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我有多么的不情愿,在星期三的中午,我还是接到了研究所催促我回去复职的电话,如此一来,我是必须得赶回去了,人在现实的面前,常常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为了生存,只好牺牲掉一些浪漫与自由了。
润沁还可以继续呆下去,她的假期还很长,离九月一日幼儿园开学,还有整整一个来月的时间呢!但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表示要同我一起回去,她说她想家了。
其实,我很清楚她想的是什么,她是想她的那些宝贝花花草草了,她太不放心它们,虽然这次临出门之前,她郑重其事地将它们交托给了她的母亲,但是她又一直担心会是所托非人,她太了解她的那个麻将迷妈妈了,就怕她老人家一旦与人搓起麻将来,便会完完全全忘记了她的嘱托,所以,她才急着要回去,她是要赶在那些花草渴死之前,回去救它们。
“妹妹怎么办?”乘着妹妹午睡的空闲当儿,我偷偷地问润沁。
“当然是一同带回去喽。”她不假思索地答道,她回答得那么干脆,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当时就愣住了。
看见我发愣,她觉得挺奇怪,便反问我:“那你说该怎么办?难道是将她丢在这个穷乡僻壤的蛮荒之地不管吗?”
奇了,这倒奇了,本来被她描绘为天堂一般的地方,怎么这么快就被贬低得如此一无是处了!女人真可谓瞬息万变啊,叫人着实琢磨不透!
“我怕她随我们回去不方便。”我假寻借口,实则无话找话。
“怎么会不方便呢,我们的屋子不是有三间吗,给妹妹住一间不就行了。”她轻描淡写地说。
“我担心她不适应上海的生活。”
“不会吧,小渔村的艰苦日子她都能过得下来,却过不惯大城市的繁华生活了,这岂不成了笑话了嘛!我保证会尽最大的努力,会尽心竭力地照顾好她,我要带她去看最好的医生,我相信不用多久,她就会康复的,到时我们就可以知道她是谁了。
“秦光,你不觉得带她回去比留下她对她的康复更有利吗?这里毕竟没有好的医生来医治她,你知道,她真的有病,我们必须让她得到必要的治疗,不能听之任之,那样我会良心不安的!我要让妹妹好起来,你看她现在多可怜,她的痛苦是有目共睹的,难道你就忍心看着她继续这样下去吗?”
“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我们既然救了她,就应该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们应该不遗余力地继续帮助她!难道你不觉得我们与妹妹很有缘吗?海边有那么多的人,为什么偏偏只有我们遇见了她呢?这难道不是上天的的旨意吗?秦光,求你了,让我把妹妹一同带回去吧!”润沁撒着娇向我要求道。
润沁这是怎么了?竟然会为了另一个女人来求我!我有些发懵,有点儿不敢正视眼前的这个女人,她还是我的那个妻吗?是什么使她这么快就发生了质的变化?当然,只能是妹妹!只有妹妹才有如此大的魅力,使得一向傲慢自大的润沁也变得温婉可人了。
此时,我的脸在发烧,一种羞愧感爬上了我的心头,伸进带钩的小爪时不时抓挠着我的心房,令我愧疚难当。在润沁那无私又伟大的善良面前,我就犹如虫疥般渺小,背叛她的罪责感如大山灌顶般将我压倒,使我在心底里一遍又一遍地向她忏悔着,可是,于此同时,我又忍不住要为自己的背叛寻出些理由来,现在,这理由不是更充足了吗!并不是我非要背叛她,而是她自己求我在她的身边安放下了一个随时诱惑我的超强魔力饵,到时只怕我就是想要抵制也会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怕我再有抑制力也无法不心猿意马吧?!
