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往南的路是妈妈带着走过的，李齐沆模模糊糊还记得些。哪个村子里的哪户人家给过吃食，李齐沆差不多也能记得，于是就找这家再去要饭。往往人家一看，记得是娘们俩现在剩下一个了，问了问就知道人家妈妈死了，就剩下孩子一个了，太可怜了，这没妈的孩子，在这灾年，说不定哪天也死了，于是能给就给上一点儿。
过夜的时候，李齐沆也是找见自己和妈妈待过的地方。天寒地冻，四野静寂无人，冷风怪叫着呼呼作响，李齐沆吓得要死。
李齐沆偎在妈妈曾经搂着自己待过的断墙后面，紧紧抓着妈妈的棉袄呜呜直哭，“妈妈、妈妈，你在哪儿啊？沆娃怕呀、怕呀，沆娃想你啊、想你啊。”每天夜里，李齐沆都是这样哭啊哭啊，哭着哭着迷糊一会儿，醒了一看黑黑的夜又想妈妈，于是接着哭。
只有当太阳重新照亮大地的时候李齐沆才能稳住心神，揉揉眼睛，吃一点儿怀里揣着的麦粒接着朝南走。
其实母子二人并没有向北走出多远，本来就走不快，再加上一路上还要绕道进村要饭，自然没了路程。过去的时间也不长，李齐沆一个小人人就这样顺着大路一天天走着，这一天，李齐沆远远地看见了曲沃城。
李齐沆站在远处遥望曲沃城，不禁又呜呜哭了一气。原先曲沃城里的家是多么好啊，有妈妈、有爷爷奶奶，有书读，每天放学回来妈妈就准备好香喷喷、热乎乎的饭食了，夜里睡觉天冷妈妈给盖被子、天热妈妈给打扇子，可是现在啥都没有了。
李齐沆坐在路边哭了一气，觉得肚子饿得发慌，四下看看没人就悄悄拿出口袋给自己倒了二十粒麦子，一粒一粒放在口里慢慢润湿咽下。吃完了麦粒李齐沆走到城边，准备找人问一问路。
曲沃城城门大开，寒风卷着黄土在城门洞里穿进穿出，半天也没有一个人进出，静悄悄的如同鬼城。好容易等到一个人，问清楚了两棵大银杏树村子的路径，于是提着打狗棍出发。
走了大半天，太阳西沉，李齐沆远远看见两棵大树矗立在天边，知道这就是舅舅家了。李齐沆只是在六岁的时候去过一次舅舅家，本来就没操心，现在就更不知道舅舅家是什么样子了。走到村边，望着黑沉沉、了无生机的村子李齐沆无法可想，只好转到大树底下，在背风的树后偎着。
这一夜，李齐沆又哭了好几次。这一路上谁家村子都没有啥吃的，而且好多人家都逃荒去了，现下不知道舅舅家里还有没有人，就是有了人会不会要自己，要是不要自己，自己可该咋办呀？要是妈妈在该有多好啊？哭一气迷糊一阵、哭一气迷糊一阵，就这样天慢慢亮了。
李齐沆站起身来看看四周的村舍不知道该怎么办，舅舅叫什么不知道，就是妈妈叫什么自己也不知道，这如何打听呢？小李齐沆主意不定，绕着大树转了两圈总算想出了办法，就当要饭吧，挨家挨户要过去说不定会碰见。
还同以往一样，大多数人家都是闭门不应，有的是没人了，有的是知道要饭的根本不理，快到半晌午了总算碰见一户，一个老太太开了门，给李齐沆倒了碗水喝。
李齐沆把水一饮而尽，谢谢奶奶就说，“俺是曲沃城里的，姓李，到这个村找舅舅来了，奶奶知道不知道？”
老太太一听，上下仔细打量这个小叫花子，身上穿的倒是厚实，破破烂烂的棉袄还是鼓鼓囊囊的，十来岁，瘦的不成样子，小脸黑乎乎的全是土，都快看不出眉眼了。老太太问，“那你舅舅叫啥呀？”，李齐沆摇摇头，老太太明白了，肯定是家里人都死了，这个孩子自己来投奔亲戚了，“那你咋知道你舅舅在这个村啊？”
