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邝宝和小憩片刻,起身去关好大门,轻声走到妈妈房门口,凑着房门一隙缝,看见妈妈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眉头时不时微微颤搐一下。须臾,又动了动手臂。
邝宝和忙推门走到床前,倾身轻声问:“妈,要什么?我是宝和。”
妈妈没作声,还是闭眼躺着没动。邝宝和拎起一把椅子,轻轻搁在床边,坐下。
院子外一束雪亮的汽车灯光划过门窗的玻璃,把客厅里的家具跳了一遍亮。邝宝和起身走到房门口,侧身听了听,又朝楼上看看。又有一束灯光划亮客厅,他嫌光束撩得心烦,绕过硕大的沙发去关窗拉帘,走到楼梯口,不由往楼上又张了一眼。
突然,窗外一阵炸声裂响的猫叫,钩心凄厉,一阵长嘶短嚎之后,哀婉呻吟伴着呼啸而去的嘶咬声,凌凌森森。……
邝宝和回到妈妈的房里,替妈妈掖掖被角。妈妈微微睁开眼。他忙问:“妈,要什么?”
妈妈没答话,只是微微侧脸朝门外看看。邝宝和立即明白,说:“妈,大哥,大姐他们都走了,是薇薇来接的;宝蓉宝芬她们是二歪送的。”
邝妈妈闭着眼睛轻声嗫嚅道:“晓得她们……走了,……小吴也睡了?”
“哦,睡了,睡了!妈,你也睡吧。”邝宝和压着喉咙,轻轻地又说:“今晚我陪妈。”
邝妈妈的眉头又颤搐一下。
邝宝和看着,觉得自己的心随之一跳。他看着妈妈,忽然想到了爸爸走的那样骤促,竟没留下一句话,现在妈妈也卧床不起了;他觉得心里一阵黯然与内疚:爸妈辛劳一辈子,日子刚轻松,却接二连三地倒下;姊妹们的表情、吴倩娴的哭泣,还有儿子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让他的心绪像过山车似的蹦上跌下。……
屋里静静的,歇了一会儿,邝妈妈睁开眼,慢慢地说:“还是让我……去你大姐家吧。”
邝宝和听了,心一拎,随即想到二姐说的那句“把我妈送到大姐家去”,妈妈一定也听见了。他立即说:“妈想到哪去啦?哪有儿子家不住,住女儿家的?”稍停,又说:“大姐家的条件,妈怎么能去?”
邝妈妈慢声嘘气说道:“我这样子糟蹋人,还是去她家好,方便,……她是邋遢人,她家禁得起邋遢。……这里来人多,……小吴忙不过来,她太累了。……”
邝宝和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只好又掖了掖被子。
邝妈妈稍息片刻,又说:“你大姐,……没有男人了,自己又是……心脏病,……成天泡麻将。……我去能牵牵她的腿。”
“大姐哪是做事的人?”邝宝和把台灯拧暗了些说:“九点半钟了,妈睡吧,明天再说。”
妈妈没接他的话,却说:“没关系,灯亮着能睡着。”
又说:“想喝口水。”
邝宝和忙打开保温杯的盖子,用调羹一口一口喂妈妈喝水。妈妈躺着喝了二三口,摆摆手,缓缓说:“我只会一天比一天遭,……尽让你媳妇遭累,……没有道理,……到你大姐家去,魔魔她,我心安些。”
邝宝和见保温杯口冒着热气,他一面去盖杯盖子,一面思忖:是不是自己忙的不着家,妈妈有意见了?还是下午在卫生间里咆哮,妈妈听见了?……他还没想出合适的话来解释,突然,手机响了。他忙打开看,是条信息:你把我忘了吧?我好想你哟!他没好气地关了手机,默自忿叱:什么人乱发?神经病!忽而一回神,他又打开手机看了一遍号码,原来是“7”号,他忙又关了,眼还没抬,就说:“妈!哪有儿子家不住,倒住女儿家的道理?我们服侍妈是应该的,小吴服侍妈是做媳妇的责任。妈就不要多想啦,睡吧!”
