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第二章 五

作者:匝瑜    更新时间:2015-04-23 20:18:46

日子匆匆过,转眼夏天就要过去了。任氏的布是越织越顺手,家里的日子也是越过越踏实。现在每次任氏赶集回来都要割上半斤肉给家里开开荤腥,每次也给两个孩子带个糖、带个果啥的。每次任氏赶集回来都是家里的节日一般,一推门,两个娃娃就大呼小叫地扑过来,一边叫着“妈妈”一边抓住妈妈的衣角摇晃撒娇。任氏一边忙不迭地答应、一边就赶紧把集上买回来的糖、果分给两个小家伙,先给小的,再给大的,小家伙们高兴得满脸通红,忙忙地把糖、果放进小嘴巴里。

二老和任氏看着两个娃娃一下一下专心吃糖,脸上都堆起笑纹儿。两个娃娃一边咂么着糖果一边撒娇,跑过来让爷爷尝尝,跑过去让奶奶舔一舔,又跑来让妈妈尝尝。任氏就揽住孩子拿舌头轻轻舔一下,“真甜呀!”孩子就“咯咯咯”笑了。每当这个时候,任氏心里就空气中暖暖的风一样舒坦,觉得自己的日子真是越来越有盼头了,孩子们就要长大了!

娘家哥哥捎来信,说是儿子要娶媳妇了。到了日子任氏收拾收拾,一大早带着小李齐沆回娘家道喜去。也没有什么可带的,只是染了几块自己织的布带上。一路上小李齐沆蹦蹦跳跳一会在前面跑,一会在后面撒娇让妈妈抱抱,就这样稀稀拉拉地走着,母子二人远远就看见了两棵顶天立地的大银杏树,南林交村到了。 

二老留在家里带着小李齐滂玩儿。小李齐滂不高兴了,妈妈带着哥哥走了,找也找不见哥哥,赖赖叽叽跟爷爷奶奶闹别扭,爷爷奶奶是怎么哄也不高兴,小李齐滂只是撅着小嘴赖在奶奶身上哼哼着要找哥哥、找妈妈,二老光知道稀罕孩子不知道怎么哄,有点儿拿孩子没办法。

院门外传来了吆喝声,一个贩子推着辆独轮车卖鲜果。李老爷子颤巍巍站起来叫住独轮车,问了一会儿就掏摸出一个热乎乎的制钱来买了一个大桃子。

桃子是个稀罕物,小李齐滂从来没见过,更是从来也没吃过,“这是什么呀?怎么这么好吃?真好吃呀!真好吃!”小李齐滂两个小手抱着大桃子使劲儿啃,吃的是满脸满胸都是桃汁儿。滂娃不闹了,二老高高兴兴地看着小家伙专心吃桃子。

这个大桃子足有半斤多,小李齐滂吃得高兴,不管不顾一会儿的功夫就全吃完了,奶奶撩起衣襟给小李齐滂擦擦脸和手就让他自己玩儿吧。

没想到这个大桃子吃出毛病了!!!

小李齐滂刚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儿就喊肚肚疼,越喊越疼,最后疼得大哭起来。

看见小李齐滂哭得哇哇的,小脸也见了汗了,二老慌了神,急得赶紧把滂娃抱进屋里放在炕上,急急忙忙给揉肚子。小李齐滂还是疼得厉害,一边哭喊着“疼啊、疼啊”一边打滚,爷爷奶奶按也按不住。

老太太赶紧让老爷子去找二大娘。老爷子这会子已经吓得够呛了,好不容易站起来拄着棍子摸索着到了二大娘的院门口就上不去这两个台阶了,只好站在门口喊叫。二大娘听见有人喊叫赶紧出门看看,李老爷子急得说不出整句话了,只是说,“看看滂娃、看看滂娃。”

二大娘知道今日红卫侄子结婚,带着沆娃回娘家去了,一看老爷子直喊“滂娃”也吓了一跳,也顾不得李老爷子了,一个人三步两步就跑来了。进了屋往炕上一看,滂娃在炕上哭喊着打滚,满头都是汗、满脸都是泪,看见孩子哭的惨二大娘也急了,“咋回事儿?咋回事儿?”,听说是吃了个大桃子惹的,二大娘心里是又急又奇怪,跺了几下脚、咬咬牙,“请大夫看看吧!”老太太满头是汗早已慌了神,赶紧点点头,二大娘一转身拐着小脚就向院外跑去,出门的时候看见老爷子正扶着墙往回走呢,就喊了一句“俺去请大夫去。”

