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2)

作者:子雅    更新时间:2015-07-01 15:58:01

晨起,曼殊向掌柜打听杭州西湖离此地尚有多远,谁想这躯格硕壮的掌柜重重拍了下他的肩头,大笑道:“此地便是西湖,小师父怎地入山林问柴木?留下,留下,这里留下便是。”为何要留下?我看你这家小客栈未必有甚特别好处,曼殊暗自嘀咕奔出店门去上街细瞻,街道不甚宽,两旁皆是板木结构的低檐楼房,全镇房屋几乎全散筑在半坡上,松竹森森,衰草临风,几条溪渠涓涓绕屋。哪有较宽阔的湖池?问当地土人,才知此地名留下镇,向东转过山岭便可见西湖。曼殊大喜,忙奔回客栈付清账目拎携囊袱出门。沿街向东,出镇不足半里爬上山岭,眼前豁然敞亮。万顷湖泊碧波漾漾,其湖面象块巨大的翡翠镶嵌而成。曼殊疾步下山,至湖堤急急招来一艘小木船。登舟荡离堤岸,犹自兴奋异常。

“小师父可是前往灵隐寺的么?”老渔翁操着慈柔的南方口音问道。

“小纳正欲前往灵隐寺,老伯何以先知?”

“小师父是佛门中人,风尘仆仆来我杭州。不趋拜灵隐宝寺更有何去向?”

曼殊连连颔首:“老伯当真明快人也。小纳初来此地,欲赏湖光山色。老伯可摇橹兜湖而行,遍览殆尽再登岸不迟。”

老翁笑而点首,“此西湖碧澄澄的,那岭屿又青翠翠的,确惹人爱煞,现时入冬,山色稍显萧瑟。倘若小师父能待到春暖花开季节再来游湖。那时桃红李白,柳丝垂青,更是好景致呐。”

曼殊喜滋滋地四下瞭望,当真是观瞻不足,爱煞有余。听老翁言思忖此时景物已美不胜收,何用待其青君来临?

老渔翁载客泛湖游览似乎已极熟络,每经一风景胜地便随口叙其名目特色,曼殊受益匪浅。日照中天,曼殊已尽览苏堤、断桥、三潭诸景点,虽无春意点缀,亦领略了青黛山松、清漓白石及孤屿梅朵的风采。老渔翁船泊岸边,指点灵隐寺去向,曼殊深谢再三才拜辞而去。

灵隐寺坐西朝东依山而筑,佛殿层层甚为壮观,其寺前屏耸一青峰翠岭。据闻是远古以前突兀从天外飞来,名曰“飞来峰”。山上岩石嶙峋,古木参天。峰前涧溪汩汩清澈见底。山中岩洞幽曲深邃,洞壁缀布五代宋元时的精致石刻佛像约三百八十余尊。有临溪岩壁上的笑弥勒佛,也有喇嘛教密宗的佛教,大小众多石刻佛像姿态万千,不一而足。

曼殊行至飞来峰脚下,腹饥难忍,便在道口旁的食摊上购得两块松仁发糕边啖边行。来到灵隐寺庙前,曼殊被左侧飞来峰上的景色所迷,不进山门双脚转向左边石径曲道。时日头偏西,慕名而来游览的游客还络绎不绝。曼殊随着众游客爬岩穿洞,观瞻每座石佛雕像,领略岩洞奇景“一线天”的奇妙,甚为怡乐。几乎摸遍岩崖峭壁雕凿的每一个世尊罗汉,猎视了每一棵山树和每一堆竹丛。适时天色渐晦,云朵漫漫笼罩了不远处的雷锋塔,唯其顶檐沐照夕阳余辉,景状十分瑰丽。曼殊看得发怔,不料一脚踏空,跌扑到清溪渠内。其流湍急,挣扎几下才爬将上来,已弄得头缠碧藻,鞋渗流沙,僧袍湿了大半截,十分狼狈。游客见着发笑,曼殊自审其身,亦甚后悔没及早购买件像样僧装,使此刻能换下湿漉漉破得难看的旧僧衣,幸喜囊袱紧拽在手没让急流冲了去。哦,太冷了,这就购买僧衣去,曼殊缩首便要下岭去。忽觉身上有物,凉幽幽滑腻腻的。是蛇?曼殊倏然脸色发白,慌惶疾呼:“救命,快来救命。我身上有蛇钻入。”

