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二节

作者:飞雪梨花    更新时间:2015-05-21 23:24:00

自离开圆点高尔夫球场,江海岭即深望渴求能到一个清清静静,幽幽深深的地方去作,向天,释放心里压抑着的愁肠百结;对地,抒发胸中聚积起的孤吟独白。

时已近黄昏,银灰色的小车在一条尘埃飞扬的土路上疾驶。经过一阵爬高坡,越泥塘后,再沿着渐渐出现的,可通达到一片树高林密之地的土沟,不断地向上行驶。当贴着蜿蜒的小道,经几次的左拐右转后,才伸入到一个更见浓密又广阔的林荫地带里,四周围,一下子也就暗得非常的阴沉沉,仿佛是被投入到一个大暗箱里一样。但,在右侧,于密林中出现的一个窗口样的空隙处,顺着这个“窗口”纵观下去,百丈深渊之下,依着莽莽林冠的引领,在黑暗中投目可见,蔓延远去的林冠最终与紧贴天际的山岚相拥着,并都身披着一片壮观又迷人的落霞的余晖,看去真象是一幅放在脚下的油画似的。这里的静寂和幽深,正是他寻寻觅觅所想求遇的处所。

车轮轻轻压在,厚软泥土还铺垫着多层的枯茎烂叶上,慢慢地前行,直到一段淙淙轻响的清清溪流前,才渐渐止住了滑动。

停车之地,恰好有一柱亮光穿透丛林密叶的间隙,斜插进车头,照在方向盘与挡风玻璃之间,而一枚髪夹正躺在这柱光亮里,被照得如跃起的火焰,火红得甚是耀眼。江海岭于静静中默默而深情地注视着这枚,鲜红底色上缠绕着,由晶莹银线丝组成几何花型的漂亮髪夹,他好久没有动一动。这已是江海岭,在车里深觉孤苦伶仃,心情压抑,或静思默想时常见到的姿态。

“雨莲她,轻轻的,很动情地仰着面,把诗,〈我深深地愿……〉竟然一字不差到最末一句全背下来了吔。她穿一身洁白的长长衣裙,背诗的时候,就如白孔雀一样悠然地轻轻来回踱步,抑扬顿挫地背诵,显得是多么的温文尔雅,脉脉深情……。”此刻,沙力的这段话,在他耳边如撞钟般回响起时,江海岭进一步感到了自己对何雨莲,是有着由心而出的,极亲爱的丝丝攀缘之情。

“她分明跟我说,她很喜爱这首诗……。说,很喜爱我写的诗,不就是在说,她很喜爱我么!因为爱屋及鸟啊!只不过女人家羞于直言,只是含蓄表达罢了……。”沙力说过的这几句话,使江海岭更觉得自己对何雨莲是——因心向往之而思慕难解;却又难测其意而暗自嗟叹,唉!还能不如此怀感的么?!何雨莲见到诗,同时见到那张特意夹于其间的准考证,是一定一定会认为诗是我写的。她,是那么的聪慧,怎么不能由管中窥豹而见一斑地推测得到,此乃,确是我的一番情意呢?至少,她把整首诗一字不差到最末一句,并且是抑扬顿挫地完整背诵下来,就足以证明她实在是很喜爱这首诗的,而且她也是这么亲口表白过的么,这是确确切切的事实。那么沙力说的,爱屋及鸟的话,倒也真没有讲错呵!但这只“相思鸟”,只能是自己,怎会是他呢!从对准考证的由推测到联想,相信何雨莲一定知道诗不是他写的!然而,当她知道我在借诗向她表意,她究竟会怎么样呢?又到底能怎么样呢?

江海岭在如此感受间,情不自禁伸出右手,从方向盘前把那枚髪夹轻轻拿起,再托在左手心里久久地细细地端详,而后再抬起头,两眼直望向远方。可是密林里,本已阴沉沉的四周围,远方,因昏暗越发浓重,而更使得只可见到一些林木与土丘的轮廓。此情景,正好像在叠印他心里所向往之事的远景,不也是一样的昏暗,模糊,而只可见到一个轮廓的么?