“俺小时候来过，就记得村里有两棵大树。”
老太太一想这就没错了，啥都能错、就这两棵大树是绝对错不了的，满世界就没有第三棵了。老太太想了想又问，“你是姓李？”
“嗯呐。”李齐沆眼巴巴地瞅着奶奶。
老太太想了一会儿，“你妈妈是不是叫红卫？”
这个把李齐沆给问住了，自己真的不知道妈妈叫啥，甚至连姓啥都不知道，模模糊糊似乎听过二奶奶叫过妈妈啥的，好像是红卫，可是真的记不清了。李齐沆瞪着眼睛、张着嘴看着这个奶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老太太一看孩子不知道，又问，“那你妈妈姓啥，这个知道吧？”
李齐沆羞得脸都红了，摇摇头。老太太看看李齐沆，伸出手来把孩子头上的两根枯草摘下来扔掉，停了停想起来点儿什么，“你姓李？那你知道不知道一个你叫二奶奶的？”
李齐沆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脑袋点得像鸡琢米，“知道知道，二奶奶就住在俺们家旁边。”
老太太心里一下子全明白了，这就是红卫的娃娃呀，红卫死啦！哎呀，老太太赶紧又问，“那你二奶奶呢？”
李齐沆的眼睛暗了下去，“二奶奶死啦，二爷爷也死啦。”
“唉！”老太太长叹一声，“可怜啊！孩子，俺是你三奶奶啊。”
李齐沆瞪着眼睛不明白，怎么有个三奶奶？“你二奶奶是俺的姐姐啊。”李齐沆明白过来了，哇的一声哭起来了，“三奶奶、三奶奶。”
孩子一哭老太太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泪，这人呐就这样都要死绝了吗？老太太把李齐沆揽过来哄了一会儿，“走吧，俺带你去你舅舅家。”二人穿巷绕房，走了小半个村子来到一个院子前，篱笆墙残破半倒，院子里还留着好多枯草，李齐沆一路上讨饭，院子见得多了，这一见心里就直打鼓，这家里没吃食啊。
三奶奶一边叫一边费劲地挪开篱笆门，“他嫂子、他嫂子——”，带着李齐沆就进了院儿来到屋前，三奶奶站在门口接着喊，“他嫂子、他嫂子——”。过了一会儿屋门慢慢打开，又一个老太太晃晃悠悠出来了。一出门太阳晃眼，眯了眯眼睛这才看见门口的人，盯着看了看，人都饿得脱相了，过了一会儿这才认出来，“哎呀，三婶啊，屋里坐吧。”这两年都没有串门的了，真是稀罕的很啊。
“哎、哎。”三奶奶想了一下就进了门，老太太看着三婶子身后跟着的孩子看了半天，认不出是谁。
三奶奶穿过堂屋进了东屋就在炕沿儿上坐下，又把李齐沆拖过来，不待人家开口自己先说，“他嫂子，你看看这是谁？”
老太太眯着眼睛仔细看了半天，摇摇头，“认不得。”
“唉！这是红卫的娃娃啊。”三奶奶一拍大腿。
“啊？”，李齐沆几年前来过家里，现在长大了，主要是现下人人都没了模样，怎么能认得出来？“哎呀！那——”
三奶奶赶紧拦住，“别问了，一家人都没了，要不然能让娃娃一个人跑来吗？”
“唉——”
“娃娃，赶紧叫舅妈。”李齐沆一听“扑通”跪下磕头，“哇”地哭出来了，“舅妈，妈妈死啦，一家人都死啦。”
老太太一看，真的是一家人都完了，唏唏嘘嘘也跟着哭，三奶奶也陪着掉泪，好容易三个人都不哭了，老太太把李齐沆拉起来，“娃娃，你就留下吧，咱们三个要死就死在一堆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