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三章 六

作者:匝瑜    更新时间:2015-05-12 10:46:20

任氏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逃荒,只是知道反正呆在家里就是死路一条,不管哪里也得走。盘算了一下,自己啥地方也不知道,只是那年和李先生去平阳府看病算是出过一趟远门,只是知道那个地方,那就去那儿吧!

母子二人出了北门顺着大道往前走,一路上陆陆续续有和自己一样拖家带口逃荒的,看的似乎也有眼熟的,此时就算亲友都不敢过往,这些眼熟的就更不敢搭话,各人都是低着头拖着棍子,有气无力地慢走。

地裂土干、寒风吹嚎,于是漫天尘土,路上人人皮包骨、土满身,一个个如同僵尸。

任氏和李齐沆还好。这些年任氏纺线织布只是挣一个糊口的钱,不过家里的棉衣棉被这些东西倒是置办得整整齐齐的,俩人身上还受不着冻。到了中午找个背风的地方歇息歇息,然后接着走。天擦黑了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任氏也不敢打问路人,于是找了一个路边大概是小土地庙的断墙,看看无人注意自己,于是母子二人就偎在背风的角落里,准备过夜。

任氏从怀里掏出口袋,小心翼翼倒出来一把,给李齐沆数了二十粒,让孩子含在嘴里慢慢润湿、润软再吃下。又给自己数了十粒,就把手里剩下的重新倒回口袋里。李齐沆着急了,让妈妈再倒出来十粒,要让妈妈多吃些。任氏摇着头不让,几个来回李齐沆看见妈妈就是不肯多吃就哭开了,抱着妈妈摇晃,“妈妈、妈妈,爷爷奶奶都死了,你要是再饿死,剩下俺一个、俺可咋活呀?”

任氏听得心酸,“是啊,沆娃才十岁,啥时能长大啊?他要是长大了,俺也就不活了、不受这份儿罪了。唉!还得活下去,沆娃还指着咱呢。”没办法,任氏就又摸出五粒麦子放进嘴里,李齐沆再劝、任氏也不答应了。

母子二人就这样搂在一起偎在断墙底下,慢慢地天黑了,风也停了,天上的星星也一个个显露了出来,月牙儿在天空中一点点向西移动,亿万年来就是这样一样地慢慢划过天空,从来不管人世间苦难深重。

母子二人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过了一夜,渐渐地天亮了,任氏还是掏出口袋倒出来一把麦粒数出二十粒给沆娃吃,自己想吃十粒,李齐沆不让,只好又数出五粒,假装要放进嘴里,要趁沆娃不注意再放回去。李齐沆早就留了心,看见妈妈要把麦粒放回去,一把抓住妈妈的手让妈妈吃。任氏笑笑,摸摸孩子的头,心里说,“真是好孩子。”吃吧。任氏想了想,又拿出一小片萝卜,在家里把剩下的半个萝卜已经切好片了,这时候从怀里掏摸出来塞进李齐沆的嘴里。

这就算吃完了早饭,肚里有食儿可以继续赶路逃荒了,任氏领着李齐沆顺着大路往北走。

寒风凌冽,黄土漫天。四野茫茫、草枯树干,原本丰盈的大地现在成了荒漠;一路上只有行尸走肉,原本万物之灵的人成了活鬼。

娘们俩也不知前途如何,只是在风尘中沿着路往前走,路过一个村子,房舍挨挨挤挤规模不小,任氏想着怎么地也要进村要点儿吃的。

进了村左看看、右瞅瞅,过于低门小户的也许没啥吃食,高门大户的,任氏又胆小不敢去。看看这家不好,看看那家不行,好容易找见了一家,看样子虽是草房不过院落不小,应该是不富不贫的一家;半人高的篱笆墙围着的院子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应该是勤快仔细的庄户人。

任氏站在这家门口不知道该怎么办,打小到现在从来没有跟人张嘴要过东西啊,现在要饭!难开口啊!

站了半天,任氏羞得是满脸通红。走吧,总得开口吧?就这一枕头麦子能撑几天啊?不走吧,张不开嘴啊!李齐沆和妈妈心思一样,抬不起头来,只是抓着妈妈的手盯着地下看。

娘们俩正难受呢,院子里房门轻轻一响出来一个老太太。老太太在屋里看了一会儿了,以前来的要饭的从来都是高声哀嚎、说好说歹、死乞白赖、不给不走,这母子两位倒好,站在大门外气儿也不吭,这是要饭的吗?老太太心里明白这是老实人家的,要不是到了山穷水尽没办法的地步绝不会走这一步啊!老太太心肠软,在屋里看了一会儿就忍不住了,就要出门,家里人拦不住也就由她。

老太太出了屋门穿过院子拉开院门,任氏听得院门响瞥见有人出来吓得抓着李齐沆就要走,老太太赶紧喊住,“嘿,那个媳妇,俺有话说。”

任氏听见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满脸通红抬头看了看老太太又把头低下,老太太心里清楚了,肯定是刚出门逃荒的,还抹不开脸呢。唉!这大灾年的,谁还有脸面呢?