闻知有蛇,游客纷纷逃循,曼殊愈加惧悚。他呆怔僵立,不敢稍动。惟恐一动,促蛇咬噬命丧顷刻,只得连连呼救。正惊惧欲绝,有一中年僧人跳上岩石疾步朝曼殊走来。

“蛇在何处?”僧人发问,其声甚是洪亮。

“嘘,轻声。”曼殊急道,随指指后背悄声疾道,“大师兄,快帮小弟将蛇捉出来,他还在后背蠕动呐。”

那中年僧人笑笑,绕其后轻轻解开侧边纽扣小心翼翼地替他脱下湿漉漉的破僧袍,然后从下而上将手探进内衣后襟内。四周围观的众人皆屏气敛息注视着那中年僧人的一举一动。少顷,见那中年僧人的嘴角一动,似笑却没笑出缓缓伸出手,慢慢地将捏攥着的手在曼殊眼前舒摊开,倏见两条红磷金鱼在他大巴掌内跳动。曼殊脸庞腾地变得通红通红。众游客哄然大笑,皆指哂他为“憨僧”。

中年僧人将两条金鱼放回清溪渠,然后问曼殊何寺僧客,欲往何处。曼殊一一禀明,欲取牒文请其引见灵隐寺方丈。这才发见囊袱不知去向,四下寻找辄无踪影。那中年僧人道:“此处不屑之徒甚多,必是适才乘你惶惶之时窃而遁走。也罢,幸得你已到灵隐山门,我即刻领你去见得山长老。”

曼殊忙作礼致谢,拎起湿僧袍欣然随同那中年僧人下岩岭去。那中年僧人窥其丢了包裹失去几十块银元竟无半点沮丧之意,甚诧异。暗忖想其年纪轻轻视财物如尘土于佛道必有深究,或者濒临大彻大悟境界亦未可知,不由暗生几分钦佩敬慕之意。

曼殊入灵隐寺拜见得山长老行顶礼。得山长老亦谦然起身搀扶,先着他去后堂换身干净僧袍,然后让其坐于侧旁,细细问其如沙门,南海云游等经历。曼殊详尽禀告,神情甚为恭谨。得山长老从其言谈中,知其性情聪慧,深悟佛性,甚悦之,遂道:“你博经深明佛理,且精通梵文佛典,可谓于佛道有成矣。今日入我灵隐,令敝寺藉藉生辉。尔后还望博经不吝灵慧之才宣扬佛力,督我佛门众子弟学行精进,早入菩提。善哉,善哉。”

曼殊复行礼领教,随后由昙谛法师引其入白云庵栖歇。此时曼殊才知道那位在岩岭上解他困窘的中年僧人就是灵隐寺的监寺昙谛法师。

随后半月,曼殊著梵文典八卷,自从序。发信函邮封去东京,顺将序文寄给《天义报》主编申秉秋和何子娟夫妇。在给刘三的信中请其探寻菊子的音讯,带信函寄出又后悔,不该提及菊子之事,竟整日抑郁不安。

这日,曼殊将梵文经卷理顺叠放妥后,便步出白云禅院来到左侧不远的茶室。此茶室亭檐结构全由青竹搭筑,连方台椅凳无一不是竹制品,那小巧杯碟亦是细竹精制而成,泡茶别具清香。曼殊喜茶室别致,更喜其湘竹森森遍植四围,幽雅宜人。他平时著文慵倦也来此处稍做歇憩。曼殊走进茶室,忽停步怔立。时值大寒,茶客甚少,跑堂以为他嫌茶室清冷,忙端来一盆炭火放在他常坐的临窗座位旁。

“曼殊大师,炭火如此放置可好?”跑堂上前问道。

曼殊依然双眸直视,忽然朝跑堂连连颔首,笑道:“好好,如此甚好。”

跑堂甚喜,忙侧身弯腰请其入座。久而无动静,抬首讶异瞠目,曼殊大师怎的不去落座反而跑去攀爬窗格?

