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七章 三

作者:匝瑜    更新时间:2015-08-12 22:22:57

全体山西举子们都对这个事情很郁闷,这是为什么呀?不应该啊?这当不成吏部右侍郎的学生,这个、这个、这个以后的官可咋做?是去的时机不对?还是一同去的人不对?要不就换个时间自己再去?自己一个人再去会不会碰钉子?大伙儿一起碰了钉子就碰了,反正这个老家伙也不可能记得有哪些人,自己单个去了碰了钉子,这个就太不好办了吧?那就不去?不去?这话你也能说得出口!不去吏部右侍郎家怎么能行?

难啊难!真的比做文章还难!这几天没干别的,山西的举子们就是为这个问题发愁、打转、想主意,没想到这天下午,李尚思派人来了,拿着请帖,晚上府里家宴,请山西今科乡试头三名,还有平阳府今科往科的全部举子。

山西会馆里真是一片欢腾!当然更多的还有一大片叹气!没等欢腾声落地,这位家人说,李大人特意嘱咐有一位家乡曲沃的李齐沆李举人必须要到,如果李举人有事不能到的话,那就、那就不好意思了,请改个日子吧。

什么、什么、什么?感情咱们一帮子人捆一块儿也比不上李齐沆一个人?李齐沆不去咱们就都去不成了?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道理?!这边有一位心思敏捷的举子着急了,好几天没见李齐沆了,“要是李齐沆病了去不了怎么办?”

“啪!”还有另一位心思更敏捷的举子一拍桌子,“咯吱吱”,桌子快散架了,“病了?就是病的走不了路也得抬他去!”

“啪!”还有另一位心思更更敏捷的举子一拍桌子,“轰隆”,桌子彻底散架了,“莫说病了、就是死了也要把死尸抬到李大人家里去!”

“对!不去不行!”

“对!对!非去不可!”

“对!对!对!阎王老子也拦不住!”

…… ……

十几位举子三十来条腿一人一脚踢开挡路的散架桌子一起走向后院,一起去看看李齐沆还有没有气儿。

李齐沆正在对着桌子发呆,这篇文章怎么做的这么费劲儿?就听得闹哄哄的有人叫门,没等去开门,“叮铃桄榔”涌进来十几位举人老爷,把个小屋子挤的是满满当当的,这个时候算起来,李齐沆的这间小屋是全京城人才最集中的地方了。

李齐沆一愣神,“这是干啥呀?”念头没转完就听得一声喝问,“李齐沆你到底是去不去?!”

李齐沆眨眨眼睛,“去哪儿啊?”听到这句话举人老爷们泄气了,感情人家没病,还不知道咋回事儿呢。有文章口才都好的举人老爷、抢着把事情前后一讲,李齐沆说,“去啊。”大家都松了口气,约好了时间,到时候不能误了啊,“踢里秃噜”走吧。到了门外,一位举子把手里的桌子腿悄悄一扔,“幸亏这小子识抬举,要不然非把你打个半身不遂抬上走。”

天色擦黑,走走走!去李大人家吃饭去!十几位一起走,说话声音得大点儿,步子要响点儿,笑声要清脆些,手势要夸张些,对对对,就是要这个效果,给他们看看!至于李齐沆,早有才高八斗、运筹帷幄的举子安排好了,专门挑了两个练过太极养生功的举子盯着他,他跑不了!

气人啊!真气人!不是一般的气人!看着从中庭走过的一帮吵吵嚷嚷要去赴吏部右侍郎家宴的家伙真是气死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嗯?不就是吃个饭么?!不就是吏部右侍郎么?!不就是……?!嗯!赶明天咱们去吏部左侍郎家里吃饭去!不对!去吏部尚书家里吃饭去!对!就是吏部尚书!别人家咱还不去了!请也不去!赶紧的,把你的那本册子拿出来查一查!

这边一位赶紧从怀里贴肉拿出一本册子,从东韵开始一页一页查,有了!在这儿呢、在这儿呢,吏部尚书四姨太的舅舅家的侄女婿的外甥闺女的表姑夫家就是咱们山西人,走!明儿就去攀亲戚去!

李齐沆走在最后叫两位太极高手夹持着从中庭走过,听着前面的人高谈阔论、听着旁边的人嗤嗤不屑,脸上觉得臊得慌——这还是读书人吗?这还是读圣贤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读书人吗?这些日子里,李齐沆看见的举子们有几个是在安心读书的?一个个都是在拉关系、攀交情、套近乎,说起谁谁谁某位官员的关系来是头头是道、唾沫星子乱飞,谁要升了、谁要降了、谁要调了,如同商人在谈论银钱行情!如果都是这样,那还读书作甚?还不如去做生意好了!那样还大方些、不必如此遮遮掩掩吧?

