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3)

作者:子雅    更新时间:2015-07-01 15:58:23

这日,独秀、绳侯、曼殊三人遍览十大景点,当真尽兴尽意。苏堤、花港、南屏、两峰、断桥诸处,有的虽无时季特点,经独秀指点也令人着迷。绳侯和曼殊览景吟诗不下十余首,独秀忙于解说景况,但吟得诗句两首。绳侯笑其诗兴最高而做诗甚少,独秀毫不为意,笑评曼殊诗句高逸有余,雄厚不足;谓绳侯诗文瑰丽多彩,但失于拘谨繁缛。

曼殊随独秀和绳侯游至岳王庙,观瞻鹏举忠烈,兴起索纸墨,绘作《岳鄂王游池州翠微亭》画幅,且自题诗其上曰:

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访上翠微。好山好水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

绳侯观画面,人物回首仰啸,神态悲凉,景物萧森,气氛凄怆。深蕴此画技艺非凡,日后必为文界珍品,意欲携归上海拓版印发。独秀却双手捧画赠予庙馆主持,亦再解说此画寓意和品位深高绝伦,嘱馆内妥善珍藏。主持见三人谈吐不俗,知独秀此言必不失缪,当真恭恭敬敬收取画幅珍藏起来。绳侯不乐,独秀笑道:“名人赠画于名寺,乃名垂青史之举,其蕴育之深刻难以言叙,绳侯何为不悦?何况曼殊随我等去上海,捉的才子在何愁无好画好诗再世耶?”

绳侯开颜大笑,直指独秀谓其诡异。曼殊随之而笑,他乘兴作画,无啥遐想。画幅归宿何处,亦是无所谓。见独秀和绳侯为画幅归于何处几乎争执动气,暗觉好笑。

游览回归白云禅院已月照中天.曼殊收拾起简单行装,连夜与得山长老和昙谛法师告辞,便去独秀和绳侯寓居的松鹤楼与他们相聚,其时曼殊已换上游览时购置的一套淡色西装。讫翌日晨曦初映,三人结帐离了松鹤楼直趋火车站,登上北去的列车。

曼殊合眸稍瞑,忽觉有人撼其肩膀,张目而视,是独秀唤他醒觉,将一只热乎乎的肉粽伸在他鼻翼之下道:“这是嘉兴特产,我们就以此作早餐了。”

曼殊才知列车已停在嘉兴站。他去粽叶食之,意犹未尽,忙掏钱探身出窗外急招粽贩前来。他付出银角数枚,尚未拿到肉粽,列车已缓缓启动。粽贩急擎盛粽竹篮给曼殊,总差那么一尺之距,列车终于加速运转载曼殊离去。独秀见曼殊空手怏怏回归座位,不由大笑。绳侯笑着将自己没吃的肉粽递给曼殊。曼殊摇首推开去,笑道:“不慧适才欲购糖粽食之,对肉粽亦无啥兴趣了。绳侯兄请自用吧。”

“有糖粽的么?我每年食粽总不见有裹糖粽的。”绳侯诧异道,“莫非曼殊在何处品尝过?”

“看你们俩憨相,吃粽蘸糖是有的,谁听说过糖米掺和裹粽的?曼殊欲购糖粽,实是糖僧痴想,哪能真购买得到的?!”独秀说罢合眸而歇眠。

绳侯想起守常所告知,在灵隐茶室,掌柜和跑堂泡制红梅白仁香茶,其味特别甜润,问后才知是曼殊大师自创的泡茶法,但其嗜好啖甜食,故而茶香已被浓甜盖没殆尽。今日曼殊竟出“糖粽”说法,独秀又谓其为“糖僧”,真可谓奇人奇语不一而足,不禁暗笑。

曼殊以为绳侯亦嘻其憨痴,遂笑道:“裹糖粽又有何不可的?到上海我裹几只让你们看看便是了。”

绳侯忍俊不住,纵声大笑起来。

列车驶入上海北站,已是日头偏西。曼殊随同独秀和绳侯出站分别登上三辆黄包车往报社而去。一路上曼殊瞻览市景,觉得较之日本东京此城街道显得狭窄而凌乱,更何况租界区外国警官时而可见,心头湫然不悦。