“这个媳妇是不是走路累了?进院子喝口水吧。”

任氏臊得抬不起头来,站在当地好一会儿这才回过头来冲着老太太行了个礼,拉着李齐沆跟着老太太进了院子。老太太安顿二人在院子坐下,就招呼自己的媳妇给端了两碗水来。人家媳妇待答不理放下水就进屋了,老太太轻轻叹口气就和任氏说起话来,李齐沆不管不顾先端起水来喝了个净光。

老太太打听了一阵子曲沃县里的灾荒,又问了问家里的事儿,也是唏嘘了一番,絮絮叨叨告诉任氏,现在家里也没啥吃的,村里人也跑了大半。自家儿子带着孙子也跑出去逃荒去了,家里只剩下媳妇和自己守着,吃食儿呢也只有麦麸了。说到这儿老太太颤巍巍站起来到屋里端出小半碗炒熟、磨碎的麦麸来,分开给二人碗里一人倒上,又倒了点水和了和成了两碗糊糊,让二人喝了下去。

母子二人道过谢端起碗就吃,最后把碗舔的是干干净净,看得老太太直恓惶。其实现在自家也是如此,只不过老太太看见孤儿寡母可怜不由得起了善心。

吃完了任氏道了谢就要走了,老太太送到门口顺嘴就说儿子走时说是到平阳府去找吃食儿,大地方也许还有粮食,干脆你们也往那头去吧。

任氏听了直点头,俩人站在门口朝着老太太鞠了躬就又往前走。任氏不打算再在这个村子里要了,老太太都说了村子里也没吃食儿了,再说今天已经要下了就够了。任氏想想刚才还是臊得慌,心里暗暗想,“今天不要了,明天再要。”

万事开头难,要饭也是如此,这一开了头以后就抹开脸了,慢慢地也不挑什么高门大户还是茅草破屋了,任氏领着李齐沆挨家挨户去要。手里抓的打狗棍是要饭的标志,现在可是没有狗可以撵了,人都吃不上哪来的狗食儿?虽然是挨家挨户都要问,可是如今连年大旱谁家能有粮食?跑遍一个村子往往也要不到一口吃食,碰到好心的能讨碗水就不错了。

如此也就没有办法,只有顺着大路一路向北,遇到一个村子就进去讨要一番,夜里就在村边的破庙什么地方母子俩蜷上一宿。天气越来越冷,衣服越磨越破,任氏把一身棉衣给李齐沆穿在里边,外边套上破衣。自己舍不得再穿棉衣,只是在夜里拿出来给自己娘们俩盖一盖。

任氏揣着的那口袋麦子已经吃的差不多了,任氏心里着急,这要饭要不上吃食、剩下的麦子无论如何也顶不到春天啊!翻来思去只好把俩人的口粮再减一减,让李齐沆每顿饭吃十粒麦子,自己吃五粒。

天寒肚饥,天气越冷肚子越饿、肚子越饿身上越冷,一天到晚要不下什么吃食,李齐沆饿得是头昏眼花,走着走着有时就会一头栽倒在地。任氏看着心疼,讨要上一口吃的就赶紧让李齐沆吃下,如此,任氏一天比一天衰弱,皮包骨头、腰弯背曲,李齐沆看见妈妈这样也是急得不行,每次妈妈让自己吃东西,李齐沆都要让妈妈吃,可是任氏死活不让。

任氏心里难过,想着让沆娃多吃些,让他活下去,可是自己死了沆娃还小怎么办呢》要是自己多吃一口,母子俩到最后都饿死、那还有啥意思?任氏一天天脑子里就是怎么活怎么活啊地想着,一天天拖着沆娃去跑路要饭。终于,任氏身上这口袋麦子一粒都不剩了,任氏绝望了、撑不住了,躺在破庙里起不来了。

任氏浑身发热、咳嗽不止。李齐沆看见妈妈病了吓得不轻,赶忙掏出自己身上揣的口袋要倒出来些给妈妈吃点儿粮食。任氏咳嗽喘气说不出话来,看见李齐沆要拿口袋,本来是有气无力躺在地上,这会子也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一侧身子一把抓住李齐沆的手,死活不松开。