胡思乱想着就到了,门脸不算太大倒是干净利索,整整齐齐当中显出气派。大门上灯笼高悬,早有家人在街上迎候,稍稍寒暄就分出先后了,解元打头,二三名跟上,随后按名次依次进门,李齐沆没人待见还是最后让二位太极高手夹持着,不过二位高手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二门还是灯笼高挂,还是鱼贯而入过了中院这就到了客厅了。李尚思六十来岁,颌下一把花白胡子,干干瘦瘦,不过精神很好,一身便装站在客厅门口相候,十几位举子连忙作揖齐声喊“不敢不敢”。

李尚思向各位拱拱手伸手一让,转身进门在主位坐下,随即举人老爷们开始递门生帖子。头一位当然是今科解元,太原府人张占远,李大人很高兴,乐呵呵接过门生帖子看了看,问了问太原风土,点点头收下。接着二位、三位等等一个一个挨着递门生帖子,李尚思也就不看了,听了姓名、籍贯就点点头收下放在一边。

都完事儿了,就该李齐沆递门生帖子了——可是没带!忘带了!李齐沆满脸通红!真的是忘了带了!

在家里的时候就准备了一些门生帖子,知道到了京城会有这些事情。不过一路上李齐沆孤孤单单的,到了京城住下更是没人理他,别人热衷于此天天揣着门生帖子四处撞门,李齐沆瞧不上这个,也没人叫他,渐渐地忘了还有这么回事儿!今天下午一群人来叫吃饭,自己正在苦思文章、懵懵懂懂答应下来也没往心里去就接着想文章,刚才出门的时候也是正在写文章,人家一叫答应一声放下笔就走,这一路上净胡思乱想了、压根就没想起来!

十几位已经成了吏部右侍郎大人学生的举子们齐刷刷扭头看孤零零站在地中央的李齐沆,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咋啦?真的没带门生帖子?这个……这个……是不是……有点儿……那个……李大人会不会生气啊?这个饭、这个饭还能不能吃得上啊?”

李齐沆一开始脸是红的,这时候想开了,“已经这样还能咋办?”苦笑了一下,摇摇头,抖了抖衣袖,大大方方上前两步深施一礼,“曲沃李齐沆拜见李大人。”

李尚思坐在那里也看了李齐沆一会儿了,“这个家伙就是李齐沆吧?唉!曲沃自从大灾十年了,总算出了位举人,今天晚上就是想见一见他。这个家伙竟然不拿门生帖子?”李尚思有点儿哭笑不得,正在此时看见李齐沆上前施礼,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年纪轻轻倒是举重若轻,很不错啊。李尚思笑了笑,“曲沃啊曲沃,家乡啊,十几年没回去了。唉!丁县令可好?”

何出光已经卸任,此时是丁璜,当然上任之后要给吏部右侍郎来信说说家乡事儿。李齐沆临走的时候,丁县令、学道王大人都让给李尚思带好,闻听李尚思问话,李齐沆躬身回答,“丁县令很好,临行丁县令让学生给您问安,学道王大人也向大人问安。”

李尚思听了真的有点儿想笑了,“你不递门生帖子称什么学生?学道王大人是下一句俺要问的,没等问你倒先说出来了。要是都像你这样有啥说啥,这个官场倒是简单多了。”李尚思笑了笑,“多劳挂心啊,回头俺给他们去信,谢谢他们。”扭头问管家,“酒席备好了没啊?”

管家在一边站着就等着大人这句废话呢,赶紧躬身回答备好了,“那就开席吧。其实京城里也无甚好吃的,人上了年纪就想着家乡的那点儿吃食。今天准备的不知道对不对各位的口味。不过有一件好的,就是前一阵子宁王府来人捎来的老陈醋,那可是宁王府自己的醋坊酿的,不是一般能吃得到的,各位一会儿可以尝尝啊。”李尚思一边让座一边客气几句。

就在客厅开了两桌酒席,四个凉菜四个热菜一壶酒,简简单单,醉翁之意不在酒,当然,就算把李大人的这两小壶酒都喝了,那也成不了醉翁,主要是认识认识,大家都不是专意来吃饭的,给李大人留一个真才实学的好印象才是真的。解元挨着李大人坐,那边是第二名,这真的是没办法,就是一张考卷定终生啊。

李齐沆在第二席的末座,乡试名次虽然不是最后但是最年轻,最主要的是这个家伙不识抬举,竟然不给李大人递门生帖子——还坐什么坐——没给撵出去就不错了!