“你们知道吗?高原他!他原来,不仅在跟我争当总经理,他还在跟我抢老婆呢!怪不得我对雨莲再好也没有用。”思想中,如雷电般倐然闪入的这一句话,以及沙力在表述其言时,他眼眶里充满着的愤怒和哀伤的神情再现,使江海岭心头猛烈一震。继而,回想起沙力所诉说的一连串的相关情节和情景,使江海岭眼前似乎翻起了乌云,并越想越发感到——怨气,似飞沙走石,扬天而起已布满了心头;忧愤,如狂风骤雨,激烈而下直冲击着胸怀:

“高原一来啊,雨莲就显示出兴致勃勃,暗自喜欢的情绪。而且,她的妹妹,霁莲,对他也是招呼得很亲切,话谈得很热烈。还叫他‘高词典’。总之,连同何以然,她们啊,对他完全是无拘无束,已经是一家人般的随意。”

“当高原来后,说起瓷杯和瓷盘,我才知道她为何那么喜爱,原来是高原买来送她的,可是在地摊上买来的东西,她竟然服侍得像对待贵夫人一样的小心翼翼……。”

“是的,我在上一次到医院去看雨莲时,就见到雨莲和高原已经在促膝交谈了,专心致志的状态,似乎是只有两个人的世界一样……。”

再把沙力所讲的这一些话都串联起来,想至此时,江海岭的心不由又声声低吟道:

“啊——,高原,真想不到,你竟已,先于我对她伸出了你的触角,你怎么也为了她出现在我的面前?阻截着我的去路?搅乱了我的情思?划下了痛着我的伤痕?高原啊,我们能不能,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啊?能不能……,能不能……,能不能……。”

而后,当激情难抑之时,又觉不知所措之间,使江海岭忽也反思起自己来:

难道!难道我真的想和何雨莲结婚?!难道!难道我真的与她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难道何雨莲对我,也如我对她一样的有执子之手的情感?!不见得吧,因为至今,不要讲她没有任何关于爱的片言只语的表白,甚至于,连“回首一笑百媚生”的,那种,叫我感觉到陡生美好情意的一笑,都还难以寻觅得到,还要奢想什么呢?那么,现在,我对她的一切深情厚意都是自作多情?但也不尽是啊,她不明明白白说过她很喜欢这首诗的么,还一字不差到最末一句地,把整首诗完全背了下来吔,这难道还不能算是她对爱的最初的表白?没有正式的表白,是没有正式表白的时间和机遇呀,怎可就算作是不愿正式的表白呢?!我决不要错判了形势,以至于悔之莫及啊!

此时的江海岭,在反反复复推测着,在缠缠绵绵感应着。

“哼!原来是乌龟请客,去的都是王八!”突然,这句刚才骂过的话,不知怎么也从江海岭的头脑里一下蹦了出来,于是他又联想到了何雨莲的父亲——何以然。连同何以然,骂他们都是王八,那……,那……,那自己却在难遏情思地思慕他的女儿,这叫人怎可接受?想想总被自己耻笑,藐视的沙力,尽管是被蛊惑而行,但他对自己做过的事,还因此而在辗转反侧,不能心安,总觉对不起人,可我倒竟能安之若素?岂知天下自有这等不懂什么是不仁不义,悖谬悖逆的人?!再想想——自己如要对何雨莲继续锲而不舍,那么发生在沙力身上的,爱他的女儿与恨他推举高原,这种爱和恨的矛盾与苦恼,不也全要落到自己的身上来了么?难道自己也要以什么,只要做了总经理,父女俩慑于权力,最终还不只得屈从迎合,以及,现在狠狠地打击他,将来,再用千倍万倍的好来弥补,等等的,那些蛊惑沙力的话也来自欺一下自己?!……。唉!此事既然如此眉目不清,迷离恍惚,难于择善而从,就算了,还是退避退避吧。江海岭低头,推了推眼镜这样的前思后想,进退维谷着。

许是忧愁、许是隐痛、许是哀伤,许是困苦、更许是内心在激烈争斗着,江海岭猛的一下高高抬起双臂,十分沮丧地将上身用力扑倒在方向盘上,头则枕在双臂间,苦着脸,紧闭起了眼睛,心想——

自己从来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而且,总喜欢把自己放到无可退路的境地再逼自己一定要绝处逢生,那么此刻怎么啦?只有哀伤?呻吟?哭泣?我竟然像沙力一样只剩下乞怜了?不,无论如何,奋夺总经理一职是要坚持到底的。在推荐总经理侯选人上,看穿冯老头为了好控制人,想把我跟沙力调包掉,没那么容易!以后,有冯老头的扶植,也为保两人的身家性命,还有,因职位而可享受到的那些很丰厚的薪金福利,为此,自己是坚决要与高原针锋相对到见分晓的那一刻的。至于,何以然要保高原,对他就决不罢休!但,也决不能留下任何的,将被何以然能可看破的蛛丝马迹,相反,还要在明里作些令何以然高兴起来的讨好事呢!为了达到目的,实现自己的感情追求,就是做“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的人,要做,也就做了罢。然而,怎么才能两全其美……如何才能更好的做到两全其美……这,可要好好想一想,再想一想的呀!

