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断鸿零雁一掬清泪,
万里投荒几番风雨。
这里是公爵寓所一间漂亮雅静的小餐室。曼殊,老公爵和那个已脱下军服在《天义报》担任编辑的刘三围着一张很矮的餐桌,在软座垫上坐下。菊子在另一张矮长几前坐着,面前摆着筝弦。待众人坐定,菊子开始弹筝。曼殊、刘三陪伴老公爵谈着天,喝着酒,边听着筝乐边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品尝着正餐前的几样开胃酒菜。有着娇小身姿的侍女在这间雅舍里进进出出,端菜送酒甚是谨慎细致。
老公爵呷着自家厨房新制的米酒,望望刘三和曼殊问道:“据闻前几年贵国北方等地大闹义和拳、大刀会,甚恨西洋教。那种团伙是否如同敝地的武道士,尚崇武功,以刀剑横行?”
“以刀剑行事与贵国武士相同,但宗旨不同。”刘三道,“我国北方几个省的义和拳乃以妖言惑众,煽乱危邦是一帮乌合之众。他们没有明确的信仰,没有规章纪律约束,盲目排外,固守旧制陋习是民众中最低等的层次,不足以成大事。”
曼殊呷了一大口甜米酒,朝刘三摇摇首笑道:“季平兄见解与兴中会的大多数人相同,均以为北方骚动败事有余,成事不足乃乌合之众。但他们抗拒外来侵略,主张废除不平等条约总是爱国的。他们骂官吏‘羽翼洋人,趋炎附势,肆虐同群’我看十分贴切。那帮清廷贪官污吏,哪个不是只顾自己的,说义和拳无规矩约束我看未必,或有过急过火举动。但他们也有会章帮规,并不胡来。据闻是大沽炮台陷落后,他们才实行杀戮洋人。”
“他们戒条是‘灭洋人,杀贪官’我看过激。我看该杀,洋人未必皆该杀。除了端着枪炮闯进我国门的侵略者,还有诚心诚意来我华夏之邦传播西方文明的,难道也该杀么?”刘三连连摇首,苦笑道:“你别忘了,他们口号近年已转向为‘扶清灭洋’。宗旨能随意篡动的,不是乌合之众还能是什么?”
曼殊沉默片刻,猛拍一下桌子道,“义和拳抵制洋人侵占我国土总不会错。可惜我们兴中会没乘时派人去北省与拳党首领联络,说通他们进行革命,排除洋人也排除满人。这是我等革命派坐失良机,可惜,太可惜。”
“算了,这还不是杨衢云的言论?”刘三笑道,“你以为义和拳当真可靠么?清政府给了他们一点甜头便偃倒反清旗帜,转而扶持那腐败的清廷皇朝。如果我革命党人与他们联络,说不定此刻他们用革命党人的头颅向清廷献功呐。”
那时清政府上谕承认民众有权“习技艺以自卫身家,联村众人以保闾里”,向义和团作了让步。义和团便改口号为“扶清灭洋。”
“胡说,他们亦是有侠义之心的人,未必那么卑鄙。”曼殊愤瞪着刘三道,“你没瞧我们一些所谓的革命党在此地高论革命,回国后投靠清廷弄了一官半职便自享安乐?那才叫卑鄙呐。”
刘三用竹筷连连指点着曼殊,朝老公爵笑道:“你看看,曼殊君就这么个脾性,说着说着便认起真来。好了,我的小兄弟,算你有理便是。”
曼殊犹自不服,意欲再争,被老公爵塞进了一筷子的油煎海带这才歇罢,他嚼吞着菜,一口喝尽杯中酒。那侍女忙端来一瓶新鲜的热米酒,曼殊不待她斟酒,自己取过酒壶满上了杯子。然后又替老公爵,刘三斟满了酒,举杯笑道:“季平兄,来干一杯,化干戈为玉帛,我们歇战吧。莫负了今日公爵爷好宴和菊子小姐的好筝韵。”说罢,曼殊将杯中米酒一饮而尽。
老公爵笑着又给他满上了一杯米酒。接着替刘三亦斟满了酒。
“这番争论皆因老拙一句问话引起,差点扫了两位的酒兴。来来老拙陪你们饮上一杯。”老公爵当真一口饮尽满杯的酒,曼殊和刘三大笑着亦举杯一饮照底。侍女端上了新炒的鸡蛋,菠菜和一盘蘑菇馅的海带卷。菊子笑着又弹起了筝琴。
曼殊夹起一块寿司来到菊子面前。菊子欲用手接,曼殊笑着摇摇首,将寿司直接送到她嘴前。菊子就他的竹筷咬了一口寿司,两朵红晕瞬间飞上了脸颊。她朝老公爵和刘三瞥了一眼,见他们自顾谈着义和团的事,没注意到她和曼殊,扑扑乱跳得芳心这才缓缓平息下来。
曼殊回到坐席,但闻刘三说道:“老爵爷,你看着吧。北省义和拳如此一闹,必被泰西诸国据以仇视欧洲文明的口实,后果不堪设想。”
曼殊不以为然,他没料到刘三此言果真会被日后的形势发展所证实。不久,欧洲列强宣称中国人是“黄种仇视白种”,组成八国联军攻占北京,西太后和光绪帝逃往太原。西太后将一切责任推给义和团说“此案初起,义和团实为肇祸之由”竟向联军请求“助剿团匪。”
刘三见曼殊怔怔望着菊子调筝,不由暗笑。遂朝老公爵眨眨眼,向曼殊道:“喂,你可知道明日敝人将在《天义报》上刊登一首自作的诗文?”