“大师,大师。外面风大寒冷,大师莫要敞启窗扉。”

“不妨事,少顷便成。”曼殊笑道,用力推启窗框,弄得玻璃在框内咔咔作响。“放心,本和尚不会砸破你茶室这几块玻璃的。”他见跑堂一副惕惊相笑道。

“没啥,只要不伤着大师便是大幸。”跑堂话虽如此说,忙帮曼殊弄开窗扉,而后紧紧扶着窗框,唯恐和尚手脚过重一不慎碰坏了海外弄来的洋货玻璃块。

曼殊爬出窗外后,忙朝后岭爬上几步从一株开着红蕾的硕壮梅树上小心翼翼的摘取几朵梅花蕊儿。跑堂这才知道曼殊大师今日又萌异想,欲饮红梅茶了。

曼殊回至茶室,接过跑堂递上的茶筒,放入梅蕊朵又剥了十数粒白瓜籽仁放进去,然后勺了几汤匙的白糖再泡上沸水。凝望茶筒许久,待稍冷温后才自端着坐入老座位。乐滋滋举杯正欲品尝,忽愠怒于色,搁杯起身,将那盆炭火端到柜台脚旁,然后闷头回到坐上。再行举杯,脸上又泛起笑影。

跑堂吐舌暗笑,那在柜台端坐的老翁掌柜与几个老茶客相视一笑,熟知这年轻僧侣性情奇特亦不在意。

曼殊自斟自饮红梅白仁糖茶,观赏窗外景色,甚是惬怀。想连日忙著梵文内典,今日终算完卷,心下十分畅快。意欲明日痛痛快快做西湖一日游。正思忖间,忽有人动向:“师父,你品饮的茶叫啥名称?”

曼殊回首,见桌前相向的是两位衣着入时的年青男士。问话的是那个身材较矮,面目粗狂而颇英毅的青年,约三十四五岁。其后站立较青年的身材硕长,俊秀的脸庞带着从容的微笑。曼殊一时被问,讷讷不知作何言。侧旁跑堂笑道:“这是红梅白仁香茶,两位先生是否来二杯?”

“呜,呜。来两杯。”那身材较矮的答应着,然后朝同伴笑道,“我独秀山民跑遍大江南北还未见过这种茶。守常兄,我们也尝尝灵隐寺茶道的奇特风味。”

曼殊感觉到这两人有着不同常人的气度,心下暗奇,遂笑道:“两位兄台,雪天品尝红梅白仁茶,也是好情道。”

“这位小师父似是此茶馆的常客,如此品茶想必也是风雅之人。”

仨人相视而笑,遂互通介绍。曼殊才知道,年纪较长的姓陈名独秀字仲甫,安徽怀宁人。年纪较轻的姓李名大钊字守常,河北乐亭人。

陈独秀笑道:“早闻曼殊大师才华出众,焉料如此年轻美少年。”

曼殊笑道:“仲甫兄主办的《安徽俗话报》别具特色,我在日本就有闻知。及见你本人,便知仲甫兄日后将有更惊人的作为。”

“曼殊师父所谓的作为是何指,能否告知一二?”李大钊带点北方口音,声调却非常柔和动听。

俩人与曼殊隔着竹桌坐下。陈独秀十分认真地望着曼殊,等待他的回答。曼殊哑然失笑,暗怪自己多言,便笑道:“两位兄台均是我华夏栋梁之材,日后国家运势难以掌控,百姓多灾多难,还望两位尽力而为,解救民众于水火。”

李大钊默然无语,陈独秀若有所思地颔首,道:“国家兴旺,匹夫有责。曼殊所言极是,吾等自当努力奋斗。”

曼殊感觉气氛过于凝重,舒展一下身子笑道:“寒冬腊月,不是观赏西湖景致的最佳时机。两位老兄到此有何贵干?”