天啦,这也太难了!要我们天天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要做到对她视若无睹,对她心无杂念,我看,任他是谁也只怕是办不到的吧,除非他已立地成佛修成了正果!但我却只是一介俗民,有着血肉之躯,实在缺少那份定力来管束住自己心中升腾起的那种狂妄不羁的欲念——爱,一种有别于任何一种情感的单纯的爱恋。是的,我爱妹妹,深深的爱她,像爱女神般的爱她,怀着一种崇高的景仰之情爱着她。
因为爱她,我更不敢轻易地让她走进我的家庭,不是怕世俗的家庭生活破坏了她的神性,更不是怕她会蒙尘含垢光华不再,而是我缺少不要爱她的抑制力。
“冷静些,请你冷静些!润沁,听我说,我也很想把妹妹带回去,只是我们没有照顾她的能力,你我都要上班工作,不可能再像现在这样整天陪着她,她需要的是一个专职看护。”我违心地说着这些话,装着非常轻松自如的样子,可心里却是一阵紧过一阵的揪痛。我这是怎么了,干嘛不顺水推舟照着润沁的要求去办呢,我难道不是那个最最想要带走妹妹的人吗?是的,是的,我还是那人!此时此刻我仍不改初衷地深爱着她,只是,我没有勇气把她带回家去,要天天面对着她,那种可望而不可及的痛苦,无疑是要我遭受噬骨焚心般的折磨,为了不受此罪,我必须毅然决然地做出抉择,长痛不如短痛,要痛现在就干脆痛个彻底,省得以后再去忍受那更多的折磨!
“我可以尽心尽力照顾好妹妹的,还不行的话,我们可以再去请一个看护。你知道我上班也不是很忙,下了班之后,我的时间就更是多得用不完。我能行,我准能行的,不管怎么说,我是一定要把妹妹带回家去!”润沁开头还柔声细语的,可是紧接着她的语气就坚决起来了,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任性刁蛮劲便显露了出来。
唉,我是在劫难逃了,虽然我做了努力,想阻止它的发生,但凭我个人的力量又怎么能够扭转上天的旨意呢!罢了,我又何必再去费这个神呢,就依她吧,既然是她一再要将我有意回归的心拼命推离她的轨道,那么,这颗重获自由的心向着另一个引力更加强劲的方向飞去,也就在所难免的了!
在做出了这样一个重大的决定之后,我倒变得一身轻松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好了的,我又何必庸人自扰呢,不如就此放开,任由命运之手把我带去那注定要去的地方吧!
我信步来到阳台上,依着栏杆向远处眺望,大海在阳光下波光潋滟,海面上几点船影,多么像一幅水墨丹青啊!就要离开这里了,竟有些不舍,这里虽然不是什么旅游胜地,但是风光却十分秀美,要是有可能的话,我希望今后还能够故地重游,更何况这里还是我与妹妹不期而遇的地方,在我的心目中这里由此而显得神圣了,甚至于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在我的眼里也都具有了一种超凡的美感,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爱屋及乌吧!
我正想得入神,却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极不自然的咳嗽声,回头就发现王亮不知何时已立在了后面,他一脸的阴郁之气,一看就是心事重重。
“对不起,打扰了你的思绪。”王亮勾起嘴角,硬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别客气,王警官大驾光临,一定是有了不小的收获了吧?”我打趣道。
“有了倒好了!真他妈的见鬼,弄到现在,竟然还是一点眉目也没有!妹妹这个人难不成是天外来客,不然为什么连一丝线索也查不到呢,她到底来自于何方,到底都有些什么样的经历?目前这些都仍然还是个谜,再这么下去,这案子只怕要成为无头案了。我这人虽说有一个不服输的脾气,可如今看来是不服输也不行了。
“秦先生,不瞒你说,我已经被这个案子打败了,我是说我破不了这个案了。哈哈,多么可笑,我王亮居然会被这样一个看似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案子给难倒了!”王亮摇头苦笑着,一副无可奈何的倒霉样子。
“王警官,你就快要解脱了,再也用不着为这个案子伤脑筋了。你来得正是时候,本来我们也正打算要去通知你呢,明天,最晚后天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
“你说什么,你们就要回上海去了吗?”王亮好像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他用一双惊疑的牛眼睛瞪着我问道。他那突变的神情让我感到很吃惊,我没料到自己的话会引起他这么强烈的反应。
