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刚才，吴倩娴循着气味一路来到婆婆的房门外，推开门一看，果然是婆婆又尿床了，床单和裤子扔了一地；她心一拎，眉头一皱说了声：“啊呀！”就疾步去了卫生间，戴上橡皮手套，端起洗衣筐，提了拖把，一阵风回到婆婆房里，摞起地板上的褥子和裤子扔进洗衣筐，转身“咣啷”一声推开窗户。
小姑子邝宝芬正跪在床沿替妈妈擦洗、换裤子，听到“咣啷”一响，回头冲着吴倩娴大喊：“哎！被子还没盖好，你就开窗啦？等不及呀？你！”
她跳下床，呼哧哧跨步冲到窗前“呯”地关上窗，转身回到床边替妈妈又掖了掖被子，嘟咕着：“透透气？80多岁，经得起穿堂风？”
吴倩娴一边拖地板，一边冤气鼓鼓：“透透气，还不是为妈好吗？”一眶眼泪欲噙欲滴。
“熏不死人的噢！”宝芬不肯忍让。
姊妹们全忙起来了，邝宝蓉托着妈妈的腰，重新掖了一遍丝绵被，宝芳抱起洗衣筐送卫生间去，宝莉端起洗过的半盆水正要送去卫生间，不小心泼洒出来。吴倩娴紧跟她后面拖干净。
邝宝蓉扭头看见，嘟囔一句：“地板比人还重要？真是的！”
邝妈妈眯着眼，手却在使劲拉她的衣角，示意不要再说了。
宝芬还在替妈妈理着裤子，宝芳帮忙拉着裤脚。邝妈妈任女儿们摆弄着自己的身子。
吴倩娴还在拖着地板，忽然停住了，看看，想想，放下拖把褪了橡皮手套，从衣柜里找出一只枕头，递给邝宝蓉，说：“二姐，替妈换个新的。”接着，又来来回回拖了一遍地。
房间里，突然哑声寂静。
吴倩娴背对着房门退着步子拖到房门口，直起腰，一回头看见邝宝和圆目瞪眼立在门口。
她先一楞，接着就拎起拖把，擦着他的身子去了卫生间。他随即跟过去。
没一刻，卫生间传出邝宝和与吴倩娴的一问一答。声音越来越小，门被关了起来。
客厅的大门被风彻底吹开，栀子花的香气一股脑儿随风涌了进门来，厚厚的窗帘跟着香气左右鼓浪。
突然，大家听到邝宝和一声咆哮：“迟一刻洗，会要你的命呀！……”
卫生间里，吴倩娴“哇”号着摔翻洗衣筐，开门冲了出去；一路“哇哇呜呜”跌跌撞撞上楼去。
邝宝和也“蹬蹬蹬”跟上去。
声音传到这边屋来，邝妈妈脸一撇，深深叹了气，闭起了眼睛。姊妹们相互看着，一言未发。
邝宝花掐灭了烟蒂，嘟囔一句：“隔层肚皮，隔座山！”
邝宝诚立即嗤道：“你就不要火上泼油！”
又对邝宝芬谆婉说道：“老巴子，你怎么能对小吴发脾气呢？让二哥脸往哪搁？……小吴爱干净，我们不是不知道的。说话要注意方式方法呀！……唉！这里毕竟是她的家嘛！”
“是她家怎么样啦？妈是我们的！”邝宝芬不甘不服。
邝宝蓉也忿忿不平，说：“我妈疼成这个样子了，她还顾着拖地板！地板要紧，还是妈受凉要紧？这样简单的问题，她也不想想？”
邝宝诚搓着手，口气恳婉的对她劝道：“嗳，你就不要再这样说了，小吴能这样，已经是很不错的了。要是李香珠，她根本就做不到！”
“还是隔层肚皮，隔座山嘛！我奶说的就是不错！”邝宝花像抓着了难得的机会又嘟了一遍。
就见邝妈妈扶着邝宝芬的手臂，微微倾了倾身，像是要起来，却因胯骨疼得难忍，只轻轻“嗯呃”了一声。
大家立马围拢上来：“妈！妈要什么？”
邝妈妈闭着眼，喘息一刻，嗫嚅道：“你们，……不要说，……隔层……肚皮，隔座山了，……” 她偏了偏脸，朝着邝宝花哼着声，说道：“你，……你来看过我几回呀？……你，……一张嘴，……一辈子，就嘴会说旁人，……”她朝邝宝诚望了望，抬抬眼皮，朝门外扬了扬示意他出去看看。