今日二大爷不在家,二大娘只好叨着小脚跑去找大夫。等二大娘领着大夫来到家里,小李齐滂已经没劲儿了,直溜溜地躺在炕上就剩下喘气了,小脸蜡黄,满头汗水把头发都打湿了。大夫看了心里直摇头,伸手把把脉,都快摸不着了,摸摸头,有点儿微微凉,扒开眼皮看看,眼神都散了,再按按肚子,软了,身子都软了。

到了这个地步,大夫也就不动手了,说了句“肠绞杀,没救了。”提起药箱回身就走。二大娘急得伸胳膊拦,大夫摇摇头,“真是没救了,准备后事吧。”二大娘愣住了,就这么个活蹦乱跳的娃娃,咋说没救就没救了呢?这一愣神的功夫,大夫推开二大娘的胳膊,走了。

等二大娘回过神儿来再看躺在炕上的小李齐滂,真的已经是进气少出气多了,最后吐了一口气,把眼睛微微睁了睁,好像要找妈妈、找哥哥,没找着,小李齐滂闭上了眼睛,死了。

看着滂娃咽下最后一口气,二老慌了神,扑上去摩挲小身子,哭着喊着往回叫。二大娘想着一个嫩嫩的娃娃,昨天还奶声奶气地跑来叫二奶奶,到今日咋就没了?越想心里越难受,难受得也哭喊了起来。

哭了一阵子,二大娘赶紧劝二老,小的没了,别再把老的也搞坏了,劝这个劝不住、劝那个也劝不住,好容易二老都哭得没力气了,这才能说上话,可是咋劝啊?

老太太是趴在滂娃身上哭得起不来了,老爷子坐在炕沿儿一个劲儿地骂自己,“咋就是买了一个桃子呢?老糊涂啊!老糊涂!”边抹泪边恨自己,“这孩子妈回来可咋交代?”

二大娘听了这话心里一机灵,“是啊,红卫一会子回来了这可咋办?去年在李家大院门口闹腾的那一出,差点出了人命,这滂娃没了,红卫可咋办?”,想到这儿二大娘急出了一身汗,顾不上哭了赶紧动心思,想了一阵子,看看二老这会子哭不动了,就说了一声跑回家一看,正好二大爷也刚进门。听说滂娃没了,二大爷也是心疼的掉眼泪。二大娘赶紧拦住,“别哭了,赶紧打个箱子,准备埋了吧。等会儿红卫回来让她看一眼你就赶紧去李家祖坟埋了吧。”

二大爷点点头,还在抹泪,二大娘上去推了一把,“赶紧赶紧。”

“这么着急啊?等红卫回来看看也不迟啊?”

“不行不行,你赶紧的。红卫要是攥住滂娃不撒手就坏了!这还有好几口活人指着她呢!不能让她多难受了。”

二大爷想想是这么个理儿,点点头站起身到院子角落里翻检木板去了,二大娘又一阵风跑回李家,给二老一人端了碗儿水喝了,这才稍微放下点儿心来。不大的功夫,二大爷扛着一个木板长盒子进了屋放下了,二老一看又“哇哇哇”哭上了。

二大娘看了心酸也忍不住掉眼泪,过了一阵子二大爷伸手扯了扯二大娘的衣襟,冲着二大娘使眼色。二大娘抹抹眼泪看看天色,也顾不上劝二老了,自己就奔了西屋翻拾开了,找出一床小被褥,在木盒子铺好,又打来清水,把滂娃擦洗擦洗,换了一身齐整点儿的衣服,就抱起滂娃往木盒子里放。二老一看又急了,挣扎着来抓滂娃,二大娘、二大爷是又拦又劝,最后总算说通了,赶紧埋了,别多待,越待孩子妈越难受啊。

好容易把滂娃放进了木盒子里,几个人就在屋子里呆坐着,二老是想起来就哭一阵子、想起来就哭一阵子,就这样抽抽搭搭的日头就偏西了,这时候听得院门一响,“爷爷奶奶,俺回来了!”小李齐沆一边喊着一边跑进院子里了,一屋子的人都着了慌,老太太“哇”地一声放声大哭。

二大娘顾不了老太太了,起身去迎红卫。小李齐沆看见了喊了一声“二奶奶。”二大娘答应一声绕过孩子往院子里走,二大爷站起身一把把小李齐沆揽在怀里。

任氏笑么滋儿的走进院子就听得有人哭,一听好像是婆婆,心中奇怪,“这是咋地啦?滂娃惹得生气了?不至于啊?”,正纳闷儿呢,二大娘迎面拦住了自己的脚步,于是张口问了一句,“二大娘,您在哪!”。

