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万于一,以一驭万(吕进)

作者:曾心    更新时间:2015-06-09 10:11:34

 

寓万于一,以一驭万

 

——漫说曾心(代序)

 

 

 

吕 进

 

 

 

小诗是汉语新诗的重要品种。

 

1919年到1922年,冰心、周作人、康白情、汪静之、冯雪峰、宗白华他们掀起小诗的第一波。冰心的《繁星》和《春水》奠定了小诗在新诗发展史上的地位。朱自清说:“到处作者甚众。”

 

初期的新诗主要是在从西方诗歌寻求出路,小诗开辟了向东方诗歌借鉴、向唐诗的绝句小令继承的新路。道路越多,诗歌就越繁荣。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小诗再掀高潮。这既是对冰心他们遗产的珍视,也是对新诗冗繁风气的反拨,和外国诗歌的关系不大。那个时代,除了流行的三五行、七八行的以外,有的小诗小到甚至只有一行:

 

少女心爱的镜子,把少女弄丢了。(方鸣)

 

碑上的字都能经住历史的风雨吗?(纪鹏)

 

青蛙!一年又一年,你就总重复着一个调子的歌么?(孙立洁)

 

这些小诗,审美价值可不小,诗学价值可不小,辗转模仿的人群可不小。今天的中国,小诗也在继续活跃。

 

近年在泰华文坛上小诗也开始露头。

 

最先是台湾诗人林焕彰在他主编的《世界日报•湄南河副刊》推出刊头诗,篇幅在六行以内的刊头诗其实就是小诗。经过几年的跋涉,2006年,岭南人、曾心、今石、杨玲、苦觉、蓝焰,再加上台湾的林焕彰,在曼谷7+1组成“小诗磨坊”,泰华小诗诗人就吹响集结号了。

 

诗磨不停,诗香遍地。

 

正是在这样的语境下出现了曾心,他的《凉亭》是泰华文坛的第一部小诗集。

 

曾心的小诗写社会,写大自然,写爱,写同情。在他的笔下,小诗不小,真是“一花一世界,一叶一佛来”。读读《卵石》:

 

 

 

本来有棱有角

 

被岁月磨成

 

滑滑圆圆

 

 

 

无论走到哪儿

 

只是一个“0”

 

 

 

说卵石没棱没角,这样的诗句好像是常见的。但是圆滑的卵石只是一个0,就是曾心的发现了。对现实的形象把握,对人生的情感评价,对世界的诗意裁判,尽在笔墨之外。

 

小诗有它的文体可能,也有它的文体局限。世界上没有万能的诗体。曾心的诗告诉我们,小诗的基本特征是它的瞬时性:瞬间的体验,刹那的感悟,一时的景观。给读者一朵鲜花,让读者去领悟春天的喧闹;给读者一片落叶,让读者去悲叹秋天的寂寞。瞬时性不是对小诗的生命的描述。瞬时性来自长期的情感储备和审美经验的积淀。“蚌病成珠”。优秀的小诗正是这样的情绪的珍珠。

 

 

 

跳出母亲的怀抱

 

追风逐雨

 

 

 

咯咯的笑声

 

突然撞到山脚

 

碎了

 

洒下尽是泪

 

       

 

——《浪花》


 

恐怕没有见过浪花的人绝无仅有吧!但是这样看浪花的,只有曾心。好像是一时的景观,但是又蕴涵了多少经历,蕴涵了多少情感?这是属于曾心的浪花。好的小诗是开放式存在,它在等待读者的介入与创造。它在多义性、多感性、多时性里获得永无终结的美学效应。聪明的读者会从有限的浪花里领受无限,从瞬时的浪花里妙悟永恒。

 

小诗是多路数的。有一路小诗长于浅吟低唱,但需避免脂粉气;有一路小诗偏爱哲理意蕴,但需避免头巾气;还有一路小诗喜欢景物描绘,但需避免工匠气。从诗人来说,艾青是天才,以气质胜;臧克家是地才,以苦吟胜;卞之琳是人才,以理趣胜;李金发是鬼才,以奇思胜。

 

无论那一路数,小诗都不好写。或问,制作座钟难,还是制作手表难?答曰:各有其难。但是制作手表更难,原因就是它比座钟小。

 

因为小,所以小诗的天地全在篇章之外。工于字句,正是为了推掉字句。海欲宽,尽出之则不宽;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无论何种路数,小诗的精要处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本来软绵绵

 

熬煎后

 

赤裸裸

 

紧紧相抱

 

 

 

不管外界多热闹

 

此时,只有他俩

 

 

 

——《油条》

 

 

 

   诗人在议人生,诗人在谈爱情。他议了吗?他谈了吗?他只给了我们一根最普通不过的油条啊!

 

   曾心的小诗我觉得是偏于理的。他的许多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作品都有哲理。不管何种小诗,尤其是以理趣胜的小诗,切记要忌枯。

 

   无象则枯。

 

   诗之理是有诗趣之理,忌直,忌白,忌空,忌玄。小诗要与格言划出界限,要同谜语分清门庭。

 

春之精神写不出,以花朵写之。秋之精神写不出,以落叶写之。诗人要善于以“不说出”代替“说不出”,以象尽意。

 

曾心为读者创造了多少意象!他的诗好读,又耐读。他的那些意象“寓万于一”,又“以一驭万”,很明白,但又饱含暗示,意象之外,有好开阔的天地啊!

 

 


本是心中一团火

要为事人类事业燃烧

 

无奈受到压制

使我一直处于

忍与爆之间

 

——《火山》

 

忍字是心上一把刀。这是火山,这不是火山。

 

自见到了天日

便一股劲儿往上长

 

等到满头皆白

始悟:

挺立遭风险

灵活“摇摆”的重要

 

——《芦苇》

势利是世人所鄙所恨。这是芦苇,这不是芦苇。

 

长大了

越来越看清楚

天空比不上土地

越老越把头低下

——吻自己的根

吻养育的土地

 

——《老柳》

 

老,是成熟,是彻悟。这是老柳,这不是老柳。

由曾心的老柳,我想到了小诗诗人。说来奇怪,在中国,染指小诗的年轻人不太多见。小诗的诗人群往往年龄偏大,诗龄偏长。在海外好像也如此。林焕彰和我同年。通过信,相互关注,但我访问过台湾三次,可以说几乎认识所有台湾的知名诗人,居然至今与他没有见面之缘。曾心长我一岁,所以我老称他“诗兄”。

   为什么更多的老诗人倾心小诗?这是老诗人对漫漫人生路的领悟,这是老诗人对诗的“个中三昧”的领悟。所谓“删繁就简三秋树”,所谓“繁华之极,归于平淡”。“就简”是诗艺的高端,“平淡”是人生的高端,所以,小诗实在是高端艺术。

“代有偏胜”。在生活节奏大大加快的当代世界,小诗将会引领新诗风骚吗?无论在中国,还是在泰华,这也许并不是痴人说梦吧?

 

作者:吕进,西南大学博士生导师,国家级有突出贡献的专家、中国诗学研究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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