“想找个懂西欧或泰西文字的人作翻译,我们新近准备办个青年报,缺少有关人才。”陈独秀解释道,转而对李大钊笑道,“守常兄,既来此地,何愁觅不着懂泰西文字的人才?且休烦神,我与你明日去游西湖,消消沉滞疲乏的晦涩之气再说,曼殊是否有兴致同往游览?”

按照以往性子,曼殊早欣然答应,但听到他们要找翻译人才,想自己懂得多国文字,可惜着意佛学,不欲弃而改之。倘若他们知晓而盛情相邀,则甚是为难。遂婉言推辞,共游西湖的邀请。

这三人谈聊着,跑堂效仿曼殊,爬出窗外摘了一竹杯的梅花蕊儿进来,然而与老翁掌柜忙着剥白瓜籽仁。几个老茶客见有人要饮那曼殊大师的红梅白仁香茶,好奇心大增,皆围在掌柜前看茶室主仆俩人如何泡制新茶。

曼殊依然呷茶观赏窗外佳景。时值残阳夕照,灿红的霞辉涂抹到远处雷锋寺的顶檐,塔寺四围又漫腾起白蔼色的云雾。“好,真乃好景致也。”曼殊不由得拍桌叫道。

陈李两人起身顺着曼殊目光望去,亦为景色绝倒。尤其是那李大钊更是赞不绝口,陈独秀发挥其西湖老游客的优势,向同伴笑道:“这就是西湖十大名胜景点之一,名曰‘雷锋夕照’。此处望去还不是取最佳景色的最佳位置,倘若攀登到那岩岭的半截腰,再朝雷锋寺望去,其时景色绝佳。”

陈独秀指点着不远处的飞来峰崖岭向李大钊介绍道,谁想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曼殊突兀起身也不告辞便奔出茶室,朝陈独秀所指点的方向奔去。陈李两人惊诧对视,转而大笑。

陈独秀直叫“有趣有趣”,然后正容对李大钊道:“守常老弟,曼殊君的预知能力是不容忽视的,他在这方面有特别的天赋。”

曼殊或顺山近径,或攀岩跨嶙,不多时便爬到半岭坡,转身朝雷锋寺塔处望去,果然景色又胜一筹。曼殊盘膝坐倚于大岩石上,默然凝悌着瞬时微嬗的雷锋夕照景致,直至夕晖消退殆尽才敛目舒叹,缓缓下得山来。

回到白云禅院,寝房长案上的八卷梵文内典已不见,换而放置着几封信函。曼殊急逐一看函件外封,均是东京寄来的。他先拆开母亲的来函,见其内除了问候寒暖的关爱之辟,还写了一首诗,道:“月离中天云逐风,雁影凄凉落照中。我望在海寄归信,儿到灵山第几重?”

曼殊捧着母亲的信函,双眸盈泪。暗感苍天垂愍,老母建在,游子四海奔波,有归宿可倚矣。但愿佛祖保佑,令老母安康享度晚年。他合什默祷片刻,内心稍畅,正欲取另一信函拆阅,时晚斋钟响。曼殊放下信函出门去前厅进餐。

晚膳用毕,曼殊照例在院内散步少顷,而后入静室坐禅,思念道:《安般守意经》讲的就是修持达到悟解,实是真如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自然而然修行成道。本人坐禪静思,往往呈现未卜先知的景象,如此神秘境界并非每位高僧入禅所能达到,焉知是福是祸?本无即性空,天在万化之先,空为众形之始,而我曼殊在佛门实为众僧之奇也。曼殊想到此长叹一声,起身走出静室。沿廊道朝自己寝房行去,忽想起傍晚赏佳景,环瞻寥落寒碜的寺院,似有领悟,漫吟道:

“白云深处拥雷锋,几树寒梅带雪红。斋罢垂垂浑如定,庵前潭影落疏钟。”