李齐沆明白妈妈要给自己留下麦子,可是妈妈不吃点儿粮食怎么行?李齐沆央求妈妈吃点儿吧。任氏心里知道,自己完了,不行了,是真的不行了。想着熬过去,再纺线织布供养沆娃上学、长大、娶媳妇,那有多好啊!可是这一切都完了,自己真的是熬不过去了,再多吃几粒麦子也活不了几天了,不能再吃了,给沆娃留着吧。任氏死死抓住沆娃的手就是不松,李齐沆没办法,看着妈妈咳嗽喘气难受又着急的样子心里难过,只好作罢。把口袋重新装起塞回怀里,拿着碗跑到村子里好容易要了一碗水,回到庙里给妈妈喂水。

任氏也动弹不了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咳嗽,越咳嗽身上越没劲儿,不过心里明白,看着天色让沆娃该吃麦粒吃麦粒。

李齐沆心里想着让妈妈快点儿好起来,跑到外边拔了一些枯草,死活费劲把妈妈拖到枯草上躺着,又拿出妈妈的棉衣给妈妈盖上。这一番折腾妈妈咳嗽得更厉害了,李齐沆又给妈妈捶背。

李齐沆把破庙供桌上的那个点香的破盆子端下来,到外边磕打磕打,又跑进村里找那户给水喝的人家,告诉人家妈妈病了,要了一盆子火端回来,放在妈妈身边,又去找了些干树枝把火续上。

李齐沆不歇脚又去要了一碗水,端回来用一块石头支在盆子沿儿上,给妈妈热口水喝。李齐沆扶起妈妈,给妈妈喂了点儿热水。

多少天没喝热乎水了,半碗热水下肚,任氏身上舒坦多了;旁边烧着热热的火盆,多少天没有烤过火了,任氏心里舒坦多了。自打灾荒两年多来,任氏觉得身上从来没有这么松宽过。这两年来,一天到晚就是为了一口吃食发愁,天天饿得人发慌,看着孩子饿,自己难受得要死,今天身上这么松宽、这是怎么了?

任氏侧脸看着火盆里跳动着火苗,心里明白了,自己就要走了。任氏想到这儿,松了一口气的身子又紧了起来——不甘心啊——

自打嫁到李家,头两年,两个娃娃还小,自己是夜里睡不好、白天操持家务,虽然累点儿可是心里舒坦,孩子总有长大的一天,这日子是会越过越好的。

孩子刚刚长大点儿、滂娃能离开身子了,自己也松宽点儿了,这老老小小的热乎日子没有一年,李先生就闹起了病。这一病又是快一年,花钱、卖地,最后还是没留住。

李先生走了这头一年这日子是过来的啊?家里一个钱都没了,自己是洗涮上一家的衣服就能换点儿吃食、去人家干上一天杂活就能换点儿吃食,真的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可怜的滂娃,那天夜里妈妈和哥哥跪在雨里、在人家门口泥坑里打滚,你知道不知道啊?妈妈想着死活也要把你带大,没成想,滂娃你还是没长大啊!

有了织布机,日子总算有了盼头,再熬夜受累也能供得起一家子了。这日子总算能顺顺当当过下去了,俺的沆娃,俺能把他带大了!

沆娃长大了,也懂事儿了,一边帮妈妈纺线一边背书,沆娃的书读得多好啊——每次听着沆娃背书,妈妈心里舒坦死了。妈妈一根线一根线地织布,沆娃也一天一天地长大,多好啊。

唉——谁成想——闹起来灾荒,死熬硬撑到了今天——还是完了——活不了了!

火盆里的火苗突突跳着,任氏看着火盆旁边坐着的沆娃悲从心来!不甘心啊!要是没有这么大的灾荒,俺一定会把沆娃带大的!俺让他读书!俺给他娶媳妇!俺还要看孙子!啊——苦熬了这些年——俺还是完了——俺不甘心啊——!

俺要是死了,沆娃要是饿了谁给他做饭?

俺要是死了,沆娃要是困了谁给他铺炕?

俺要是死了,沆娃要是闷了谁跟他说话?

俺要是死了,沆娃要是冷了谁给他穿衣?

俺要是死了,沆娃要是病了谁给他喂药?

俺要是死了,沆娃衣服破了谁给他缝啊?

俺要是死了,沆娃会不会受人欺负啊?

俺要是死了,沆娃一个人在世上孤孤单单多可怜!

俺要是死了,沆娃会想妈妈的!——

俺不想死,真的不想死!俺想要俺的沆娃——

沆娃!俺的沆娃!任氏心里喊着,眼泪如同泉涌,一侧身一把抓住李齐沆的手把他拖了过来。李齐沆一看妈妈原本蜡黄的脸如今通红,俩眼大大睁着一个劲儿地淌眼泪,顿时吓得六神无主,“妈妈、妈妈,你是咋地啦?”

任氏紧紧抓住李齐沆的手,不甘心啊不甘心——真的不甘心!任氏从喉咙里嘶喊出来,“沆娃——妈妈要走了——你还这么小——以后你可咋过呀——”

任氏用最后的力气喊完这句话——断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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