邝宝诚拉了一把邝宝蓉，两人走出门。客厅里空空荡荡。邝宝诚说：“上楼劝劝去。”
宝蓉嘟囔问：“怎么劝呀？”她还是跟着上了楼。
二楼卧室的门关着。
屋里，邝宝和厉声在说：“二姐说的对嘛，妈重要，还是地板重要？你成天就晓得干净，干净！心里哪有我妈的身体？……什么事我都可以迁就，就是绝对不能容许任何人对我妈不重视！这是我的底线！我说过无数遍了！……”
吴倩娴呜呜哭着、说诉着：“开窗透气，还不是为妈舒服嘛！……80后的女孩子能像我这样吗？杨娜丽在我们家，连一天也不肯多待！……这么多年来，我！……”她呜泣不止。
邝宝和没想到她会提起杨娜丽，不知怎的心底“咯噔”了一下，随即冷笑一声，道：“你还有理？还和小杨去比？亏你想的到！……”他说完，一甩手去开门，怒气不减地说：“别以为一哭，就可以踩底线了！……”楼梯下到一半，他独自冒了一句：“还和80后的比！”
邝宝诚朝宝蓉挤挤眼，示意她下楼去劝；他自己忙着进了房门，温蔼慰劝起吴倩娴。
邝宝和坐在书房里，板着脸闷声抽香烟。二妹宝莉和三妹宝芳守着他，却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劝，只是静静地守着。小妹妹宝芬不在，她依旧在妈妈的房里。
邝宝花朝邝宝蓉招招手，两人去了院子，站着说了一会话。宝花说的多。宝蓉多是蹙着眉头听，脸上时不时泛起将信将疑的神色。
两人说了一阵话后，邝宝蓉走进书房来，对邝宝和说：“你也别多想了，趁大家都在人手多，你香烟抽完，就去开车，还是把我妈送到大姐家去。”
邝宝和听了，恍然一骇，他怎么也没想到大姐会出这个主意。他瞥了一眼二姐，没说话，重新换了一支香烟，继续抽。
没一会儿，邝宝诚也来到书房，听宝蓉说后了，嗤鼻一笑，道：“妈去大姐家住？她家是什么条件？”
邝宝蓉幽怨地说：“话已经说到这样了，脸皮也撕破了，以后我们再来也别扭。” 她朝闷头吸烟的邝宝和呶呶嘴，又说：“也不能让他为难了，就算是他能压得住，妈也不自在。我们既不放心，也过意不去，……闹成这个样子，靠赌气发狠是不能解决问题的，……现在也不是说理、讲道理的时候。……没办法，有些事，教是教不会的。”
邝宝诚深深吁了口气，叹道：“唉！宝和今天发这样大的脾气，当着我们这么多人面，小吴面子上肯定过不去的，以后怎么弄哩？……唉，有些事也不是教会、教不会的问题。”
又恳挚地说：“这么多年，小吴吃了很多辛苦，她就是心眼直、转不过弯。平时宝和引导她处事、处人，当然不会有差错的。关键就是要有人开导，……现在好了，他俩人直接成了当事人，什么话都会说到反方向去。……许多道理我们也不好说，我们又不是小吴娘家人，问题就出在这里。”
邝宝和满脸愤怒，说：“孝道是我们家的传统，教不会，也得教！教到会为止！不行就离婚！……我绝对不能容许任何人对我妈这样态度，这是我的底线！……”
邝宝诚没让他再说下去，忙喝道：“宝和！不要瞎说！小吴也没对妈态度不好嘛！”他让邝宝蓉把书房门关上。
邝宝和并不理会，继续振振说：“明天就去安德门劳务市场找保姆去！……我就不信杀了张屠夫，就吃连毛猪了？”他喘了口气，又恨忿道：“天底下，三条腿蛤蟆找不到，……两条腿的人多的是！”他原本是要说“两条腿的女人”的，却因喘息了一下，就改成了“两条腿的人”了，──“女”字就是没说出来。