曼殊回至寝室,拆开申叔夫妇的来函。其内告诉曼殊刘三去年亦回国,如今在南京陆军小学任教。他曾给在东京的申叔夫妇去信,探询曼殊的消息。申叔劝曼殊快去南京与刘三会合。信内另外告诉曼殊他在日本时所撰写的《文学姻缘》和《文学姻缘自序》已在去年十二月份的《天义报》上发表。曼殊上个月寄去的“梵文内典自序“申叔夫妇亦已收到,并拟在近期予以发表。信函中没有提到菊子之事,估计申叔夫妇没有收拆刘三信件。曼殊心喜,开始拆第三封信。此信函是费公值从东京寄来的,他告诉曼殊今年春暮,包天笑已回国,仍回到苏州任《小说大观》的主编。临时托费公值带口信给曼殊,日后有文稿可投苏州他主编的《小说大观》刊物。曼殊在印度期间寄给他的《非梦记》小说,包天笑亦带回了苏州,在今年八月间已经刊发,问曼殊是否已看到。费公值信函内的另一则消息让曼殊看完惊而悲痛,陈天华滔海自尽,意欲以自身之死震醒迷惘的华夏同胞。曼殊想其在东京作《猛回头》,《警世钟》两文,在华人中间广为传阅,引起很大的震动。当年自己欲行刺康有为,亦受星台革命鼓动影响。遂流泪叹嗟道:“壮哉,星台兄。果真以身殉革命也。想当初壮怀激烈,探索救国之道途,你总双眸炯炯默然听诸君言论。当年慷慨论救国者,回国不乏投敌求荣之辈。而你星台兄,为振奋同仁革命信心,情愿投海殉国,此忠信诚孝之情怀与日月同辉。哦,云愁月惨,当悲你异域孤魂;海浪呜咽兮,难荷你一缕英魂。”

曼殊叹罢伏案郗嘘,想人生谁无死?二星台兄之死,垂万世芳名。虽身骨葬于异域大海,而一腔爱国忠勇之气,使人无不景仰叹服。我曼殊避乱世,遁入空门,图一个清乐自在,与星台兄相比乃天壤不相及也。我不愿羁绊与世情难道亦不想投身革命报国为民么?但我久绝世事,避迹于佛们,实为远离嚣尘之计。复蹈世网辄不合本性,却如何是好。曼殊正怆然无助难以自释,闻得有人叩门,起身拉开门扉,是监寺昙谛法师。他查夜经此,见曼殊卧室灯光尚亮,前来问询为何夜深尚未歇眠。

昙谛法师见曼殊神情凄怆,面容尤有泪痕。问其有何为难之事,曼殊摇首不答。昙谛遂笑道:“师弟何忧至深矣。今日得山长老协同意周长老阅看你所著梵文内典八卷,甚为欣悦,已令藏经阁掌事分录典卷。俟录成,将你原著归入藏经阁珍藏。经卷著成此乃功德无量之善举,师弟为何反有不怿之色?”

曼殊默然摇首,收起案台上信函纸张全放入炭盆里焚去,尔后朝昙谛法师笑笑道:“今夜下雪甚合我意,我与天明去游西湖,孤屿梅峰积雪咫寸,必是奇观难得。法师同往一游如何?”

昙谛法师笑而摇首:“我明日陪方丈坐禅,无暇出游。你著典久时,劳累过甚,游览名山胜水消消疲劳亦是好事。你去吧,多着衣袍御寒。今晚早些安寝养神,以便明日畅游。”

曼殊送走昙谛法师,回房果然熄灯安寝。翌日竟一天好睡眠,及启眸醒转已是日照西楼,黄昏时分。忙推开窗扉外窥,白皑皑雪覆世界,晶莹洁琼,好景致也。他连忙穿上衣袍,亦不进晚餐,便从侧门出了白云庵,离了灵隐山寺,趁月色往西湖疾行而去。

西湖山水风光变幻莫测,时有晴暗,忽有忽无,瑰丽幽婉,姿态万千。今晚月雪相辉映,恍若素妆仙姬飘逸而至清绝照人,别具神韵。曼殊那诗僧情怀哪里还抑制得了?他登舟泛湖,环瞻湖面,水月银辉溶于一片,粼光闪闪虚渺寂旷,若孤栖虚幻境地一般。曼殊忽放声大恸,尔后又扬脸歌诵拜伦哀希腊之诗篇,道:

“为何,尚无声?一切谙哑?

