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桃人家
桃浦村是个位于江西卧岭县境内依山傍水的小村落,住有三十余户人家。村前清流小溪,片片桃花;村后翠岭竹林,郁郁绿荫。岭与山峦相连,巍峨峻耸延绵数百里的武夷山群峰在云雾飘渺的空际绰约可见。
村里各家主业,有种二季水稻的,有种茶树摘取茶叶的,也有既种水稻又承包茶山的大户。每户人家都有养鸡养鸭又养猪的副业。全村出了名的懒汉毛正太家就筑建在村西北的山脚下,因房屋靠着山太近,山岭岩壁上长的野树枝有的还伸进了毛正太家的窗扉里。
熟知懒汉毛正太的人都知道,他原来栖居的巢窝低矮简陋,几处墙泥脱落露出竹篾,屋顶上的茅草每天都会被风吹落几根。近两年靠着承包的竹林和茶园,发家致富了。寒酸相的茅屋变成一幢颇有现代气派的三层楼房,阳台、廊道,楼上楼下二十几个房间分布在走廊两侧,使得整幢楼宇失去别墅的韵味,像煞旅馆或招待所。门前院落颇大,居中一百多平方米水泥浇置的晒谷场,两侧排列的青砖瓦房有车库、储存室和大谷仓。
俗话说“懒人有懒福”,活脱脱是毛正太的人生写照。毛正太刚逾而立之年,长得精瘦偏矮,相貌一般。性情倒随和,跟谁都能说上几句。但极懒,家里凳椅有翻倒的,即使在他身边,他都懒得弯弯腰把它扶正。如此惫赖人物能入老泰山的眼,可说是奇迹;入赘妻子张家后这惫赖汉能帮助老丈人兴家发富,更是让人意想不到。
毛正太与妻子张彩娥的婚姻是老丈人鼎力促成。在县城读完高中正准备考大学的张彩娥一日忽被父亲急唤回家,在当晚的饭桌上,父亲面对女儿十分郑重地宣布他的两个决定:一是女儿的读书生涯就此结束;二是女儿必须接受上门入赘女婿毛正太为自己的丈夫,并且约定就在下个月的八月中秋节举行婚礼。
张彩娥哭了,叫道:“我要参加高考,我要读大学。”
父亲的回答很干脆,“没钱。”
“我不嫁。”彩娥哭道,“我不愿嫁给毛正太。”
父亲的回答还是很干脆,“这是命。”
女儿深知父亲执拗的脾性,虽是住在茅草屋的父亲张海富却很有当家人的气势。今日如此郑重其事地宣布他的决定,必是经过深思熟虑,做女儿的就是反对也是无济于事。张彩娥六岁时母亲病故,父亲决意不再娶妻,独力将女儿抚养长大。女儿知道父亲爱她,故也非常孝顺父亲。长得这么大,从来没有反对过父亲所作出的任何决定。今日之事非同寻常,那个毛正太究竟是何方神圣?竟得父亲如此中意。
她,张彩娥是桃浦村里长得最漂亮的姑娘。高挑的身材,白皙清秀的脸庞,还是个县级中学的高中生。班里的同学、村里的俊俏小伙子追着她,转弯摸角托人前来提亲说媒的不在少数,父亲闷着脑袋抽着长烟竿,一个也没答应。毛正太是谁?他是如何蒙得老人家恩准的?张彩娥知道问父亲没用,他是不会多说一句话。她去问住在同村的姑母张海霞,父亲有事有时会同亲妹子商量商量。
张海霞告诉侄女的定婚缘由更让彩娥如坠入云雾里,摸不着一点头脑。
“怎么,是一个梦?”彩娥惊讶地瞪圆了杏眼,“是一个梦让老爸选定了毛正太那小子做他的女婿?”
“是的,是你爸在前几日做了一个梦,才决定让毛正太做我们张家的女婿。”姑母十分认真地说,“你也知道,你爷爷原先是个堪舆风水的先生,去世已有二十余年。前几日你爷爷突然托梦给你父亲,据你爸说这个同样的梦连续做了三次,也忒奇怪,你老爸不得不看重这个梦。”
“什么梦?爷爷在梦里究竟对爸说了什么?”彩娥也认真起来,直觉得背脊上凉溲溲的,难道每个人的命运真的在冥冥之中已有安排?