至报馆,经独秀和绳侯介绍,曼殊与章行严、何靡施、柳慰高等人一一相见。章行严,字士钊,号孤桐,湖南长沙人,是《国民日日报》编辑。何靡施,号梅士,福建人,也是报刊编辑之一。柳慰高,后改名弃疾,字亚子,江苏吴江人,是报刊主要撰稿人。三人皆是二十左右的年轻绅士,神清骨爽,气度不凡,曼殊甚悦之。尤其是那柳亚子年仅十八,秀外慧中,盼顾间清灵之气尽溢眉眼,曼殊见而留意。柳亚子举目望曼殊,观其年岁不大,通身一股清逸潇疏之气质令人见之忘俗,亦频频注目甚为属意。两人尚未交言已似夙昔相知,友情油然萌生。

此后曼殊在《国民日日报》报社任翻译,译法国人维克多.雨果小说《悲惨世界》,逐期刊诸报端。

时柳亚子得子请曼殊吃满月酒。曼殊看襁褓婴儿眉目甚是清婉动人,便举杯恭贺亚子得一女公子。柳亚子巡窥众容,悄拉曼殊贴耳告知所得是男婴,曼殊笑而摇首,道:“眉眼端秀至斯怎会是须眉大男?呼之女公子实不为过矣。”

柳亚子知其故意调侃,遂一笑了之。曼殊逾后辄以女公子称谓柳亚子长子柳无忌。

曼殊在报社,诸处寄去的信函均有回复,独不见刘三回音,内心甚诧异。恐其移居他处,去信苏州包天笑询问,包天笑复信告知刘三住址并未变动,劝其去南京一趟,或许刘三有难言之隐。曼殊心动,当晚与独秀说明有事去南京寻朋友,便动身上了火车站。

次日抵达南京,寻到陆军小学。值日的说是军训课时间,不得擅自闯入校堂,让曼殊到接待室等候。曼殊怏怏漫行于街头,观街市繁华不啻上海城,但满眼陌路行客,虽置身人流犹感孤凄寂落。正沉吟间,忽而前端骚乱。一少女惶惶疾奔而来,猛地撞在曼殊怀里,曼殊大惊正欲推开她,那女子却紧紧抓住他哭叫道:“救救我,先生请救救我,后面有人追我。”

曼殊朝前望去,果见有二三汉子挤撞着行人追了过来。他不假思索,忙拉着少女转身就跑,到了陆军小学门口,曼殊气喘吁吁地对那值日的言道:“这女子是刘教官的妹子,刚从上海来便碰上歹徒。瞧,他们追来了,你快放我们进去。”那值日的朝他们后面望去,二三追赶而来的汉子刚好从巷道转弯处露身,值日的忙拉开铁栅门放他们进来,然后重新锁上门,挥手示意曼殊他们快躲进值班室去。

少顷,那二三汉子追到,探首探脑地往铁栅门内窥瞧。那值日的上前喝斥道:“军训禁地,怎容得你等贼头狗脑地来回窥探。快滚,如不然抓进来就地正法!”

那二三汉子见一身戎装的值日官怒目相向,先有几分悚惧,而后听得“就地正法”更是色变,忙惶邃逃遁而去。

陆军小学是地方绅士打着地方治安培养新的武装幌子办起来的,实是革命党在南京新办得一所军校,专门招生不满二十的青少年参加军训,授予军事常识,为革命军培养后备力量。曼殊携那少女进了这军营般的学校,那二三个地痞流氓自然不敢贸然肇事。曼殊询问那少女为何被人追逐,那少女哭而告知实情。

少女姓李名金凤,家在秦淮河畔的江宁镇,家贫父母让她来城里寻找在樊苑馆打杂的兄长弄些粮米回去糊口,谁知兄长已离了樊苑馆不知去向,樊苑馆的老板又说她兄长欠了馆内的债还没还清,欲拉李金凤进馆抵债,她逃出馆门,老板就招呼几个大汉追赶。

曼殊不明白樊苑馆要李金凤这样少女干啥活计,正想问,刘三走进了值班室。曼殊高兴地与他招呼,刘三却瞥那少女一眼,冷冷地示意曼殊坐下。曼殊忙将李金凤情况告诉刘三,刘三脸色这才稍有缓和,他请值日的去新生班找两名家在江宁镇的新兵来。值日的离去后,刘三这才细细询问曼殊离东京后这二年多的情况。听着曼殊的叙说,刘三脸色似乎没有一点表情。曼殊暗自纳罕,默默打量一身戎装英姿勃发的刘三,心想莫非他当了教官如同一些留学生回国做官便趾高气扬翻脸不认旧时朋友了?倘若它真是这样势利,我曼殊亦不用与他叙旧套亲热了。想到此,曼殊谈着自己情况也就怏怏地无啥劲头。刘三依然神情淡漠。那少女看看曼殊,又望望刘三,神情也颇为尴尬。

曼殊谈了自己游历情况,见刘三没啥反应,愈发感到索然无味,便转向少女问道:“像你这样的少女能做什么事?樊苑馆要你进馆当差,怎不想想你年纪小身子单薄,何况是女流之辈,能吃得劳累么?