“对呀,我们要回去了,这里毕竟不是我们的家,我们当然不能久留。回去后,我们打算要给妹妹治病,等她的病好了,一切的问题便都可以迎刃而解了,根本用不着大家再去费力地查来查去了。”
“这么说,妹妹也要同你们一起走了?”他阴郁不快地说。
“那还用说,我们都想好了,我们要为她负责到底!”我得意洋洋地说。
“那好,祝你们一路顺风!”王亮勉强地笑着伸出手来,我极力地抑制住心中的窃喜,与他紧紧地握了手,我终于胜利了,我最终以绝对的优势战胜了我的第一个情敌。
王亮转身就走,望着他逃跑似的背影,我真想放声大笑,这时,他竟又回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我,眼神冷得好似一枝射向我的利箭,令我心里发毛。
“秦先生,我忘了说,你们既然要走了,就应该乘早去派出所把案子注销了,这是规定。”他的语气非常温和,和他那杀人的眼神完全不同,因此才更加叫人感到心里不安。说罢,他便转身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我愣愣地望着那里,要不是紧接着从下面传来了关闭院门的“吱嘎”声,我还在怀疑刚才的那一幕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呢,但现在我知道他确实是来过了,并且还给我留下了一个可怕的记忆。不知怎的,他的眼神竟让我产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那究竟预示着什么呢?我实在无从猜测,我也不想为此再费思量,因为不管怎么说,这一切终于就要结束了,这个人和我们再也不会有任何关系了,他顶多不过是我的一个不愉快的记忆罢了,或许很快就连记忆也不是了,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会将他从我的记忆库里彻底地清除出去。
吃晚饭的时候,润沁把我们的决定缓慢地迟疑地说了出来,当时,张大妈就怔在了那儿,她停止了吃饭的动作,呆呆地望着润沁,饭粒子从她那大张着的嘴里接二连三地往下掉落,她好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似的一动不动。
大约过了三秒钟,魔法才总算解除了,她重又活动起来,这一活动便是剧烈的,她把手里端着的碗和拿着的筷“啪”的一声砸在了桌子上,由于用力过猛,碗里的饭粒子弹跳起来洒落在碗的四周,跟着她就跳将起来,身后的椅子重重的往后倒下,发出一声骇人的巨响,她用手指指点着润沁和我,暴怒地喊道:“我不许你们把妹妹带走!”
我们都被张大妈的举动吓了一大跳,虽然料到她会持反对意见,但是却没有料到她会反常到拿出一副泼妇骂街的架势来对付我们。妹妹的小脸吓白了,但她不一会就恢复了常态,又开始津津有味地享用起她的晚餐,对面前这场因她而起的战争,竟然可以做到充耳不闻。
“这倒奇了,张大妈,您有什么资格来阻止我们?!”润沁向来就是一个不肯吃亏的人,她这人吃软不吃硬,越对她用强,她越对了干,这回张大妈就硬是撞在了她的石头上了。
“我没资格,你也一样没资格,妹妹又不是你们家的!”张大妈争锋相对地叫道。
“别忘了,妹妹她可是我们夫妻俩给救回来的,要说资格的话,自然是我们比您老更有资格了!”润沁虽然没有扯着嗓子喊,但她的语气是坚决的,充分地表露着她好斗的天性。
“你们都别争了!张大妈,我晓得您喜欢妹妹,舍不得让她走,但是,根据实际的情况,她必须得走,她不属于这儿,从来就不属于这儿,以后当然也不可能会属于这儿,这儿不适合她这样的人,她应该有一个更优裕的生活环境,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她必须去看医生,您知道这儿并不具备这样的有利条件,所以,要是为了妹妹着想,您就不应该阻止我们把她带走。”老实说,我这人一向不喜欢和老太太打交道,不晓得是因为她们年岁大了脑子就要时常犯糊涂呢,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原因,总之,她们之中通情达理的人实在不多,多的尽是些既唠叨又喜欢胡搅蛮缠的人物。别看张大妈平时和蔼可亲的,那是因为没有触犯到她的利益,没有踩着她的尾巴,这不,就在刚才,她不就露出了隐藏得极好的另一面了吗,不是已经让我们有幸目睹了绵羊瞬间变成雌老虎的神奇魔法了吗。要不是迫于无奈,我也不会主动请缨上阵去与她交锋的,老实说,就是现在我依然不敢明枪实剑地对付她,仍得小心奕奕地采用一种迂回的战术。
张大妈感到大势已去,她一个人是不可能斗得过我们夫妻俩的,但她仍不肯放过一线的希望,她无限爱怜地望着妹妹,和她刚才的那种疾风骤雨般的语气不同的是,现在她用了一种近似于耳语的柔和声音来问我们:“妹妹同意跟你们走吗?”