“彩娥,我今天跟你讲的话,只限于你、你爸和我知道,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就是那个毛正太也不能告诉他,否则你俩结婚后,他愈发骑在你的头上。”
“你说什么呀。”彩娥恼火道,“我怎么会和那个人结婚?”
她姑母也不理会,道:“在梦里,你爷爷告诉你爸,桃浦村座落处风水不好,从现在算起,三年内桃浦村必有灾祸发生。”张海霞认真地望着侄女缓缓地道,“你爸请求解厄之法,你爷爷说无论如何都要留住一个人。你爸问是谁?怎么才能留得住?你爷爷也不回答。接着你爸在梦里看见了圆圆的月亮,又看见你做新娘正在把一个后生拉进了自家茅屋。”
“羞煞人了。”彩娥双手捂住脸庞,哭笑不得地叫道,“结婚就结婚嘛,怎么是我一个姑娘家的拉人家进门――。”
姑母也笑起来,道:“所以说你老爸要的是上门入赘女婿啊。”
彩娥忙坐直身子,涨红了脸,撇嘴嗔道,“那么,怎么认准了毛正太?我都不认识。”
“这个人你认识的。”姑母笑道,“你忘了?上个月二十几日,我记得是星期六。你回家做了几笼蒸饺,还请我姑姑吃,是韭菜肉馅的,味道真好。那天你在回家的路上,你把人家的钓鱼杆拗断了,那后生后来找上门来要你赔,说那鱼杆还挺贵的。你与他争吵,你老爸把你们劝开,还请他吃了蒸饺。”
彩娥霍地站起身,惊道:“怎么,是他?他就是毛正太?”
看到姑母肯定地点头,彩娥颓丧地坐倒在床上。少顷,恼火地捶着床沿道,“这个人忒小气,为了一根鱼杆还追上门来。是他在水塘边钓鱼时,将鱼杆乱甩,钩子甩到我的脸上,把我脸都划破了,幸好没留下疤痕,否则我还要他赔上毁容整治费。他倒好,竟追踪上门,活脱脱是一个胡搅蛮缠的无懒嘛。可我爸怎么会认了他的?”
“你爸在梦里看见与你成婚的年轻人就是他的模样嘛。”张海霞道,“梦醒后,你爸也很疑惑,他就去找那个钓鱼的后生。前天在司铺找到那后生的家,了解到后生姓毛名正太,在他六岁时,父母已先后亡故,生活上有一个姐姐照顾他,前几年他姐姐也嫁人了。如今他一个人生活,自由自在的。你爸认准他主要在于他的姓,毛家后生。在梦里,你爷爷离去时丢给你爸一把鸡毛掸子,起初怎么也不理解是什么意思。遂后,这不应准了他毛正太了吗。”
张彩娥脑子里乱哄哄的,她对毛正太没有一点好感,但在内心深处总有一种归宿的感觉。为何他的鱼竿偏偏钩到了我呢。
逾后几年,毛正太作为张家女婿活跃在桃浦村。婚后一年,张彩娥给他生了个女娃子,取名为张毛妮。当爸爸的人了,毛正太还是东走西逛,从来不正经干活。老丈人劝他,作为成了家的男人,应承担养家立业的责任,无论如何得学一门手艺。张海富联系了一个技艺很高的木匠师傅,让毛正太跟着学手艺。看着漂亮媳妇含着泪,投来希冀的目光,毛正太也发狠发誓要学好手艺。但不出半个月,他便抛开锯刨等木匠工具又到处优哉游哉了。孩儿啼、娇妻泪、老丈人的哀伤,他才不管呐。
抽烟、喝酒、闲聊天或围桌聚赌,或大忙季节去钓鱼,这就是毛正太的生活。
说起闲聊,毛正太还真能聊。农闲时日,树下或院落内,毛正太身边总围着七、八个人听他摆龙门阵。平日里再怎么鄙夷他毛正太游手好闲的懒散样,听他侃大山,也会情不自禁地赞赏这后生博学广识。在自家院内聚首时,老丈人和女儿彩娥端出茶水和糕点来招呼大家。乡邻们也带着几分感激和几分真诚的叹服在张家父女面前赞扬他们女婿非同寻常的才识和能耐。
毛正太喜欢钓鱼,还有一嗜好便是搓麻将赌钱。在麻将桌上,他颇有风度,当几双手迅速搓动着麻将牌,一圈又一圈地搓,赌劲随着赌注上升而越发激昂。参与赌博者各个面庞绷得紧紧的,似乎要崩裂开来,看得见太阳穴上鼓起的青茎血管与脉搏一起颤动。只有他毛正太坦然自如,嘴角边叼着一支高价纸烟,脸庞上浮动着最是轻松的笑容。那么,他是赢家么?不,他输了,输得比哪个都惨,一晚上,输掉五六百,他无所谓。每次输,他都以最轻松、最爽快的姿态付清当晚的赌债,不拖欠,也不迟疑。在座的谁都欣赏他的豪爽,谁都叹服他的大度,他自己也为之陶醉,摆出大城市人也望尘莫及的洒脱相道:“没什么,既然上了台面,赢得起,也输得起。”
