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三章 四

作者:匝瑜    更新时间:2015-05-05 15:47:33

县里的粥棚就在县衙前面开着,一天两顿。把麦粒粗粗碾一下就用大锅熬。每人一碗,仅限来的人。每天早早任氏和李齐沆就去了,秩序还好,衙役们鞭子、大棍伺候着,饥饿难耐也得排队。

任氏和李齐沆打上两碗不干不稀的麦粥回来,再和上榆树皮啥的再熬一下,分成四碗一家人都喝下去,饿不死延命而已。

慢慢地饥民聚拢,麦粥也越熬越稀,秩序也越来越乱。任氏和李齐沆一个妇道人家、一个半大孩子,叫人挤得是东倒西歪的,有的时候挤不到大锅跟前就没了,有时候好不容易打上一碗又让人挤得泼洒出来。

这一天娘们俩好容易挤到跟前打上两碗粥,人群一动,李齐沆的一碗粥就不知道让人挤得去了哪里了,李齐沆急得眼泪掉下来一个劲儿地喊“妈妈”。任氏心里一慌,在人群中赶忙去抓李齐沆。没成想饥民涌动把任氏掀翻在地,一碗粥也洒出来半碗。任氏跪在地上一只手死死抓住半碗麦粥,另一只手从人缝中把李齐沆揪了过来。

周围全是死命乱挤的人群,任氏想站也站不起来,李齐沆抱着妈妈急得直哭,“今天又没有爷爷奶奶的饭了。”

任氏跪在地上弯下身子护住半碗粥,另一只手把李齐沆也揽到自己怀里坐在地上,“沆娃,快喝。”

李齐沆一个劲儿地哭,“爷爷奶奶咋办啊?”

任氏用脊背抗住人群,“喝!快喝!”端起碗来就往李齐沆嘴里倒,李齐沆光顾着哭,任氏急死了,这人群这么乱,这半碗粥一会儿就又撒了,“喝呀!快喝呀。”任氏不管不顾、抗住人群,让李齐沆好容易喝进肚里。

任氏硬撑着人群把李齐沆脸上的糊糊摸进娃娃的嘴里,到了这会子也没了力气,把碗往怀里一塞,张开胳膊搂住李齐沆,就这样跪在地上、蜷着身子由人群挤去吧。

粥分完了,人群散了。任氏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坐下,浑身上下疼得很。任氏喘喘气,把李齐沆也拉起来,摸摸孩子的脸,看看孩子身上,“沆娃,疼不疼?”

李齐沆摇摇头,垂头丧气。

任氏从怀里掏出碗来,看看碗里,伸给李齐沆,“沆娃,再舔舔。”

李齐沆又哭了,把碗推回去,“俺都喝了,不舔了,妈妈你舔。”任氏看看碗咽了一口唾沫,“俺也不舔,回去给爷爷奶奶。”说着又把碗塞进怀里,拉起李齐沆,母子二人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挨回家。

到了家,任氏把粥碗仔细用水涮过,把涮碗的水煮上一点儿榆树皮,清汤寡水地盛了两碗给二老端过去。李齐沆把爷爷奶奶扶起来倚在墙上,二老一看这碗水,就知道完了。

果然,县里的粥棚关张了,县里的存粮吃完了,那八百石要来的麦子也吃完了,何出光第二次登门要饭又弄来的四百石粮食也吃完了,何出光就写了一道呈文往平阳府一送,等死吧。

任氏再没有办法了,思来想去只有回娘家哥哥家看看吧。想着带着沆娃去蹭上一顿饭,又觉得不行啊,谁家都没吃的。哥哥要是给沆娃吃一点儿,家里就少一点儿,要是不给吃,这一路上岂不是又白费力气了?唉!自己去吧!翻了翻家底儿,找出来两丈蓝布带上,只有这点儿东西了。

出了城,一路上的树皮,只要人能够着的都已经扒得干干净净,够不着的就再没有人有力气去爬树去扒了。断不了隔上多远就看见一个死尸,看得任氏是灰心丧气的,想着村里也没吃食了。果然,到家一看,老哥老嫂子也都饿得没有人模样了。外甥孙女都五岁了,瘦的只剩下两只大眼睛了。看到一家人人不人鬼不鬼的任氏哪好意思开口?

老嫂子熬了一锅麦麸野菜汤,就算是招待了小姑子。临走,老哥给了一颗不大不小的萝卜,装了小半口袋口袋麦麸让任氏带上。

任氏怀里揣着那颗宝贝萝卜,夹着小半口袋麦麸,一步一喘气往家回。走了半天,回头看看只有那两棵顶天立地的大银杏树还是郁郁葱葱的,心里想,自己不知道还能不能熬过这场饥荒,自己不行了也得让沆娃熬过去。

回家里任氏赶紧烧火炒了两碗麦麸,这一路走下来,再干了这点儿活,任氏已然累得动弹不了了,就让李齐沆把炒熟的麦麸碾碎,放到锅里再加水熬一熬,想着先给公公婆婆端过去,可是娘们俩都累得直喘气,只好就着锅台一人喝了一碗热汤,这才有了力气端上这两碗稀汤汤给送过去。

李齐沆费了好大力气总算把爷爷奶奶扶起来靠墙坐下,把一碗稀汤汤端到爷爷嘴上,老爷子眨了眨眼睛,“麸子啊?”