末座就末座,李齐沆看见留给自己末座也没什么,坐下该吃吃、该喝喝。这个第二席的末座倒是有意思,正好对着第一席的正座,李尚思侧侧脸就能看见李齐沆的正脸。

除了谈一谈家乡风土就是考一考学问,对对句子,联一联诗,这些东西对这些做惯了八股的举子们来说实在是小把戏。有话说八股文若是做的好,随你做什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今天在座的就有两位解元,一位是今科的,另一位就是李大人,也是当年的解元呐!平常大街上碰见个会写对联的大家还稀罕,今天晚上,在这里,诗词歌赋,大家也就是随便玩玩小高雅,喝酒助兴而已。

几圈下来,大家都顺顺当当的,啥五言、七言的都随便,张口就来,不过李尚思觉得没有什么好句子,都是应景之作,对仗平仄都毫无问题,就是寡淡了些,闭着嘴巴想了想,偏了身子隔着两个桌子对着李齐沆说,“李举人啊,有没有什么以往的诗作啊?”

李齐沆正坐着无聊,心里想着这个宁王府的醋还真的不错啊,颜色发紫,酸中带甜,味厚绵长,人说做酒不好反成醋,嘿嘿,这个醋做成这个地步,比一般的酒恐怕还要难做些。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听到叫李举人,在座的也还有姓李的,也不太以为意,不过自己也是“李举人”,自然抬头看看。这一看才发现李大人正在笑眯眯地在那张桌子远远看着自己,李齐沆再看看另一位李举人,人家也在看着自己,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李大人在点自己的将。

“诗?”李齐沆心里打了个转,诗当然是会做的,也是做过的,不过不多,好一点的……也就是这一首吧,李齐沆站起来恭恭敬敬施礼,“年前到景明山中游玩,天寒地冻,河流池塘都结了冰,不过温泉涌出,溶出一片清水,竟然有红莲开放,所以有感作了一首。”

李尚思点点头,曲沃的温泉是很好的,即便是冬天也可以看到渠水热气腾腾四处流淌,不过这冬日莲花绽放,倒是未曾听说啊。李尚思点点头,兴趣盎然,竖着耳朵听。

李齐沆略一沉思,张口朗诵,

“冰壑溶新沼,芙蕖蒂并联。

红幢双映日,碧干独擎天;

种钵空谈幻,凿金未是妍,

何如君子意,好信为谁传?”

李齐沆朗诵完了再施一礼,没敢坐下,先站着准备听李大人的指点。

李尚思正在想,“诗么,一般,头四句更是太一般了。可取之处就是后四句了,颇有老庄之意,还算脱俗。特别是最后两句,意境展开了,倒是不错的。这么年轻有一些老庄出世的意味,唉——”想到这儿,李尚思点点头,“还说得过去,结尾不落俗套,还算难得。”

李齐沆一听赶紧施礼,“谢谢老师指点”就坐下了。在座的没有不会作诗的,看见李齐沆念了首诗,一般般的,就有跃跃欲试的想显示的,这个一首、那个一首,大伙儿都念开了诗,李齐沆坐着听,确实,大家都是硬手,拿出来的诗也是硬梆梆的,确实比自己的强,自己在诗上没下过大功夫,确实不行。

酒会变成了诗会,这其实是意料之中的。早有几位心思敏捷的,下午想好了怎么抬李齐沆之后就回屋翻自己的诗作了,想着晚上估计要赛一赛诗,果不其然猜中了,各位举子纷纷展示力作,好给吏部右侍郎大人留下个文采印象。

咿咿呀呀两圈过后,谁也没落下都把自己压箱底儿的东西亮了亮,李尚思很是认可,还是真有不错的。看看时候也不早了,散了吧。

李尚思把大家送到客厅门口就站在门槛外边送客,十几位举子施了礼就在管家的头前指引下往外走,李齐沆没人理自己也就溜溜达达走在最后。出了中门,一个家丁叫住了李齐沆,“李老爷请留步,咱家大人有请。”李齐沆有点儿奇怪,回头穿过中门望回去,李尚思已经不在客厅门口站着了,于是随着家丁返回中门去书房。

大部队出了门和管家道别,有人发现了,“李齐沆哪里去了?”你看我我看你莫名其妙,“上厕所去了?”肯定不是,就没出来啊,肯定是让李大人留下了。为什么呀?咱们谁不比他的学问好呀?凭什么不留咱们留下他啊?一位举子抬头看看街上左边的屋檐,又转头看看右边的屋檐,捋着胡子点点头,“吾师必有深意。”

“对、对、对,吾师必有深意。”一群人猜不透只好气哼哼地往回走,不想那么多了,谁都没吃饱,饿着肚子回到山西会馆还要面对那些俗人的羡慕嫉妒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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