“当真?是何诗文,可否即刻念来听听?”曼殊见他说着煞为认真,想他军训不久便提笔作文,如今又会作诗,大感兴趣。“快说呀,我当真欲领教季平兄高才呀。”
“好,你听着?”刘三清了清嗓子,大声吟道:“美人在时相对笑,樱口留香寿司糕。湛然真心动神灵,何不并蒂结逍遥?”
老公爵捋髯大笑,菊子双手捂脸羞得抬不起头来。曼殊贪米酒香甜已饮过量,此刻刘三打趣他更觉得浑身燥热,脸庞发烧。曼殊蓦地起身拉开门扉套上履屐踢踏离去。
老公爵以为他尿急如厕,冲其后背吩咐道,“尽快回归,莫着风受寒。”
老公爵陪刘三饮酒说话,过了半个时辰仍不见曼殊回席。老公爵吩咐众佣去寻找。又过了半个时辰,众佣纷纷前来禀告,全院内寻遍不见曼殊先生的踪影。老公爵大急,忙偕同刘三四下寻找曼殊。连菊子绣房也看了没人。刘三忙问老公爵府总管,厨房或食品贮藏室内是否寻过,总管亦说早已查过,没有曼殊的人影。老公爵愈急,忙叫众佣撑舟于花池打捞。他怀疑曼殊酒醉仿效古人李白扑水捉月,当然此刻是白昼,没有月亮,扑水捉月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正闹腾着,伫旁呆怔落泪的菊子忽拉拉老公爵的衣袖,踮足在阿爷耳边低语几句。老公爵诧然摇首道:“不,不可能。那里早已拆除。曼殊亦知道的。”
刘三询问,老公爵告诉他本府冰窖原设置众多冰雕的花鸟人物,上月已拆除。菊子疑曼殊去了那里。刘三忙问那里是否还藏有冰块。老公爵不以为然地道:“当然有冰块,时尚初春,冰窖里的大冰块几乎没融化一点呢。”
刘三蹬足叫道:“曼殊君肯定在冰窖里。他素喜嚼冰,去年盛夏在樱山自己府里一日嚼冰五至六斤差点送命,此刻他酒热心燥,必是躲进冰窖大嚼冰块去了,”
众人赶到窖库里,果见曼殊坐在酒桶上吞嚼冰块。及见他们,欣然大叫道:“季平兄,老爵爷,快来尝尝冰块,此冰洁净凉爽,十分可口。”
“算了,算了,你在这里痛快,可把我们急煞。”刘三笑着把他拉下来,推着他往外走。曼殊边走边还吃着冰块,老公爵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冰摔在地上,笑骂道:“怎么遇着你这么个怪小子,放着这许多瓜果凉菜不吃,却躲到这里嚼冰块,难道又是诗兴作祟么?”