他又加重语气说:“妈辛苦了一辈子,再为我们操心,做儿子的,心倒不安啦!”没想到手机又响了,这回是电话。
邝宝和看清了显示还是“7号”。他索性关了手机的电源。
邝妈妈依然没接他的话头,只顾说:“你忙,你去忙吧,我这里没有事的。……我心里有数,你去忙吧。……你再忙,也要陪陪你媳妇!……糟糠夫妻,是宝哦!不要对她发火,……你爸爸一辈子,也没发过火。”
邝宝和的心猛地“咚咚”慌跳起来,他连声应喏:“哦,哦,我知道,我知道!妈睡吧,睡吧!”
等妈妈确实睡了,邝宝和悄声带上房门,半掩着;他到书房里点了支香烟,猛吸了几口烟,不料呛着了,一阵呛咳,他怕弄出声响便捂着嘴,脸憋得通红,通红。……他一边喘,一边想:自己从来没发过这样大的火,今天真是第一次。
书橱里一只小相框倚着一套《资治通鉴》,相框镶着一张吴倩娴和邝宝和全身合影,背景是东方明珠。
邝宝和放下转椅靠背,斜躺着,正好看见。他盯着看了一会,恍惚觉得“资治通鉴”四个字慢慢变成了:糟糠夫妻。
书房的窗户开着半扇,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飘进来,邝宝和深深吸了口气,牢牢屏住在胸口,又看了一眼书橱里的相框,随着长长一口吁气,他心里在想:吴倩娴是洁癖,可下午她说,透透气还不是为妈好吗?……确实呀,她每天一人守在家里,妈妈不是也说她“像是上班一样”的吗?他转而又想:婆媳关系能够这样融洽,很是不容易了。
邝宝和把转椅靠背重新拉直,身子坐端正,把烟蒂掐灭,扔到窗外。这时屋里、屋外都很安静。他却觉得六神不定。
按理说,邝宝和各方面都很不错了,无论工作和生活都蛮顺畅。尤其是企业改制以来,当初吴倩娴积极支持他认购的企业原始股,已经让他们家成了百万富翁;眼下正值牛市,他们捏着的股票,二级市场已经涨到80多块钱了!眼看就到解禁期限,到时,立马身价千万!──他们这份投资确实如瞿书记所说,真的“钱生钱”了。
邝宝和换了一支香烟,放平了转椅背,彻底躺下身子,从“钱生钱”想到瞿书记虽是当兵出身,却投资意识很超前。
两年前,企业还在忙改制,瞿书记就把女儿送到澳大利亚去读书;去年底,他又让夫人也去了澳洲,并总说:“女儿一人在澳洲,我倒没什么,她妈老不放心。”
但瞿书记私下曾对邝宝和透露过,他最终是要移民澳洲的,加拿大也是选地。他曾对他说:“社会高度法制,财富才安全。”他还先哲般地说过:“我们这些人来到世上,是被上帝没留神,一脚踢到了东方,……我们只有通过积累财富,才有机会登上地球的自由高地!”
瞿书记夫人去澳洲后,他没多久就在开发区买了墅。那时别墅每平米才四千多元,如今已经翻了四番!──这是让邝宝和最佩服的书记投资手笔。后来,他买房时,就是听了瞿书记的鼓动,也在开发区买了这栋别墅。但一平米已是八千多块钱的价格了。
好几次晚饭后,邝宝和陪吴倩娴在小区里散步,无意中看见瞿书记自己开着奔驰车回来,副驾驶位上坐着市场部女总监。幸亏被吴倩娴挡着,邝宝和才得以佯装未见。
一次,星期天的下午,邝宝和推着妈妈到公园去,走到大门口,见保安拦着一辆车,正询问车里人去哪一栋。
谁知车里人竟是市场部女总监。邝宝和势不能踟蹰,只好招呼她一句:“我推我妈出去逛逛。”
两人车上、路上都觉尴尬,却也尽量自然。
邝宝和躺在转椅上,脚翘在写字台上,一口一口吸着香烟。他轻轻蹬了一下写字台的边,转椅转了小半圈;他侧着脸,朝门外看了看,妈妈房里留着亮的灯光从半掩的门隙洒出,被书房门口的泛亮融没。光晕里,嬝曳着几缕烟,像竖挂在半空的蚯蚓。
他闭起眼,回忆起前阵子陪瞿书记又去《海上云霄》的那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