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考院封门三日考了三场，时辰一到号炮一响大门一开，秀才们一个个拖着书箱，有的还抱着店里借给的锅灶从大门里出来。三天前一个个还是刚吃完“高中”、意气风发的小老爷们，现下变成一个个昏头昏脑的、迷迷瞪瞪的梦游神了。
“金三晋”立刻热闹起来，秀才们有的钻进屋子里狠狠睡了起来，有的点了酒食狠狠吃了起来，李齐沆也累得够呛。考院里的号房是长五尺，宽四尺，高八尺，三面是墙一面敞开。两边墙上膝盖高的地方砌出来半块砖，再往高齐腰的地方也砌出半块砖。一个号房里两块木板，靠里的一块就架在低处砌出来的半块砖上，当做凳子；靠外的一块就架在高处砌出来的半块砖上，当做桌子。晚上睡觉就把高处的木板放到低处架好，这样和里边的木板平齐了就可以睡觉了。
总共五尺长，实在是伸展不开，李齐沆就斜着睡。一会儿头在里面的墙角上顶着气闷得不行就换出来，一会儿外面的蚊子咬的不行又倒回去，反正就是这样折腾。总算考完了，李齐沆躺在炕上舒舒展展地美美睡了一觉，刚起来叫了两个大烧饼正吃着呢，几个同乡推门来叫，“歇好了没有？歇好了咱们去逛逛。”
现在“金三晋”热闹非凡，不管考得如何反正憋屈了三年，先放松放松再说。秀才们读书明理，穷家富路这个道理当然是知道的，该下馆子的就下馆子，该逛逛风景的就去逛逛风景，要是雅致一点的就去喝喝花酒，你来我往、呼朋引类，“金三晋”院里院外此时真的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太原晋祠是隋唐以来的名胜，此时夏天正是游晋祠的好时光。平阳府的几个年轻的秀才光听说过没去过，这次趁着来太原的机会就想去看看，几个年轻人有人一提议大伙立刻响应，分头叫人，准备走吧。
李齐沆不是不想去，实在是心疼钱，这些钱都是春雨一根线一根线织布织出来的，自己怎么好意思去拿着这样的钱去逛风景？再说，这“金三晋”的房钱很是不便宜，能早走一天就能省下不少，李齐沆说不去，大伙儿再起哄自己赶紧赔不是“不去、不去，真的不去。”
没办法，几个人只好拉拉扯扯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打趣，“哎呀呀，俺说李大秀才啊，您这次中了举人还在乎这几个钱？”
“就是就是，这以后一路青云，还发愁钱吗？”
“哈哈，俺看李大秀才不是心疼钱啊，是着急回家、惦记着家里的美……”，这个人的话没说完就让人一把拽出门去，“干嘛、干嘛？差点儿拽俺一个跟头？”
“这些话你也要乱说？”
“本来么？”这人一边前后拽拽衣裳一边挺不以为意的。
“哎呀你……”
“算啦、算啦，莫要管人家的闲事，赶紧走吧，莫要误了时辰。”
吵吵闹闹几个人七嘴八舌的，李齐沆只是忙着作揖打拱，没听清他们说些什么，只是当做一些打趣话罢了，送走了几位李齐沆就收拾一下，把被窝卷打好，书箱拾掇利索，银钱倒出来数了数重新装好，唤来小二算了房钱，李齐沆自己背着行李，走吧。
出了门走在柳巷，李齐沆的眼睛又花了，看看人家咋一个个这么好看呢？绫罗绸缎、环佩叮当，这在咱家曲沃真的看不见，就算是平阳府也差的远呢。看着看着李齐沆有点儿明白了，“啊，不是咱家的人不如人家，是没穿这么好的衣裳就是了。”李齐沆想起了春雨，说起来这些年春雨也长成了一等一的人才，不过身上总是自己织的、自己染的粗布衣裳，不是灰的就是蓝的，当然不好看。
李齐沆一边走一边想，“要是春雨打扮起来啊，在这柳巷一走，那是比谁也强。要不给春雨也买一身衣裳？这两三年多亏人家了，应该谢谢人家。”李齐沆打定主意，看见一间成衣铺子，“瑞蚨祥”，李齐沆刚一往店门迈步，门口伙计立刻带笑弯腰引进来。