“那还用说!”润沁毫不客气挑衅似地回敬着她。
要说人的语言可以杀死人,这话我的确相信,因为我自己就曾经亲眼目睹过这样的一个场景,不过,幸好有我们及时施救,不然后果如何可就真的难以预料了。
润沁的话才出口,可怕的事情就发生了。张大妈立在那里,两眼猛地直翻了上去,人跟着便如烂泥一般瘫软下来,身子顺着桌边滑溜到了地上。由于事情来得太突然,我们都慌了神,倒还是润沁的反应快,她马上离开自己的座位奔了过去,手忙脚乱地解开了张大妈衣领上的纽扣,然后用大拇指上的尖指甲去狠掐着张大妈的人中穴。好一会,生命的色彩才又回到了张大妈的那张老脸上,我们方才松了口气。
张大妈轻轻地、长长地叹了口气,一串混浊的老泪从她那皱纹交错的眼角淌了下来。我和润沁相望都傻了眼,实在没有想到这件事情竟然会如此触动这位老人,这可如何是好?!我们对此不可能无动于衷,但也不能单单为了同情她就把妹妹给她留下来,那样做的话,就变成对妹妹很不公平、很不负责任了,再说,我们又怎么可能置妹妹于不顾呢!
我和润沁合力将胖胖的张大妈扶到一张椅子上坐下,她开始抽抽噎噎地哭泣,老人的哭声听起来尤其令人心里难受,让人不由得会产生出一种罪恶感,仿佛自己就是欺负她的那个恶棍,因此,会急切地想要为她做些什么事,以求得到她的宽恕谅解。
妹妹好奇地看着,依然静静地坐在那里,虽然现在哭泣着的人是把她当做珍宝一般来疼爱着的张大妈,但是她还是没有要参与进来的打算,好像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闹剧,到该收场的时候自然就会收场一样,根本用不着她来费这个心。
大家都没有心思再回到桌上去吃完这顿饭了,张大妈仍在没完没了地哭着,我的心已经烦乱到了极点,真恨不得即刻马上收拾了东西逃离这里才好!
润沁又在出馊主意了,她主张把张大妈一起带回去,认为这才是惟一可行的方法。我说了一百个反对的理由,却丝毫不能动摇润沁的决定。为了妹妹,我不得不答应了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想到今后要和一个痴迷妹妹到疯狂程度的老婆子生活天天在一起,我的心里就不由得生出了一种厌恶感来,到时,她准会像一头守护幼崽的雌老虎那样寸步不离、尽心尽责、虎视耽耽地盯着每一个企图接近妹妹的人,而我自然也休想做成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美梦了!
事情终于得到了“圆满”的解决,当然,这“圆满”二字只不过是针对张大妈一个人而言,想不到她为了妹妹竟然愿意背井离乡,竟然愿意离开这块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故土。她破涕为笑了,高兴得好似孩子一般。她手脚麻利地去将饭菜热了重新又端了上来,她和润沁两个人又亲亲热热得好似一对母女了,她俩一面吃饭,一面商议着需要带走那些东西。
我和妹妹两个人只做冷眼旁观的观众,妹妹始终不愿参与进来,好像整个事件都和她毫无关系似的,她至始至终都只不过是一个观众,而且是一个对这出戏不感兴趣的观众,她人虽然一直坐在这里,不过心思是否也在就不得而知了,总之,她没有对此事作出过任何表示,甚至没有为此说过一句话。而我则完全不同了,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有太多的话要说,有太多的意见想表达,却又没有机会能够畅所欲言,因此,只得窝着一肚子的火坐在那里,时不时我就忍不住要用眼睛向润沁发射一枚不满的炮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