弗弗!尔可闻远古英魂,

恰似远地瀑布喧哗。

其众曰:‘若尚有一生还者,

登临疾呼,我等前来,必前来!’

噫!此生还者却不理不睬。”

哦,呜呼。

曼殊复又大哭,哭罢用英吉利语朗诵道:

“Adieu adieu!My native shore,

Fades o’er the waters blue;

The night-winds sigh,the breakers roar,

And shrieks the wild sea-mew.

…………….”

歌罢曼殊又痛哭,而后又放声诵之,亢声与湖水相应,沿湖面荡漾开去。撑船的渔夫悚惕惶然,疑其夜游之客发神经病哉。忽瞥见一小舟朝他们划来,忙大叫道:“喂,请快快划桨过来。此处游客发病,宜送医调治,还请诸位相帮。”

“谁发病?是施主你么?”曼殊回眸相问。

渔夫一怔,遂放下笑脸道:“师父游湖疲劳过甚,可早早回寺安歇。明日再来吧。”

“弗弗,贫衲游兴尚足,怎能匆匆而归?”曼殊言讫摆摆手,示意渔夫快撑船行。

渔夫乘船迎向迎面划来的小船,未等渔夫开言,那船上有三人,其中两位游客相视大笑。曼殊认出大笑的两位游客正是昨日傍晚在竹楼茶室遇见过的陈独秀和李大钊,谁想他们亦趁雪夜游西湖,必也是性情中人,不由朝俩人笑笑。陈独秀忙伸出手道:“来,请上我们这只船,我和守常正欲找你曼殊师父叙谈呐。”

曼殊尚踌躇,他的渔夫开口道:“师父且随同这两位先生游湖吧,下人欲收工回家了。”

曼殊忙起身往那渔夫手掌内丢了二枚银元,便跨入陈李所乘的船只,陈独秀笑道:“渔夫久居此山光水色中,不谙我等游客的心境,还是让他回去。我等自己撑船游玩岂不更自由自在?”

曼殊见他俩果然是自己划橹撑船,并不雇佣渔夫,在后排另外还坐着个年纪更轻的绅士,遂坐到后排那人身边拿起橹桨杆帮着划船。经细谈,曼殊才知道陈独秀,现今在上海《国民日报社》任主编;李大钊在北京一所大学任教;那坐在曼殊身边,面目清秀的年轻人姓郑名公孙,字绳侯,安徽怀宁人,现亦在《国民日报社》任职。他们前来杭州一是邀稿文,二来欲寻个专搞西欧文字翻译的,去报社翻译外文。李大钊陪同前来,一是慕名而来游西湖,二是与独秀有要事商谈。

独秀执着曼殊手连连摇晃道:“山民独秀早从逸仙兄处闻知你曼殊少年英才,此番相遇果而不谬矣。想昨日你在茶室自调红梅白仁香茶,又独上山岭赏玩雷锋夕阳胜景已知你不俗。今日泛湖雪夜高吟拜伦词作,曼殊正是我性情中人也。”

郑绳侯亦笑道;“前个月我在苏州翻阅《小说大观》杂志,见其中一篇《非梦记》小说写的凄婉动人,不知著者曼殊为何许人。听得天笑兄介绍才知道你曼殊才情超绝,在东京亦名噪一时。今夜雪夜湖上相逢,也是前生的缘分。”