他忍着不说“两条腿的女人”的那一刻，脑子里陡然一闪“7号”的身影，──从身影又想到了她的雪胸。
这一闪，很像掘了一勺冰激凌，刚舔到一丝凉润，唇甜舌香，却因只顾低头吮舔，被身后什么人猛撞了一下，弄得他满颊糊腻，又不能说什么。他抿咽一下，甩了甩脖子，一绺头发滑下额，他抬手捋了回去，默自：“我靠！”一句。一股神秘的热跳朝他身体的各处涌去，肌肉深处的神经痉挛起来，像洞穴里冬眠的小蛇，春暖萌苏。
企业改制前，邝宝和从没有过这种撩心难熬的感觉。
姊妹们都说什么办法都可以想，万万不要想到离婚上去，齐声说：“挨不上的两码子事！”
邝宝和依然愤愤不顾，说道：“我们家的底线，就是百善孝为首！其他的什么都好说！” 他已经完全没了刚才的一闪和撩熬，又说了一遍：“百善孝为首！”
关志旺在书房门口一探头，见满屋子气氛严肃，忙上下摸了一阵口袋，掏出一包香烟，走进屋来，递了一支给邝宝和，讪颜嬉笑，说：“二舅，对对，对！万恶始于淫！二舅消消气，消消气！二舅说的对！百善孝为首，万恶始于淫！”
邝宝诚和邝宝蓉几乎同时挥手斥责他，道：“二歪子！你瞎说什么？！”
关志旺涎笑着道：“我是说我自己呀！大舅、二舅百善孝为首，不像我是万恶始于淫啊。”
“乱弹琴！”邝宝诚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邝宝和似笑非笑朝关志旺一挥手，说道：“你现在蛮文乎的嘛！……去！你开我的车先送大舅和你妈，几个姨妈先回家去，回来再骑你的助力车。我等你回来，有话要和你说。”
他站起身，对大家说道：“你们今天都回去。”他朝门外摆了摆手，又说“冷冷她！让她冷静想想。今晚我来陪妈，我们明天电话联系。”
邝宝诚犹豫了一下，说：“人多一趟车坐不下，我打电话叫薇薇来接。”
邝宝诚蓉坚持要喂邝妈妈吃了晚饭再走。她对邝宝花说：“大姐，你身体不好，薇薇来了你就跟他们车先走。”又对关志旺说：“我弄好婆婆睡觉，坐你骑助力车回去。”
关志旺开车送三位小姨妈走，再回到别墅后，一直在书房里陪着二舅，等二姨妈安顿婆婆。
邝宝和聊问二歪的近况：“最近找到工作了？”
“找到了，在商贸大厦，做保安。”
“要上晚班？”
“嗯，我就喜欢上晚班，白天睡大觉。还有夜班费拿！”
邝宝和有一问，没一搭的问了一些后，又问：“你妈还是天天去打牌？”
“我妈不打麻将，还能做什么？”二歪随口答道。
“小冯也上班？……你儿子谁带？”
“早上幼儿园啦！”
“谁接送？”
“我上夜班，我接送；上白班，我妈接送。”
“哦。……”邝宝和接着问：“小冯还是在超市上班？”
“是呀！”
“能拿多少工资？”
二歪喷了一口烟，呸声嗤道：“叱！不要谈工资了！一谈就气人，她没南京户口，就拿800块，还不买保险！”
“嗯？……喔。”邝宝和抽着香烟应着。
没一会，邝宝蓉来说妈睡着了。她对邝宝和说：“妈房里现在没事，我留着台灯。你先在书房里眯会儿吧。”又对关志旺说：“二歪我们走。”
邝宝和送姨甥两人出了大门，他觉得有些累了，却没睡意。他打开音响，恰巧是《日光海岸》，他忙把声音调小。
别墅里里外外静了下来，很静，除了轻柔的《日光海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