“哦,不,不是诗兴作怪,实是酒兴灼人呐。”曼殊十分认真地解释道。众人大笑,菊子亦掩嘴暗笑。
回到餐室,众人再也不让曼殊吃任何食物,老公爵和刘三匆忙将杯中饮尽便吩咐撤席。刘三扶曼殊去寝房歇眠,及晚刘三辞别老公爵离去。菊子悄然来到曼殊栖息的卧室,见他合眸僵卧没有一点动静,急趋前细观,还有气,稍然安心。少顷,老公爵陪着个医师进来。医师诊视后,便涂酒于手缓缓搓擦曼殊全身,近一个时辰,曼殊开始面庞红润,呼吸亦趋平静。医师这才歇手说已无碍。随后吩咐几句,便由总管送着出了公爵府。
翌日晨起,曼殊披衣上楼去敲菊子房门。而后携同菊子爬石山登上石凉亭,欣然四顾道:“春拈花,秋赏月,夏吟风,冬拥雪,四季绝佳景况也。人生在世自当云游四海,饱览胜景,不枉了走世一遭。”
他信口开河,兴头十足。不知菊子昨夜陪侍于他榻前,经宿未眠正头脑昏胀,及见她举手悄掩呵欠,意态慵倦才知其睡眠不足。便扶她躺到栏边沿凳上令其再作眠歇。时初春寒峭,亭高穿风冷嗖嗖的。曼殊脱外衣披在菊子身上,自己临风观赏东京晨景,悠然怡得。
不知何时老公爵来到亭内,他一边命佣者扶菊子回绣房安歇,一边责怨曼殊不该让菊子在凉亭里眠歇。“你呀,真不懂事,倘若着凉致病岂不要她性命么?”
“菊子她怎么啦?”曼殊见老公爵说得十分郑重,忙问道。
“没啥,没啥,菊子身体虚弱,我怕她着凉感冒。”老公爵忙摆手笑道,“你觉着怎样?晨起感觉还好吗?”
“很好,今日起床浑身热烘烘的十分爽快。”
“这是用酒搓摩身体后的感觉。”老公爵笑道,便将昨夜如何请医就诊,菊子如何通宵照料一一告知于他。
曼殊热泪盈眶,默然转身远眺着朝霞璀璨的东方。少顷蓦然回身,拉住老公爵的臂袖急急地道:“你为何要待我曼殊这么好?菊子为何要待我那么好?……”
老公爵含笑抚摸着他的肩头,徐徐言道:“这又有啥可疑惑的?我们需要你……因为我爱菊子,菊子爱着的是您。”
曼殊垂下头,虚脱了似地跪了下去。“我该怎么办?我曼殊无以为报。”
“不用你做任何事,只要你也爱菊子这就够了。”老公爵慈悌地伸出双手搀起他。
曼殊依然垂着脑袋,他没有发见老人目光里的泪花和转瞬即逝的极端凄恻而哀愍的神态。否则,他曼殊不会绝然说出下面的话:“我爱菊子,今生今世仅爱她一人。但恐怕我与菊子彼此情深缘薄。不能朝夕影形不离,不能风雨坐卧相对,不能夙昔相知相依……”
老公爵脸色徒然大变,瞠凝着曼殊许久才缓缓言道:“你早知有此结局,依然爱她,终身不渝?”
曼殊默然颔首。老公爵猛地搂抱着他,老泪纵横,哽咽道:“真难为你了,曼殊,老拙真不知如何对你说才好。”
“不,什么也不用说了。”曼殊抚慰着老人,亦悄然落下几滴眼泪。须臾,曼殊注视着老公爵,低低地道:“老爵爷请你保重。菊子处我自会去说……那么我可以走了?”
“你这就去吧,也不用与菊子辞别。她太累了,让她安心歇息吧。”
曼殊朝老公爵深深地鞠躬三次,然后走下异石叠壘而成的假山,老公爵望着曼殊踱径拂枝渐渐远去,暗自诧异他今日出门去报馆,为何辞别得那么郑重又那么沉重。
更二日,曼殊邀菊子于西郊海畤峰下相见。四周修竹千竿,穿石罅而出。层峦叠嶂,幽峭绝人。他们栖坐在一座竹节叠结而成的凉亭内,亭侧便是通向群峦的西向唯一途径。菊子依偎着曼殊而坐,曼殊垂目细观其雪白嫩柔之手,蔚蓝胫脉线隐约可见,他心怦然大动。此娇弱女子至心以诚,使其陷于情渊而不拔,我罪孽深重啊,曼殊不由暗叹。
菊子闻其叹息,抬目观注,曼殊忧戚至深的神色令她栗栗惴惧不已。“曼殊君,你约我偕行于此,必有要事相商,何不早早叙出,将毋令人悬念耶?”
曼殊力遏激情,缓缓告知菊子,他欲出海远游。菊子震惊起身,道:“为何起此念头?你有母亲在此,你有众多支那朋友在此,有何不称意寻思远走高飞耶?”
