜光贝。丛生在礁石上的牡蛎,张开介壳,嘻开白嘴,贪婪地吸吮着海水。三嘻梭子蟹在石头上横行,满身疙瘩的蛤蟆鱼在石头洞口探头探脑,龙虾一蹦三尺远,海鳗惊奇地盯着人,僧帽水母像一个个白色气球,慢慢地从海底升向海面……

现在,海松叔沉到牡蛎礁旁,阳光射进十米深的海水,还有能见度。他警惕地旋了一个三百六十度,作了扫描观察,没见大黑鲨,就认真地细看起来,海底下铺满了形形色色的卵石,东一块西一块的礁石上,长满了海带、裙带菜、鹿角草、海藤萝、江篱等海生植物。突然,海底下的景物在他脑海里激起了一个个问号——今天,黄瓜般长的长牡蛎为什么夹紧介壳闭着嘴?大法螺本应当像一个热水瓶似地竖着,而现在为什么横七竖八地倒在那里?几条十来米长的海带竟断了根,在海水中轻轻飘舞,但海底潮流平稳,不扭动它是不会断根的。顺着海松的视线,前面竟漫起一道黑幕,渐渐地扩大着,犹如火烧茅屋时冒起的黑烟,他透过潜水头盔的玻璃罩,依稀看见两只一尺多长的大乌贼,喷着墨汁,颤动裙鳍,快速后退。这是个信息: 大黑鲨就在附近活动。

海松躲进一片海藻丛里,从孔隙里向外瞧去,只见一大块黑影挡住了前面的牡蛎礁,像突然筑起了一堵墙,冲着海藻丛缓缓移来,他作出判断,这就是大黑鲨。冤家路窄,终于撞见了。他监视着它。它一边游动,一边在海底乱拱,活像一头大水牯牛,尖嘴巴拱得海底黄沙石子浮泛起来,犹如大风刮起一股沙尘,那些不善逃奔的沙罚、海葵、海蚯蚓、石蚶,在海底打几个滚,纷纷被大黑鲨吸进嘴里。

“你真会享受哩!”海松心里说着闪出了海藻丛,借着海水的浮力,轻轻打了一个前滚翻,故意让大黑鲨发现。果然,大黑鲨睁着玻璃球似的大眼珠子,伸着尖嘴直冲过来。海松用逗鲨镜向前一推,大黑鲨像被施了定身法似地立即停止攻势。原来这逗鲨镜是海松爹传下来的,据说当年花了三十斤虾仁,从上海换来的一面小哈哈镜,大黑鲨的嘴脸在镜面上反映得更加凶恶狰狞,它自己吓住了自己。海松怕吓走大黑鲨,立即旋转镜面,它又发现了他,猛然游过来。他一个后仰翻绕到大黑鲨尾后,划动蛙蹼板,猛向海面浮升,大黑鲨紧赶不放,但逗鲨镜吓得它不敢接近,它就这样若即若离地跟着海松升到海面。

大黑鲨刚一露脸,就闻到了南瓜香味,它是馋嘴鬼,竟一口噙住,囫囵吞枣地直往肚子里咽。茂根等不及海松从船后爬上来,急急地拉了弦。被大黑鲨拉直的弦索微微一震,立即松弛下来,耷拉成一个大弧形——南瓜炮弹显然在大黑鲨肚子里爆炸了。在海松爬上船的同时,大黑鲨也被鲨镖弦索提起了头,一股鲜红的血水,正从它的嘴角里涌出来,把一大片海水染得绯红,那双玻璃球似的眼珠子,闪着木呆呆的绿光。它用大量的海洋财富养肥了这五千斤重的身躯,现在无可奈何地把自身交给了人类。

“海捕一号”无法吊起五千斤重的大黑鲨,青壮年们纷纷下水,用缠网裹住它,拴在船后,顺水拖。

夕阳西下,“海捕一号”突突突地胜利返航,海鸥绕船欢叫,似在歌唱着一种原始性的蛮勇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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