李金凤瞥了曼殊一眼,姣好的面容倏然红晕漫涌。她垂首咬着小嘴唇,不知做何回答。正窘迫间,门口忽一暗,走进几个着新军装的少年兵。李金凤刹时一怔,随后缓缓地站起身,蓦的朝一兵士扑了过去,“哥哥,你怎么在这里?……怎不写信告诉家里,让我好找……。”

新兵扑闪着眼帘,细细端详着少女,突兀拉着她叫道:“金凤,你怎么在这里?难道阿爸他……。”

“不不。”李金凤忙捂住她兄长的嘴,“阿爸还好,只是阿爸抓药吃的钱没有了,家里连买米的钱也没有,全家三口断食二日,老阿母已饿得走不动,只得让我出来找你,设法弄点吃的。”

金风的兄长李金堂边抹眼泪边告诉刘三,他父亲得痨病长年卧床,其先前在樊苑馆做事多少还弄得些钱往家里寄,上个月听革命党在讲救国救民的道理,便觉着泡在那污水潭内,做些跑腿挑担的杂活实没出息,就溜出了樊苑馆,投身报名进了陆军小学。如今除了有饭吃,已身无分文,所以再也无法往家里寄钱。

听李家兄妹叙说,全屋人皆默然瞩注着教官刘三。曼殊忽地打开囊袱,将内中十几块银元尽数取出塞到李金堂手掌里,然后闷声不响退到刘三身后。

“这,这怎么行?”李金堂感激地道,欲将银元还给曼殊。刘三朝他摇了摇手,道:“拿着吧,你不收下这位先生就会不高兴。”

刘三停顿一会,对李金堂道:“这样吧,我放你一天假,让你陪同你妹妹回江宁去探望父母双亲。”

众人皆欣然。李家兄妹更是热泪盈眶,向刘三行礼,又向曼殊道谢。待众人离开了去,刘三引着曼殊来到教官宿舍,时宿舍内已有一位身材彪悍精壮的壮子。曼殊见之暗吐舌头,哇,这才是真正有气派的军人。二十四、五岁的年纪,满脸络腮须,一双炯炯发光的精眸,让人见了亦陡增三分勇气。刘三替他们互相做了介绍,那位彪形教官姓赵名声,字伯先,江苏丹徒人。孙逸仙排除梁启超等人干扰重振兴中会后,将兴中会改为革命同盟会。赵声是早先参加革命同盟会的成员之一,其时已是同盟会骨干。刘三和另一名教官柏烈武参加同盟会也是赵声介绍进去的。

赵声听了刘三介绍,忙拉着曼殊笑道:“幸会幸会。我早听星台兄谈起过你,遗憾着总没能见着大师金面。今日喜得相逢,你我也亲近亲近。来来,坐下喝两杯杜康酒。”

曼殊这才知道这壮汉适才背朝着他们弯腰矮蹲着,却是在这张小桌上独饮杜康。遂笑道:“伯先兄,不慧我酒是不喝的,但要吃菜,肉呀鱼呀,我和尚全无禁忌,亦可谓腥荤穿肠过,和尚照样做。”

赵伯先大笑,忙起身到门口招来一士兵吩咐了几句,不多时那士兵携着两只板鸭和一壶黄酒进来。赵伯先和刘三招呼着曼殊坐下进餐。赵伯先饮酒,曼殊啃板鸭,俩人吃兴和谈兴皆佳,唯刘三默然吃饭,神情颇为落漠。

逾时,赵伯先酒过微醉,蓦地站起,从蚊帐前挂着的指挥刀的刀鞘中抽出长长刀刃,“呼呼”舞劈了一番,尔后掸刀高呤道:

“腾云推月兮欲追羿箭,

撼山搅海兮推势回天。

乘御长风兮直捣黄庭,

回眸归途兮旌旗漫延。“

曼殊连连鼓掌,赞其豪情满腔,大将之风。赵伯先连连摇手,笑道:“曼殊兄,你自家吃吧,兄弟我不胜酒力欲躺眠片刻,少陪了。”说罢,赵伯先往床上一躺,少顷便鼾声大作。

曼殊啃完整只板鸭,稍扒了几口饭便起身出门来,刘三早在门前等候。曼殊知刘三内心有事,亦不开言,默然跟随刘三出了校堂边门,而后穿街走巷,一直走到鼓楼下。刘三回首朝曼殊望望,便举步登上楼台,在一石礅上坐下,曼殊倚着鼓台沿墙而坐,望着刘三依然不作声。

刘三凝怔片刻,才缓缓言道:“你知道么,你几封来信我均未曾回复是为何也?”