曼殊按其坐下,捧起菊子纤细手儿频频亲之。然后款款言叙他的心愿。母亲久托阿竹照应,已无顾虑。众友或办文刊,或搞革命各有志向,他曼殊早蓄意云游四海,发攄究习梵文之才力。“但愿你菊子宽怀助我登程,勿责我薄情寡义凄惶独行。挂云帆济沧海,乘御风周游西部诸邦,探索佛门精髓典文,亦是我多年深藏的意愿。虽时而与你欢悦度日,此念衹耿耿于怀不能稍释。我爱你,更愧疚负于你,悒郁情绪终无解脱之时矣。今日掬心叙出,你倘若不能容忍而幽恨伤心,我曼殊自当收敛遐思,终生陪伴你左右便是了。”
菊子闻言倏然起身,圆睁星眸,戟指怒道:“你视我何许人也?缠羁他人以图己私悦么?你曼殊与我无名份亦无缘分,欲行何处不必禀明我菊子,只恨我福泽家妄自结缡你云游才子,自寻烦恼也。”言讫掩面大恸。曼殊百般劝慰辄不能遏其悲恸。
久之,菊子拭泪抬首,神态已不似前悲腾恨溢。她微微颔首,凄然一笑道:“曼殊君本是菩萨化身。我早闻你曾披发入沙门,窃思你既返俗必然款洽人世,谁想你慧根深种,辄弗忘皈依佛门,探索圣道。也罢,此亦无缘所系,非凡人之力所能挽回,我悲你天资俊爽,将独涉世路必凄苦万分,但愿佛祖垂愍,佑你行世顺安。”
曼殊闻其言说,情诚深挚,不由坠泪行礼。刹时心神惶惑百感交集,含泪怔望不知作何言。他目送菊子姗姗登上马车,车轮辚辚往东而行。惘然久之才垂首举步,他不愿后悔。他感到自身又有了新的领悟,即情愫不尽而佛心难返,但他不知道正是这所谓的领悟,毁掉了他最后一点情思迸发的火花。或许他灵魂当真会飘悠悠地升逸于佛殿的灵光里,然而他对世人的体现,对情总显得那么冷漠。当然,这也可以说是一种迹象,表明他清心寡欲,坚忍不拔的性格已经形成,虽然他冷漠的外表依然包裹着一颗善良的心。
次日夜晚,曼殊收拾简单行装便出了寓所,东京城的灯光已绘展了一个绚丽多彩的都市夜景。他让阿朋回樱山禀告河谷夫人他出海云游之事,给刘三打个电话作为告辞。然后独自拎着行李上街。适有脚踏车一辆,他招而乘之,径赴横峙码头。购票讫,适值轮船鸣笛待发,他急趋前蹬上舷梯。少顷,船发,驶向新加坡也。
他望着渐渐退去的码头,忽见刘三匆匆奔上码头。曼殊忙朝他挥手致意,心情徒然兴奋起来。高悬的月轮映照着江面带有迷蒙的旷阔感觉。曼殊欣然凭靠舷栏瞩瞻江上夜色,忽吟道:“海天龙占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吟罢,他将菊子所赠之物尽沉诸于江河,自念此后坚心摅志向佛无复忧患之心。此刻他没有半点懊丧和悔恨积郁胸间,似乎是沐着佛祖灵光的圣洁,坦坦然地默视着灯火璀璨的东方大都市缓缓远去,他没想到,或没敢去想在那灯辉下的,某个地方还有一种绝望的凄泣。
更三日,抵新加坡,进城购僧衣易装,遂转道向泰国进发。逾二日,至泰国曼谷,取久藏的慧龙寺度牒去偈见玉佛寺长老乔悉磨。曼殊还是在慧龙寺从赞初大师处闻知暹罗玉佛寺长老乔悉磨数十年钻研佛道,所收藏佛教经书最是齐全,故而欲习究佛经便想着投偈泰国玉佛寺。此乃是泰国大王宫内的一座寺院。曼殊说明来意,守御土官倒也没拦阻,可能念其是海外远道而来的僧侣,殷勤指点玉佛寺所在去向。曼殊沿宫墙内一不太宽阔的甬道向西而行,不上半个时辰便瞧见寺院。此寺用青砖雕以仿木结构,雕工洗炼,富丽而精巧,大殿为九层重檐楼阁式,内置砖雕藻井,玲珑雅致。寺内牡丹遍地,枝老叶茂实为南隅之土罕见。曼殊栖居久之才发现此寺建筑结构均含“九”字,闻寺内僧人言“九”字在泰国视为幸福吉祥。