他在赌桌上输过也赢过,无论输赢,他都有着乡下人无比敬慕的绅士风度。然而,他确实输的够惨。每天照样乐呵呵,能说会道,他还知他在那里藏着聚宝盆,不上数日,在赌桌上他又掏得出几百元钱作赌注。有人怀疑聚宝盆便是他称之为老泰山的岳父大人,几十年山上田里干活有不少积蓄。此话吹到毛正太耳边,他立刻沉色而言道:“什么话?!我毛某无能,没得抚养妻儿老小,一家几口人生活全靠老泰山供给,我毛某再混也不会去釜底抽薪,断了全家生路。牌桌上拿出的钱全是我自己的,欠账也由我一人负担。”真有点铮铮骨气,有人不信,曾去他老泰山那里套问,果然,老泰山说他钱罐里分文不少。当然,人家也没敢告诉老头,他女婿有钱在外边下大赌注,却没钱养活家小。
老泰山从来也不说他女婿什么,私下暗里心头确实很不踏实。他女婿吃烟喝酒还赌钱,只差嫖女人一档,要不吃喝嫖赌四行皆全了。然而,老汉心里没有一点怨恨女婿的,自家独生女儿舍不得嫁出去,便招赘。乡下人硬棒些的谁愿意倒插户头,上别人家充当半子。可毛正太来了,虽不强壮,但细细俏俏还很中看,更难得肚里灌过好几年的墨水汁儿。这样的人品来老张家,与他女儿白头偕老,也称得上祖上有德。他女儿彩娥,细挑身材,白净脸儿,在村里也是首屈一指的漂亮女孩,但面上有些高傲气,实际上十分怯生,在人前没说上几句话就没词了。与毛正太婚后生下一儿子,对孩子,做母亲的十分疼爱,抱上手就放不下,好像孩子自己走路似乎会瘦掉几斤似的。劈柴烧饭,洗菜洗衣服指望不上自己丈夫毛正太,就让老父亲张海富辛苦了。张海富见着外孙就喜的合不上嘴,看着女儿和外孙,做什么活都心里乐滋滋的,也不在意女婿在瞎混个啥。
毛正太从不抱孩子,但每次从外边回家,总带上牛奶、蛋糕、糖果什么的,哄得孩子围着他哈哈哈蹦跳,高兴异常。事实上,才两岁半的孩子厌烦整日抱着他的母亲,倒十分依恋难得在家却无所事事的父亲。毛正太爱着老婆孩子,但自己有大丈夫的意念。村里人时常会看到这般情景:张彩娥在一大袋物什重压下十分费劲地弯着身子,朝前走来,她的丈夫毛正太嘴上叼着一支烟,空着双手在旁边心安理得的走着。或许是毛家遗传的习俗,男子汉除了自家男人们本身所需要抗的东西,背付上别的什么,总是很丢脸面的。
张海富和女儿彩娥对毛正太有着一种奇异的倚重感。无论毛正太做着什么,父女俩都认为女婿这么做有它的道理。彩娥有时候会唠叨几句,老丈人却会替女婿劝解女儿。晚饭过后,毛正太若不出门,往宅院里一坐,张海富便知道,今晚她的家又像放一场小电影那样可以热闹一番了。有时,乡邻们自己上门请毛正太过去喝几杯自家的米酒。
毛正太就是这么活着,不求名誉,但自在。不被人敬重,但让人叹服。“讨饭的过一日,皇帝也是过一日”是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命运之神总是在朝他露出宠爱的笑容么?不,有一年的年底,家家户户杀猪备年货,准备过农历年,命运之神向他露出狰狞的面孔,命运像撒娇的女人,嗔怒之后又会展开迷人的笑靥。
有几个外县人找上门来,说要讨还向毛正太买树木的款,竟有一千五百多元。毛正太第一次在大庭广众面前露出慌乱和尴尬。这笔帐是被他拖延了两年的,此刻,毛正太就是口吐莲花人家也信不过他,一口咬定,要么立刻还款,要么就上山砍树。跟他们一起来的小伙子从卡车上取下斧头锯子等。毛正太道:“山已包给村户了,你们要砍只能在我家的山上砍树,不能乱伐别人的树木。实话告诉你们,我家承包的那山岭上的树,够材料用的还不值五百元,你们看着办吧。”有人这才明白,他每次大把下赌的几百元钱是从外县空卖竹材骗来的。