店里站柜的一看，“好么这位秀才爷这是咋啦？扛着被窝卷就来了，这是喝酒喝的没钱了来当被窝来了是不是？咱这儿可不是当铺啊？”又是个年轻后生，站柜的一时摸不太准，先不说话，先看看。
李齐沆进了店眼睛也不看人，就往墙上挂着的衣裳看，而且是光看女装。李齐沆就这样扛着被窝卷仰着脖子在店里从南走到北、再从北走到南，站柜的明白了，正好店里没别人，先让他看着，等他看累了，自己一句话就做成生意了，站柜的于是搭着手看着李齐沆在店里来回折腾。
果然，李齐沆晕头转向了，这里的衣裳太多了！花花绿绿的啥样也有，最主要的是这些挂起来看的衣裳，和穿在身上看是不一样的——李齐沆迷糊了。
时候到了，站柜的这才让小伙计把李齐沆的行李接过去，让了座、倒了茶，这才开口，“爷要给家里人捎衣裳？”
李齐沆端着茶碗一愣随即笑了，“刚才自己像个傻子似的眼睛光看女装了，人家能不知道吗？”点点头低头喝水。
“爷相中了没有？”
李齐沆头也没抬，喝水摇头。
站柜的眨眨眼睛，试着问，“年轻的就要大花、大颜色才好看。”
李齐沆低头想了想，点点头。看到李齐沆点头，站柜的心里有了底，“这外面挂的都是些寻常货色，怪不得爷看不上。”站柜的把李齐沆架得高点儿，“伙计，到后屋柜子里把潞州府来的那身衣裳拿来给爷看看。”
“是嘞——” ，小跑步一溜烟，伙计把一个绿缎子包袱端了过来，站柜的接过来，解开绿缎子包袱，顺手就把这绿缎子铺在柜台上，再把衣裳铺在绿缎子上。
这是一身红缎子衣裳，上衣、裙子都绣着大朵的牡丹，牡丹花有粉黄的、也有天青的，绣的是活灵活现、美轮美奂，绣的实在是太好了！更难得的是这个红缎子，怎么这么红！李齐沆从来没见过这么红的颜色，红的动人心魄！
看见李齐沆发愣，站柜的就试着问问，看看李齐沆能不能掏起这个价钱，“这是年前从潞州府专意拿过来的。是潞州府的丝厂派人到苏州学了苏绣回来之后的第一件绣品，手艺不一定有人家苏州师傅好，可是用心是没问题的，您说是不是？”
李齐沆盯着衣裳点点头，想了想，“那、那，这件衣裳得挺贵吧？”
站柜的心里有了点儿数，嫌贵就是看上东西啦，要是不嫌贵就是没看上，“是啊是啊，这个料子也是极难遇见的，说是给苏州织造剩下的，不是寻常物件啊。”
李齐沆一听就明白了，这个意思就是给宫里进贡剩下的，自然难得，把身子直了起来，摇摇头，“这得多少钱啊？”
站柜的也摇摇头笑了，“说实话这么件衣裳卖多少钱都不贵、都有人要，您要诚心要，给个六两银子吧，这个价钱，可是有工钱没料钱、有料钱没工钱啊。”
一听六两银子，李齐沆愣住了，太贵了！自己现在只剩下六两多点儿了，这要是都花了，自己就要讨饭回去了。
站柜的一看李齐沆愣住了，就知道这个价钱对他来说贵了一点儿，再便宜些就没问题了，“您三年一考不容易啊，可是家里人就容易吗？您是寒窗苦读，人家是粗茶淡饭，跟着您一样啊。这次您金榜题名，也应该谢谢人家啊？是不是？”
李齐沆一听啥金榜题名，那还早着呢，不过真的该谢谢春雨，两年来自己啥也不干，全靠春雨操持自己才能安心读书，应该谢谢人家，李齐沆点点头，“对，不过您能不能再让让？”
站柜的摇摇头，“让让倒是没问题，不过呢，再让也让不出多少了。价钱倒是其次，来这店里看上这身衣裳的人多了去了，咱开的价钱也绝对不是这个数，人家照样愿意，可是就一样，真的是没人穿的合适啊，这才留在现在。所以啊，您得看看这身衣裳合不合适才行啊？”
李齐沆一听人家说的是啊，不过自己真的不知道春雨穿的合适不合适，这尺寸自己怎么能知道？这么好的、这么贵的衣裳要是穿上不合适那就太糟践了！李齐沆没了主意一时没话说。
这种事儿见多了，站柜的张口叫伙计，“你把这位爷领到门口看一看，看看哪位小姐的身量差不多咱就请来试一试，这么好的衣裳一定要穿上合适才行啊。”李齐沆心里一笑，还是人家有办法，自己咋就没想到呢？笑了笑站起身跟着伙计来到门外看人。