曼殊入寺拜见乔悉磨长老。从长老欣悦接见的言行中,他才知道乔悉磨长老久识赞初大师,年轻时曾偕同云游南海诸国交谊颇深,今日得见赞初徒弟上门自然高兴。长老问询赞初大师近况,曼殊告以云游诸山并无定踪,长老颔首而笑深以为然。显然他熟知赞初大师好游览名山胜景的脾性。曼殊此说确也并非杜撰,他前年在东京曾托回归广东故里的好友马骏声为其探询慧龙寺赞初大师的消息,马骏声来信告知赞初大师云游在外已近六年尚未归回,据朴初大师言告,可能在五台山偕同长寿寺的恒初大师研究佛教内经,当时曼殊阅信便暗笑,想赞初久慕其师兄恒初棋艺精湛,必缠其对弈,乐不思蜀了。
而后,曼殊随乔悉磨长老潜心研究佛经逾期二年,他不仅遍览寺内经库梵章并精晓梵文,常觅经卷精髓译成华文以图回归华夏传播。其二十岁当年,曼殊殷殷辞别长老,洒然出宫墙搭乘驿车离开了曼谷。遂巡游印度、缅甸、尼泊尔、锡金诸国,遍访名胜古寺,播扬佛法。沉迹佛门颇得盛名。识者皆谓其“天才清逸,深谙内典。且诗与画超旷绝俗,非若尘土诸下士,劳劳于楮墨间而无长优。”
曼殊亦颇为自得,作诗曰道:“愿得趋无生,竦身上须弥。长作投荒客,四顾无涯堮。”
这日,曼殊在爪哇应邀赴喏班华会馆主讲佛法,面对济济一堂的佛门信徒初尚有几分惴惧,随后沉心于经典讲学款款而言已忘惕怵也。曼殊原在东京濡染新潮思想,研习梵文经典又融溶于自家心得,所以从他那里播扬的佛道,已不似久年专钻尘垢翻本的老佛门僧侣布教起来冗长而凝涩,颇有淋畅新颖之感。
众信徒凝神翘首,但听这位年轻的佛学大师言道:“……般若二字庄重,有翻作智慧即通明剔透,以为智慧尚不足以尽其义。世间科学,亦有智慧,制造无线电,飞行机等。但能令物质文明进步,不能令生死轮回解脱,故仍存梵语不翻也……”
又云“一切众生,皆具实相般若,皆当作佛。若无观照般若之功,则佛性埋没在五蕴山中。此经以观照为宗,故我说是成佛之指南。我等当知,实相般若并非他物,乃是人人本具元妙元明之真心也。此心得破我法二执,而出二种生死耶?……”崇信其讲学者皆称其大师,钦慕不已。
次年,曼殊去印度遂游梵土。偕二三法侣居印度中部的芒碣山寺。他着手著梵文内典《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自作序曰:“夫实相般若,即自心之理体。观照般若,乃自心之妙用。体用不离于一心,迷悟自隔乎千里。迷者,非失似失;悟之,无得为得。但能回光返照,何难印相成空。”又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此经乃大乘经。如来为发大乘心者说,是摄取大部般若,六百卷中之要义。故前无如是我闻,后无信受奉行,计二百六十字。其文虽约,其义甚丰。六百卷般若之奥旨尽收摄无遗。”
继后曼殊愈沉于冥想。静坐,壁观,达到舍伪归真,无我无他的境界。曼殊直觉自身已融入天宇和地表之间的大自然万物之中,本身就是草木,山石,雨雪和雷电,精气神聚而游弋在空间。归真如,返纯朴,心灵尤是舒畅爽快。其时芒碣山寺后山中多果树,曼殊每日摘鲜果五六十枚啖之。将近一月,曼殊私心窃喜,告诉同伴法侣,“今后我可不食人间烟火矣。”
如此以野果作食,初度月余无何异状,惟六日一方便,便时极痛梗难下。又逾月,忽日夜腹痛暴泻。三日便颊突腮瘪,双眸深凹,憔悴如鬼。请医诊治,谓是痢疾,禁食生野之物。曼殊无奈僵卧于硬板榻上,自忖去道尚远,机缘未至矣。