老爷子知道媳妇回娘家哥哥那里去要吃食去了,想着村里也许还有些东西,如今看见媳妇只带回来一些麦麸,心里就彻底断了念想,把眼一闭、身子一歪又躺下了,不喝了,喝了也没用了,留给沆娃和媳妇吧。

李齐沆一看赶紧放下碗去扶爷爷,“爷爷、爷爷,你起来喝点儿啊、起来喝点儿啊。”老爷子睁开眼睛看看沆娃,摇摇头又把眼睛闭上,不喝了。李齐沆又喊奶奶,“奶奶、奶奶,爷爷不喝了、爷爷不喝了。”老太太看看沆娃,掉了几滴泪,也是眼一闭、身一歪,躺下了。

李齐沆急得趴在炕上推搡二老,“爷爷、奶奶,喝点儿吧、喝点儿吧。”任氏看见也掉泪,心里明白,二老心里没指望了,就想死了,省下一口算一口吧。李齐沆闹了一会儿也没劲儿了,躺在爷爷奶奶身边还在扒拉爷爷奶奶的身子,“爷爷奶奶、喝点儿吧、喝点吧。”

天慢慢黑了下来,两碗稀汤汤早已凉透了。四下里静的没有人声,一家人就这样偎在炕上喘气。

死寂中忽然听得邻院有动静,好几个人的脚步,好像还在拖什么东西。任氏心里发慌,这一没了吃食谁也不敢再去串门了,邻居二大娘早已不来往了,到现在也不知道这家人咋样了。这些响动是啥呀?任氏越想越担心,干脆端起一碗凉透了的稀汤汤过去看看。

任氏扶着墙一步一喘气挨到邻院,二大娘家院门大敞,院内杂物乱散、尘土遍布、了无人迹。任氏看见院门口的地上扔着一条脏乎乎的白布,心说不好,这不知是谁啊。前一阵子县城里开始出现了饿死的人,家里活着的人也无力处理尸体。县令何出光只好宣示,谁家里有了死人就在大门上挂上一条白布,县里派人上门收尸,然后拖到城外埋了。二大娘家门口扔的这条白布就是收尸的人拖走尸体把白布从院门上扯下来的。

任氏站在院门口往里望了望,堂屋门也是大敞的,黑洞洞地如同鬼屋。任氏喊了两声“二大娘”也无人回应,知道自己没有力气、声音不大就又挨到堂屋门口喊“二大娘”。任氏喊完仔细听似乎还有人声回应,心中着急赶紧进屋。

扶着门框等了好一会儿这才看清屋里是啥样。二大娘嘴快手勤,平常屋子里都是整整齐齐的,如今是地上、桌上乱七八糟的。任氏模模糊糊看见似乎炕上躺着一个人,赶紧近前观看,哎呀妈呀,二大娘咋成这样了!其实哪个人还不都是皮包骨、人不人、鬼不鬼的了?

任氏喊了一声“二大娘”,二大娘躺在炕上只是睁着眼睛喘着气儿看着自己,大概刚才闹腾拖尸体、又回答自己累着了,这会子一点儿力气都没了。任氏想给二大娘喂点儿自己端着的稀汤汤,可是自己也没力气扶起二大娘,四下看看,瞅见地下有一个碗茬子,就捡了起来在衣襟上擦了一下,舀了一点稀汤汤给二大娘递到嘴边。

二大娘嘴唇动了动把这口稀汤汤喝下去,任氏就赶紧又喂了几口,再喂就不喝了,任氏再劝不也动嘴了。二大娘喝了一点儿东西有了一点儿精神,动着嘴唇问任氏,“沆娃还好?”

任氏趴在二大娘的嘴边听见了就回答,“还好。”

“你公公婆婆还好?”

“还好。不过爹娘不吃东西了。”

二大娘听到这句话眼神涣散了一下,“省下吧,你跟沆娃活吧。”

自打闹饥荒以来两年多,日子再紧、肚子再饿,任氏从来没掉过眼泪,总想着总有办法熬过去。一开始变卖家里的家什的时候,任氏死活不卖织布机,总想着熬过去自己还要纺线织布养活一家子、供养沆娃上学,可是熬到了今天,任氏绝望了,真的是熬到头了!任氏就坐在炕沿儿上哭了起来。

好半天止住悲声又说了几句话,任氏知道刚才是把二大爷给拖走了,再说一两句,二大娘已然快没力气了,任氏想了想也没办法,和二大娘道个别回家吧,二大娘眨眨眼睛吐出两个字,“白布。”任氏心里明白于是点点头,出院门的时候把地上的白布捡起来又挂在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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