不待曼殊回答,刘三继续说了下去。“我恫惧,我不敢回信,因为我知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她的音讯,可是我……,我还是不说的为好。”

“说呀,为什么不说?莫不是她已婚嫁他人?这没什么,我离开她就是为了让她有个更好的归宿。”曼殊笑道,“你亦知道我早年便披发入沙门。虽时有反复,但我性情孤介,必不久居世间俗尘,故而离她远游,实是希望她早脱情羁,托身富殷安馨人家,亦好慰籍老公爵晚景矣。”

刘三连连蹬足嗟叹,“你错谬甚矣。菊子潜心慕你,为日非浅。你怎能忍心离她而去,令她哀痛憔悴早早陨亡。”

曼殊惊骇欲绝,起身疾问:“你……你怎么说?”

刘三容色惨沮,目转远处颤声言道:“她已病殁多时了。”

曼殊愕怔半晌,蓦地双手抱首蹲了下去,“不,不可能。她怎么会死?她不会死的,不会的,你肯定弄错了。”

刘三上前安抚着曼殊肩头,道:“你且安静。菊子患绝症已久,即是你陪伴于她亦不能免她一死。当然,你如不离去,她……。”

刘三没说下去,知道说出菊子临终凄凄思恋之情必令曼殊更痛悔不堪。一个已病殁,何必让另一凄怆终身。想到此,刘三伸手到衣袋捏弄着,那是菊子临终时留下的一首词文,托刘三日后带给曼殊。刘三踌躇着不欲将此纸片交给曼殊。

曼殊这才明白在东京老公爵殷渥相待他的一片苦心。老公爵早知其孙女绝症难愈,亦知孙女从爱曼殊诗词文章起便萌生对著作者曼殊铭心刻骨的爱慕之情。为了让孙女短暂的生命获得最美满的幸福,老公爵潜心设法结识曼殊,并引他进出公爵府。曼殊见菊子果然悦而感生情愫,菊子更是芳心愮愮情思深种。谁想曼殊神驰殊途,远离而去,令菊子沉惑于情思病症日益见重,未至两个月便溘然病故。老公爵空庭寂然伫立,亦悔其当初引渡曼殊,终使二人情思缠羁遗恨无穷。

“早知菊子病魔缠身,我无论如何不会离她远游的呀。”曼殊欷觑道,片刻间他神销骨立憔悴如鬼。刘三惶惧其弱体难支,携其手百般解劝,力遏其悲。曼殊瘫坐于地,总垂首呜咽。刘三强扶他起立欲下鼓楼,方行几步,曼殊忽振身脱开扶持,奔向楼台墙沿。他一脚跨上沿栏正欲往下坠跳,刘三从后紧紧抱住了他,强将曼殊拉了下来。

“我罪孽深重,有何面目立身于世?莫如随雪梅和菊子二女子于泉下,了却此情孽也。”

刘三大怒,连击其背道:“人皆道你聪慧绝伦,今日怎地阍惘至斯?大丈夫立身于世难道仅为一“情”字的么?!且何况生老病死皆是天数,你曼殊既是陪随在菊子身边难道就能免其一死焉?”

终然不能挽回她病殁的结局,但总能使她心无芥蒂而含笑瞑逝。曼殊思忖道,痛彻心扉终不能宽释。刘三扶持他下了鼓楼,叫了一辆人力车俩人乘登其上,同曼殊回到陆军小学。在宿舍,曼殊一言不发,颓然倒在刘三的床榻上合眸而瞑。至晚,刘三授课完毕回到宿舍,不见曼殊。问同舍的赵伯先和柏烈武,均说归宿舍时并不见有人。刘三大急,忙奔出问值日的。曼殊果然离了陆军小学,甚至连囊袱也未带走。刘三和赵伯先连夜四处寻找,曼殊则若断影孤鸿杳无踪迹。真可谓:

怅然独行欲何往?仰视浮云叹凄惶。

哪堪芳影化烟去,挥泪忘形梦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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