岁月悠悠,又逢黄叶飘零时季。曼殊始思北行趋归华土。这日适有华人商队回归,曼殊与华商数人结伴北行。或车或船,或徒步行走。北行半个月到了尼泊尔境内的帕坦,稍作憩歇便开始向东而行。经过锡金,尼泊尔诸国继续东行。沿着马普特拉河向东,直至马库姆地域便横渡江河转道北上,径隆迪亚进入华界的瓦隆。曼殊在桑昂区域城镇与众华商分手,自行向东。一路上爬山涉水,经月到达德钦才坐上驿站马车。尔后数月,曼殊的生涯便是马车驿站,驿站马车,待到秋去冬来,细雪飘拂,曼殊终于来到山明水秀的江南地域。此时,曼殊已僧衣褴褛,容色憔悴。倘若囊袱内没有那十余枚银元,当真可谓落魄行乞一介孤行僧。
暮时,他在红梅驿站下车已疲累至极。问路人附近可有寺庙?路人往西一指,曼殊称谢西行,约走出半里地,果然瞧见前方荒坡上有一寺庙。残阳如血,在那檐瓦上抹上重重的赭红色泽,他疾步趋走,近前环瞻不见人迹香火,才知是座荒废多年的破庙。曼殊入寺,将香案上的尘垢撸擦去,以囊袱作枕躺卧于长长香案上合眸欲眠。忽闻有响声,睁眸一动,数只野鼠忽喽喽地逃蹿开去。曼殊跳下案台,将长台拉离神龛,正欲再眠歇,瞧见那尘网曼缠的神龛角落有书,甚诧异,取之翻阅,乃是前辈诗僧湛归大师的诗词三卷。昔日东京时包天笑常称曼殊为“湛归第二”,曼殊毫不在意。今日得见湛归诗文不由留心细瞻,果然文采非凡,如天笑兄所称道的“松风水月,难比其清华;仙露明珠,怎及其朗润?”
曼殊内心惊喜,不啻初入禅忽遇佛降。暗忖道:天涯流浪,四海飘零,孤寂自然难销悲云愁雾,得此诗卷莫非天意,令我曼殊效其前辈诗经溶贯延嗣一代诗僧?遂将试卷塞入囊袱内。忽转思道,前辈尊者诗文绝妙,怎会被荒置于破寺神龛内?必定是窃爱之人藏匿于此以待后取。我曼殊怎能窃掠他人所藏,自辱斯文?他把袱内三本诗卷取出,重新放置于神龛内。少顷躺卧香案上总想着侧旁神龛内的诗卷,复取出欲再阅览,其时天色已昏溟难辨景物,只得放回诗卷。转而又忖道,荒破庙宇无人问津看那三本诗卷尘垢甚重,搁置必久长。或许其主人已遗忘,或客死他乡无缘前来取回。我曼殊在此遇着可见有缘,想着手伸进神龛,随后又想不妥,窃他人之物归己所有总不是正人君子所作为,复又将诗卷放回。如此再三,曼殊心烦,他忽跳下台案叫道:“罢罢,弗能抵遏其诱惑,莫如离此远循。”
曼殊遂拎起囊袱出了寺门向北而行。不知过了何时,他定神四顾。但见月夜野地,淡月弯弯,残星点点,荒蒿满眼,杉松参天,已置身于荒冢堆里。时而寒风袭来,更觉阴森凄惘。曼殊借月光蹒跚行走,或思母亲,其与姨母一起必议猜我三郎今在何处。静子仍情萦于我这薄幸表弟么?我负她多矣,从静子又想到菊子,虽冬夜寒澈,浑身瞬间燥热,菊子那清丽而忧悒的神态闪现在面前。曼殊摇首自叹,何以绸缪至斯?既立意奉佛,怎能复以情扰其芳心,令此娴雅少女伤神至深。幸我及早绝离,但愿菊子能自拔情网得一安静宁谧的绝佳归宿,我亦心愿了矣。
曼殊边行边想,思绪纷乱。忽见前方灯光寥缀,急趋前看乃是一小镇。他寻至一家客栈,租得楼上一间较清雅的房室。初时,店家见其衣衫不整踌躇着不欲让其上楼,曼殊取出银元才令掌柜眉花眼笑,殷渥百般,亲引曼殊登楼看房间。曼殊稍作漱洗,让店里煮了两大碗牛肉汤面吃了这才上床歇眠。想适才荒野凄惶,转眼温馨惬怀,不由暗笑,仰卧凝望灯辉恍惚的雪白壁顶,两年南海诸国游历种种浮上脑际,碾侧难眠,不禁低吟道:“数年面壁成空相,万里归来一病身。凄惶更谁愁似我,佛前难忆旧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