老泰山发急了,他们家是有卖毛竹的,靠的就是自己包产的山岭上那么些竹子了,但此时竹子尚小,说什么也不让人家砍了去。外县人又要拉猪,大猪前几日刚出售,只有几只小猪哼哼叫着在猪圈里打转,张彩娥发疯般的拦在猪圈前不让外县人动她的宝贝。
张海富和张彩娥父女俩愤急到极点,都操起扁担铁锹,四周乡邻也紧张到极点。毛正太反而冷静下来,还算清秀的脸庞露出最舒坦的笑容。
“算了,不要着急,大家都不要着急,你们也不用着急。”毛正太朝那几个外县人笑道:“我的全部家当就这么些,你们也看见了,逼得再急,拿不出钱来,还会出人命的。”
外县人望望老泰山和那个披头散发的妇女,心里不由得打了几个寒战。心想这小子话不错,逼急了,这当事人不在乎,那老头和那妇女不一定能受得住,闹出人命来是划不来的。“那你说怎么办?”外县人皱起眉问道,语气没有软下来的迹象。
“你们三天后来取钱,不放心就在这里住下。”毛正太满不在乎的说道,“三天后我一定把一千五百元钱还给你们,这里众多乡亲作证,要是三天后不拿出钱来,你们拆我家的房子,或把我毛某送法院监狱都行。”
外县人瞪视半晌,别无他法。最后写下契约,由村民组长和另一个德高望重的老汉签名作证。那辆大卡车这才载着那几个外乡人一溜烟驶离开去。
“正太啊,你三天后真能拿得出这笔钱吗?”村民小组长不安地瞅着毛正太。另一签名作证的老汉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在鞋底上磕去烟灰后斜睨他一眼道:“还用得着为他担心么?这孩子精得很,心里没有门道道,不会逞这硬嘴。我在这村里注意许久,他的脾性还能不清楚?”说着站起来,朝张海富道:“他老兄,不用急,这孩子的本事你不是不知道,只要他不犯法弄到钱,我们活这么一把年纪都懒得理他的。去吧,去干活烧饭,没事了。这笔钱活该他来付,难道你老兄替他养家小还要替他还债么?”
毛正太笑着跟乡邻招呼,翌日,桃浦村就失去了他的踪影。猜测种种,大都是一致,毛正太到外面弄钱去了。
明天就是还债的日子了,张海富一家焦急地等待夫婿归来。寒冬的夜,只有刮过田野的刺骨寒风给森肃的夜带来一点活跃的气氛。
夜深了,他还没有回来。他是没有回来么?不,他已经回来了,至少已经回到了桃浦村的土地上。他又聚在一张赌桌上,难道他靠赌钱来赢取一千五百元钱还债么?不,他没有这么干。此刻他腰带里就装着一千五百八十元人民币。他扒在赌桌上,仅想用现有的钱捞点赚头,不让老泰山和妻子太小瞧了他。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从来不紧张的毛正太额上开始渗出汗珠。一百,两百,三百,赢进来;四百,五百,输出去。第一声鸡鸣报晓时,他的腰囊里又分文不剩,还在赌桌上留下一百三十五元的赌债欠条。
在乡村的田梗地里他坐下了。朦朦的月色穿过枝丫组成古怪天幕洒下朦朦的光斑,泥土,草木,山村特有的气息伴随刺骨寒冷袭身而来,他呆坐着,心胸贮满了泪水,窒息得透不过气来。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卑微,可怜,可厌和可憎。
我不比别人高明,再弄钱已找不到更好的办法。自杀,只有自杀,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他想着,往村头走去,那里有个用来洗衣服也洗尿桶的大池塘,跳下去,再也出不来,什么也都了结了。
夜晚,天气意外地飘起雪花。张海富和她女儿,还有那个嗷嗷叫的娃崽,他们的身影占满了毛正太脑海。他们是睡了,还是眼巴巴的等着他回来,算了,也不必瞎操心,死了算了。