 ……。

黄昏的光焰燃烧已尽,渐渐熄灭,夜色,开始轻轻掩盖大地。一人独自坐于车内,在这林影森森,阴气沉沉的林莽间,水气霭霭的空濛中,加之,宁静中听来愈加清晰的淙淙溪水声,以及,还间歇地传来一,二声猫头鹰,清声但却凄厉得很的叫喊,余音还长长的,震林地回旋,使人不禁寒栗起来。但还不想离去的江海岭,仍在思来想去的不禁又怀念起了,终难以忘怀的罗毓秀——不知她现在究竟如何了?生活得怎么样?心情可好?是否还在思念着自己?正是在这么思虑时,杜鹃啼血!这四个毓秀写给自己的,凝结着毓秀心底里最深痛失,最烈悲伤的字字心声,也随后跳出,并闪现在江海岭的面前。

于是,在江海岭的面前,又一次地展开,并温习着,深深铭刻在他心头上,永远也难以忘怀的,那个曾有过的夜晚——

坐在一片湖水边,风儿猛吹着两人的衣领和头髪,聆听着,犹如两人在轻柔互诉般的,潺潺的浪涌与波流声。于一陈沉默后,突然,她伸出右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双眼倾心地凝望着自己,极其恳切而动情地低声说道:‘你就改一改吧!改一改吧!让我父母能接受你吧。我多么的想望,你是我心目中的仅次于上帝的人……。’当时,对她的肺腑之言,没有回答她有什么所思所想之感,但她的真心诚意的话,清澈明净的心,缠绵眷恋的爱,使自己只是轻轻地,却是牢牢地捏住她的双手,乘着夜色,涌出了极其感动的涙水,淌满了整个的脸颊。在两人都不再说什么时,自己拿出了口琴轻轻地吹着,记得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和《草原之夜》,还有日本歌曲《星》。她则始终挺直着胸,不去理一理被风不停地舞乱了的秀髪,永远的含着笑意,久久而紧紧的看着自己,沉浸般的,就这样一直听着,听着,听着,听着,听着,啊——,那真确实是个多么好的,令人难忘而又充满幸福感的夜晚啊。

接着,江海岭再次觉得,罗毓秀与何雨莲,是一样的美貌、善良,有着一样高雅的气质、也是个,能给予自己在孜孜以求的,美好的爱的感觉和美好的爱的意境之人。那么,对何雨莲继续锲而不舍地托付自己所有的期盼?可怎么对待何以然呢?或者说,何以然将会如何对待自己呢?秀的父亲,对待自己的态度所形成的结局要再来重演一次?!!那……,那……,叫人如何是好呢?想到这里,江海岭深感自己,真如有首唐诗所描绘的那样:“烛蛾谁救护,蚕茧自缠萦。”

我,就是没人来救的扑火的烛蛾!我,就是不能理出的自缠的蚕茧!我?唉——!!

……。

“我,深深地愿,愿我是鲜花,把美好永留在你的心底。

我,深深地愿,愿我是雪花,将心中的纯情降到你的手里。

我,深深地愿,愿我是浪花,乘着涌浪,跃上浪尖,和着涛声说情意。

我,还深深地愿,愿我是礼花,腾空而起,长空怒放,让你又见落霞起惊喜……。”

于难抑思绪中,江海岭再次地默默咏诵一遍,为以往的罗毓秀,也是为现在的何雨莲所写的,以倾泻的心潮,澎湃地汇成为热烈心声的这首诗。

夜深沉,野茫然,江海岭的身心也一样的深沉而茫然着。许久,《草原之夜》的口琴声又低低地响起,回旋在这茫茫的夜色里。还随着夜风,向林莽之外的旷野的四处,飘荡开去,渐去渐消,徐远徐匿。

江海岭就这样,孤独而又沉浸地,希望却又无望地,吹起联结着他心头的真情咏叹,悠扬而甚是动听的口琴声,而鸱鸺声与口琴声,余音同在,还轻轻地散逸于林莽之中,荡然到旷野之间。

在这深深重重的夜色里,江海岭的心,在这样千转百回地苦恼着,无穷尽地呼喊着,翻翻覆覆地挣扎着。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