李齐沆心里想着春雨的影子就和街上走着的小姐太太们比一比，这个真的不太好比，李齐沆看的心里真的是没有底。看着差不多的只好盯着人家使劲儿看，结果惹得人家不高兴了，几位小姐是气的拿眼睛瞪他，还有几位是羞得低头快走了，李齐沆也觉得这样紧盯着不好意思了，只好捡人家背影使劲看。
看着李齐沆呆头呆脑的样子，一边的伙计心里直乐，抄着手靠着门框慢慢等吧。李齐沆总算看见一个觉得差不多的了，盯着看了好半天这才下定决心，转过头跟伙计指了指。
伙计伸长脖子一看，“好么您老，人家这都要走到钟楼街了、这才告诉俺，这么远、俺这往回请人家得多费事？你姥姥的！”心里骂了一句，赶紧撒丫子跑过去追上，作揖打拱把人带回来了。
这些都是店伙计的老把戏了，追上去拦住就夸人家长得好啥的，然后说店里有位客人要给什么什么情人捎衣裳，没有尺寸只好在街上看看，好半天了，总算看见您身材这么好的啥的，如此一灌迷魂汤，再加上姑娘们好奇、心软啥的，二十个有十个都会来帮忙的，另外十个就是同伴了。这次转回来的也是两个姑娘，一个长相一般可是身材匀称苗条，看见李齐沆冲着自己施了一礼，脸一红头一低就跟着伙计进了店，另一位身材圆胖，冲着李齐沆翻了翻白眼也进了店，估计是店伙计光夸那位了没夸这位，不高兴了。
这位姑娘再从里屋出来，真的是变了一个模样！这衣裳穿合适了可跟放在柜台上、挂在墙上可太不一样了，真的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了。不光是李齐沆看得瞪了眼，连站柜的都点头。
换下衣裳两位姑娘就走吧，李齐沆施了一礼表示感谢，店伙计从柜里拿出一块月白绣小花的手绢送给姑娘，是店里的一点心意。脱下那么漂亮的衣裳真的让人泄气，不过这块小手绢也很漂亮，姑娘瞟了一眼李齐沆就高高兴兴收下。那位胖圆的姑娘站住了，冲着店伙计瞪眼睛，站柜的摆一摆手，店伙计咧了咧嘴又拿出一块手绢送给人家吧。
二位姑娘走了，站柜的和李齐沆都来了精神，一个是非要买不可另一个是非要卖不可，李齐沆把袖子一撸，“价钱还得让让。”
站柜的嘴一咧，“好俺的爷哎。当初咱家掌柜的也是一时心血来潮，看见这身衣裳实在是漂亮也没多想就带回来了，没想到没人穿得了。这个价钱已经是赔钱了，不好再让啦。”
李齐沆已经打定主意了——耍一耍赖皮才行，从裤腰上解下里外两个口袋，把里边的银钱都倒在柜台上，手指头一扒拉，一共六两一钱二分银子，外加四百二十个制钱，“就这么多了，俺还要走回曲沃，您看着办吧。”
站柜的也愿意卖出去这身衣裳，穿上太漂亮了，只有这样的身材才能穿出衣裳的好，这样才不至于糟践了东西，卖给这位客官真的是太合适了。不过低头看见这么点儿零零星星的银子，又听见李齐沆这么说，不禁一脸苦相，想了一下，先把四百二十个制钱扒拉到一边去，心里替李齐沆算了算一路上的店钱、饭钱，把一个一两的银锞子也划拉到制钱那边去，然后把剩下的五两一钱二分银子收进柜里，“得，就这样吧。”一边叠衣裳一边叹气摇头，“咱是赔钱赚吆喝、您是鲜花送美人。”双手捧着衣裳往李齐沆面前一递，“爷，您收着吧。”
李齐沆听了这话笑了笑，没有接，眼睛朝下瞟了一眼那个绿缎子包袱皮。站柜的看见了，叹口气，把衣裳拿了回来，用绿缎子包袱皮包好，双手捧着衣裳再次往李齐沆面前一递，李齐沆笑嘻嘻地接过来，小心翼翼放进书箱，扛起被窝卷，打了个招呼，“走啦——”
站柜的站在那里看着李齐沆的背影一点头，“真行啊俺的秀才老爷，俺这没挣着钱不说，还搭上两块手绢和一块缎子包袱皮，真行啊你！这还是读书人吗？这不是同行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