毛正太来到池塘边,四周静悄悄,仅有几棵桃树冷冷地瞧着他。行了,开始吧。他走到最高的一个土墩,估提着最深的所在,跨前一步,“扑通”毛正太跳下水去了。
他以为跳下去就一了百了,但他忘记了,从他十五岁起,一到夏季他就到村后一个大山坳,现在是水库的地方游泳,他很会游泳。此刻,他又自然而然地摆弄起游水动作,不摆弄也不行,冷得有点麻木的手脚全不听大脑的指令,全都自作主张的动作起来,他不停的游泳,终于站住了脚,从池塘里走了上来。
“怪,怎么就淹不死。”他站在池塘边回头望望那蔼蔼的塘水,惊悸地道。全身都湿透了,冻死的滋味肯定比淹死更不好受。算了,回去吧,好死不如赖活呐。
他用力甩甩手脚,湿漉漉的衣服就像一张网紧捆住他的身体。他开始往家走,开始跑,越跑越快,血液循环取出了湿衣的寒气,心里莫名其妙的欢愉起来。
那天晚上,他怎么跟妻子和老泰山解释他的那副狼狈相,大家都不知道。但有人看见,他家的灯一夜没有熄灭。
外县人再度来到村子,毛正太毫不迟疑地拿出了一千五百元人民币还掉欠款。逾后几日,村里再也找不到他的影子。后来,村民们发现毛正太又开始带着一些外省市的人进来出去,有时他的老泰山也连着几个月不见踪影。
半年过去,张海富家的茶叶卖得最好,销售快,卖出价又高。在矮矮的茅屋子里,张海富和女婿毛正太又开始摆弄起古怪的木匠活,做木器、编竹具。毛正太也在旁边帮忙,绘画、调油漆、削木劈竹的。竹木物什做出来了,古色古香,非常漂亮。村里人都望着直摇头,不就是挂几件衣服,摆上茶碗什么,哪儿挂哪儿摆不都一样麽,衣架、柜橱都做得那么费工,耗精神,那么细巧,作孽了。
然而,毛正太卖出去了,还拿来了新的订单,价钱之贵,也够乡邻们瞪半天眼的。落地衣架六十三元一个,镂花雕花的长方形茶几,卖价上百元。
张海富全家都忙碌起来,毛正太接待客商,卖料售物竭尽口卷莲花之能耐,老泰山闷头在矮房里操木匠家伙,老妹子张海霞和彩娥忙里忙外地相帮,家里除了养猪、鸡鸭外,还养了几笼长毛兔,那个取名叫张毛崽的小子也在旁边忙活起来。
全家人下田耕耘,上山拖竹伐木,制作竹木工艺品,又经营茶叶生意,家里人手不够,又开始雇用外来民工,茅屋外搭起草棚当起工坊间。
村民们都看见村子西南头上张海富家院落里日夜都十分地繁忙,毛正太再也没有闲情与村民们侃大山了。
春花秋月,时逾两年。毛正太突然向全村人宣称要改建五层楼的大楼房了,就像魔术师经过一番摆噱头后突然亮出了奇异宝物。老泰山再三坚持,不要跟乡村弄得太悬殊,楼房硬是降低两层,造成了现代气派的三层楼房,院落两侧还建有车库和储藏室,电视机、电冰箱、货运车都有了,竹木工艺品作坊建在附近公路旁,也是象模象样两排青砖瓦房。毛正太正儿八经地做起了桃浦村首富张家的金龟婿。
一夜,天下着大雨。或许是尿憋得紧,毛正太打开电灯,倏然一激灵,一骨碌翻身起床,总感到不对劲,四下张望,屋里家具安静地摆在那里,没啥异样。不对,毛正太总有一股强烈的惊悚感觉。
“咦,那是怎么回事?”他目光望向靠着墙壁的窗口,怎么这岩壁离窗口近了很多,而且还有不少泥巴落进了房间里。啊哟,山坡要塌方了。毛正太忙推醒老婆,也不顾孩子,从抽屉里翻出一只巡夜捕盗用的高音喇叭,光着脚跑出门外。
外面雨仍然下着,而且愈下愈大。他拿着高音喇叭,用全村人都能听得到的大嗓门高声叫喊,“大爷大伯兄弟们,快起来,山上发大水要塌方啦!”喊了几声,只有几家灯亮了,有人向外张望一下又回去睡了,可能认为是毛正太半夜发酒疯,没有一户人家或一个人跑出来的。说的也是,这么大的雨,这么黑的天,谁愿意爬出温柔窝到黑漆漆的外面来淋雨呀。
“怎么回事?怎么啦?”老丈人张海富拿着手电筒连蓑衣也不披就跑出来了,“正太,你这是在干啥?”