二大娘不知道怎么开口,看着红卫愣了愣,眼泪就下来了,这一哭就收不住了,想着红卫这两年受的苦、想着去年在李家大院大雨泥地里闹命的事儿、想着红卫平日里怎么稀罕孩子,……二大娘忍不住了,放声大哭起来。

任氏一下就慌了,这二大娘见了自己就哭、屋里婆婆也在哭,这是咋啦?出了啥事儿了?心里一急,胳膊上挎的篮子滚在了地上,自己推开二大娘就跑进东屋,看见红卫慌了,二大娘这才想起自己该干啥,在后面赶紧追。

屋里黑,任氏到了门口停了一下,还没看清屋里的事儿,就听得婆婆哭喊上了,“媳妇媳妇啊,婆婆对不住你呀,滂娃没了呀!——”

“滂娃没了!”任氏听了一愣怔,这时候眼睛也得劲儿了,四下一看,炕上放着一个长木盒子,任氏扑过去一看,“滂娃!”

自己的滂娃闭着眼睛安安静静躺在木盒子里,不哭也不闹、不笑也不叫,这是咋地啦?任氏一伸手就去摸滂娃的头,晾的,滂娃的脸,晾的,滂娃的手,晾的,滂娃的胳膊,软的……滂娃,你是咋地啦?你不是见了妈妈就让抱吗?你不是见了妈妈就让亲吗?妈妈回来了,给你带糖了,你是咋地啦?

任氏想不通,就这样愣怔怔地抓着滂娃的胳膊瞪着眼睛看着他,心里一个劲儿地说,“滂娃滂娃起来、妈妈回来了,滂娃滂娃起来、让妈妈抱。”

二大娘一看红卫是魔怔了,赶紧上前摇晃红卫,“红卫红卫,你醒醒。”任氏转过头瞪着眼睛问,“俺的滂娃这是咋地啦?他咋不说话啊?”

二大娘看见红卫的可怜样儿心里难过,越是这样越得快点儿,二大娘摇晃着红卫说,“滂娃吃了个桃子,肠绞杀,大夫来了也救不得了,一下下就没了。”

“没了?”,任氏瞪着眼睛不相信,“就一个桃子、俺的滂娃就没了?”,旁边婆婆受不了了,“媳妇媳妇啊,婆婆对不住你呀,就是吃了一个桃子啊!——”,老爷子在一边一边掉泪一边捶自己的胸脯。

“没了?俺的滂娃没了?”,任氏终于明白过来了,“哇”地一声就扑过去抓娃娃,慌得二大娘在后面直拽她。小李齐沆似乎也明白了点儿什么,挣脱二爷爷也扑上炕去看弟弟。

“滂娃滂娃,你醒醒,”,任氏从木盒子里往外抱孩子,二大娘拼尽力气去拦,这边小李齐沆也看见弟弟不动弹,急得乱喊,“弟弟、弟弟,起来吃糖。”二大娘回头喊,“你赶紧把孩子抱走啊?!”二大爷站起身来也帮着拽开任氏,把木盒子拖过来,赶紧收拾收拾搞乱的被褥,整理好孩子的身子。这边任氏哭喊着去抓孩子,“俺的滂娃、俺的滂娃!”二大娘死死抱住任氏冲着二大爷喊,“赶紧赶紧的。”

二大爷手忙脚乱,一边拦着小李齐沆一边把木盒子盖好,抱起就往外走。二老一见放声大哭,任氏更是疯魔了,不管不顾去抓孩子。二大娘死命抱住任氏喊着,“红卫、红卫,你醒醒、你醒醒!你还有沆娃呢!你还有沆娃呢!”一边喊着一边抱着任氏摇晃。

“沆娃?俺的沆娃在哪儿呢?”,任氏拿眼一扫看见了小李齐沆,一伸手抓了过来,另一只手还是去抓滂娃。

二大爷看见任氏闹得恓惶,心里不忍,抱着木盒子狠不下心走,任氏一下子就抓住了木盒子,“俺的滂娃、俺的滂娃!”

二大娘急得冲二大爷喊,“你快走啊、快走啊!”二大爷使了两下劲儿没抢过来,任氏被二大娘抱着,还是挣出一只手死命抓住木盒子哭喊着,“还给俺、还给俺滂娃。”二大娘冲着任氏喊,“红卫、红卫,你醒醒、你醒醒!这还有一家子等着你呢!”又低头找见小李齐沆,“沆娃、沆娃,快叫你妈、快叫你妈!”