曼殊见他们认识包天笑,与孙逸仙、陈天华也熟络,不由大喜,遂细细询问革命局势。四人愈谈愈投机,当真象夙昔便相知相识,竟横橹搁船凭由飘移,只顾纵横摆搁,畅谈时势人情。曼殊兴头十足,竟而忘却自身乃系维摩居士矣。不待独秀与绳侯俩人相邀,已立意去上海谋事。其意一道出,喜得独秀连拍曼殊肩头大叫“好好,适才听你用英吉利语念诵拜伦诗句,我便对守常和绳侯言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此人便是我等寻觅的翻译人才。’曼殊欲往上海谋事,何不暂且屈就于我《国民日报》社内,日后鸿鹏欲翔,我等自然托举而放,决不误尔佳期。过段时日,我们还要办《青年报》,唤醒民众先唤起青年人。曼殊来我报社大有发展扬名的机会。”

曼殊哈哈大笑,“我曼殊早已投入佛门,那还有情致去攀就高枝或图什么功名?此去上海无非欲窥志士精锐之气今日弥散何处。朝礼名山古刹,托钵向佛,固我曼殊生平所愿,虽繁华盛世亦不为夺也。”

李大钊和郑绳侯相顾而笑,陈独笑言道:“我等但求你维摩佛展弄生花妙笔,大师鸿影欲投何处,旁人亦难相强也。”

曼殊亦笑而颔首,忽捂胸大叫,“快快泊岸,我饥肠咕咕忘进晚餐,此刻难捱也。”

独秀大笑,忙从包袱内取出一包纸袋递给曼殊。“此是本地特产小核桃,你且啖几颗填饱,稍后我等去曲院寻食,那里莲藕桂子羹味道特佳。”

曼殊忙往嘴里投一颗核桃,久咬壳不破。遂将核桃吐出,欲寻物什砸敲。独秀一笑,从曼殊手里取过小核桃用桨柄敲之,久而方碎。曼殊拣肉仁食之,味极香。忙如法炮制,啖了数颗总不耐破壳麻烦,随收拢核桃带入纸袋内,将纸袋放回包袱里。然后取桨奋力摇划,忽道:“此刻夜深,曲院食还开设的么?”

独秀告诉他多付些钱,店家自会接纳他们这班雪夜造访的食客,曼殊这才有些放心。时月雪辉明宛如白昼,漫山遍湖银白一片。他们划船约摸半个时辰便寻着曲院,在满是莲荷残茎的湖边泊船上岸,曲院楼檐连垣,黑魆魆寂无人声。独秀上前叩门,许久才走出一老翁。他们道明来意,那老翁连连摇首,自称是曲院值夜的,不得入厨擅动。曼殊拉过独秀道:“算了,你们去我白云禅院,我房内还放着好些包藕粉,待我泡冲与你们啖之。”

独秀笑道:“我们三人已饱食晚膳,吃不吃藕羹无所谓,是你腹肌难忍。罢了,我们都回寓所歇觉,明日再同邀一游。”

他们划船至租船处,交割船只后,独秀等仨人与曼殊约定明日见面时辰与地处,便辞别而去。曼殊带着月光,懒懒沓沓踱回灵隐寺。

翌日晨曦初显,曼殊穿着停当出了禅院,依然僧袍拂拂颇为飘洒。在约定处稍候片刻,便见着独秀与绳侯西装革履,精神抖擞地从一巷道走来,独秀弯肘初还挂着一根文明拐杖,但不见李大钊。问之,才知守常有要事赶今晨七点的火车去上海,由那里转乘去北京的火车。

“今日游览当尽兴方罢休,否则天壤间枉然留此绝世胜景。”独秀引道前行,对侧旁的绳侯道,“你且留意了。我等游览名胜,必然有绝佳诗句,你记忆超绝,帮记住回上海誊出刊于报上,亦不负了名人游名胜,机缘一场。”

绳侯见其以名人自负,顾盼神扬,不由暗笑。曼殊则认为题诗纪事倒亦无妨,但欲刊登报上发表,未免有点小题大做,因与独秀相交不久,似不宜多言。窃喜有伴同游胜景,必不会漏览佳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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