“阿爸,你看。”毛正太指向村落后面的岭岩,“那里在动,山要塌方了。整个村庄都会被埋没的!”
张海富一下子紧张起来,瞪大眼睛朝毛正太指的方向望去,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用手电筒照过去,只见雨水和房屋,再远处也照不着,也看不到有什么危险。“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到,正太,你真的感觉到山要崩塌?”
“啊呀,真的快了。”毛正太急了,“这帮乡亲再不出来,全都得死在泥石堆里的。”
张海富友手电筒照着女婿的脸,毛正太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老丈人心忖道,豁出去了,倘若是一场笑话,那就让大伙儿笑个够吧。
“正太,你去老支书家,先把那老头儿拉出来。”张海富说着,毛正太还没跑出几步,就听到老丈人在用高音喇叭叫喊起来,“大伙儿快起来逃命去吧,山顶要崩塌啦,我是张海富。大伙儿听着,赶快来逃命吧,不要带任何东西,来不及啦。”
老人家沿着村前的水泥道用最大的声音朝村子里叫喊着,村民们起初三三两两,稍后便一大拨一大拨偕老抱幼熙熙攘攘地奔过来。
老支书信得过张海富,被毛正太拉出来以后,忙着召集几个村干部和骨干分别指挥乡亲们下坡地穿过小石桥到村对面的桃园里去。
老支书还让毛正太拨通县领导家里的电话,汇报村里的事,山顶要塌方,正指挥群众转移。领导马上想到:“啊,是山体滑坡吧。”
半个时辰,绝大多数村民都来到桃园。再过半个时辰在县城附近驻扎的武警大队也整个连队地开拨过来。
雨停了,天色还是那么漆黑漆黑,上百条手电筒光柱往村背后的山岳岭岩方向射过去,没有什么动静,还是没有什么动静。乡亲们怨声渐起,都怪毛正太瞎起劲,胡闹。连毛正太自己也疑惑了。真的是自己神经过敏了么?忐忑不安地朝县领导那边靠过去。那位县领导正在与一个五十开外戴眼镜的大知识分子模样的人交谈,那人肯定是专家,毛正太暗想道。
那专家神情十分严峻地望着那岩岭,沉默着不再言语。
老丈人也神情十分严肃地望着那片山崖。
张彩娥紧抱着孩子,连连锤着丈夫的后背脊,咬牙切齿的艾怨道:“你这个促狭鬼,让大家这么冷着,冻着,你高兴了吧,看你怎么收场,看乡亲们怎么把你撕成碎片,该死的东西。”
毛正太避开妻子的锤击,也不敢说什么。正惶惑间,突然,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鸣声,大地和竹林桃树都颤抖起来。
几百双眼睛眺望着的村落后面,山体在耸动,伴着巨响,霎时,满眼里黑黝黝的泥土滚石。稍候片刻再定神一看,山峦岭岩已变了模样,而那静谧温馨的山村不见了,连村前的小溪和石板桥也不见了。
哭声,叫喊声,还有抱头坐地的闷嚎声,毛正太倒似乎松了一口气,随即也被眼前的情况震慑住了,吓呆了。
县领导和老支书交谈,武警部队开始抢救挖掘被埋在土石的人。老支书查清了情况,有七、八个老汉老太没有出门,也有一家三口人不相信山会倒塌,没有及时出来,也被埋入了土石堆里。
众村民跟着部队战士刨挖泥浆土石,张海富跑过来在女婿毛正太肩背狠狠拍打两下,大哭起来,忽又大笑起来。毛正太惊异地缩到老婆身边,告诉彩娥,她的老爸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