小李齐沆正被大家吓得不知所措、直掉眼泪,听见二奶奶喊自己,让自己叫妈妈,立刻翻身搂住任氏喊,“妈妈。妈妈——”

任氏一听见小李齐沆喊自己,心里一下子清楚多了,“哇”的一声哭了一嗓子就压住了,“这还有一家子呢!老的老、小的小,怎么办啊?”,任氏压住哭声,把木盒子使劲儿往自己这边拽,二大爷看着红卫直勾勾的眼神吓得够呛也不敢使劲儿往回夺。

任氏把木盒子拉到近前,低头仔细看——

滂娃静静躺在木盒子里——

毛毛头还是那个毛毛头,可就是不会再拱在妈妈的怀里了;

小脸还是那个小脸,可就是不会再笑了;

小嘴儿还是那个小嘴儿,可就是不会再叫妈妈了;

小手还是那个小手,可就是不会再搂妈妈了;

眼睛还是那个眼睛,可就是不会再看妈妈了……

俺的滂娃啊——任氏的心疼得都裂开了,“俺的滂娃啊——”,二大娘一看红卫摇摇晃晃的又要大哭了,一边搂紧红卫一边赶紧对二大爷说,“你赶紧走吧。”二大爷也难受,牙一咬,手上一使劲儿,把木盒子从任氏手里夺出来,扭头就走。

任氏想站起来追,二大娘死命搂住,“红卫,你醒醒、你醒醒,你不能啊不能啊。”

任氏心里疼,可是脑子慢慢清醒了,是啊,还有三口人呢,自己得撑着点儿啊。想到这儿,回身抱住小李齐沆呜呜地哭了起来。

二大娘向二大爷使眼色,二大爷心里叹口气,二大爷抱过木盒子,顺手拿起盖子,转身出门。

屋里人“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老爷子和老太太这下子哭得起不了身子,只是捶胸顿足喊着“滂娃、滂娃。”任氏眼睛都红了,喊了一句“滂娃”就要追,二大娘虽然也是眼泪哗哗地淌,可是此时再心酸也得顾着活人,赶紧一把抱住任氏,又喊着小李齐沆,“赶紧叫妈妈。”

小李齐沆在一边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看见弟弟不说话也不闹,二爷爷把他放到木盒子抱走了,然后一家人都哭了,自己吓得也哭了起来,这会子二奶奶让自己叫“妈妈”,于是扑过来抱住任氏的腿就喊“妈妈”。

二大娘赶紧劝,好说歹说总算平静下来,又把任氏拉到西屋,再三叮咛,“还有一家人指着你呢,可不能再伤心了。”二大娘安顿下这边,又跑过东屋安顿二老,有用没用的话说了一大气儿,二老安静多了,二大娘也是心力憔悴,天色也很晚了,转过西屋悄悄挑开帘子又看看任氏,任氏正抱着孩子在炕上掉泪,二大娘心里叹口气也就不敢再惹动任氏,转身悄悄回家。进了门二大爷已经回来了,正坐在炕上发呆,看见二大娘回来了就说了说,把孩子已经埋好了,就在李先生和太太坟的后边,出城门的时候顺手捡了半块城砖给立在坟前了。二大娘于是又叹息了一气“可怜的孩子、可怜的红卫。”叮嘱二大爷今夜要警醒些,听着点儿李家的动静。

夜深人静,只有啾啾的秋虫还在鸣唱。

任氏搂着小李齐沆偎在炕上。这一阵子小李齐沆一个劲儿地跟妈妈要弟弟,“弟弟怎么不说话呀?弟弟怎么不叫哥哥呀?二爷爷把弟弟抱到哪里去了?天都黑了、弟弟怎么还不回来呀?”,任氏心里难受得要死,听着偎在自己怀里小李齐沆一直说要弟弟,眼泪只能悄悄流,只好编瞎话哄着孩子,好容易小李齐沆闹得累了,总算睡着了。

黑影儿里看着孩子可爱的脸庞,任氏的心都裂了,“俺的滂娃啊——”,昨天还是两个孩子都躺在妈妈旁边睡觉,今天俺的滂娃就走了!——任氏咬着被角在喉咙里哭泣——

“俺的滂娃啊——

以后你一个小人人儿饿了谁喂你饭饭啊?

以后你一个小人人儿冷了谁给你穿衣裳啊?

以后你一个小人人儿闹了谁哄你啊?

以后你一个小人人儿埋在黑黑的土里、会不会害怕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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