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楼上下两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吴倩娴每天都收拾的一尘不染六面光。遇到天气好有闲空,她会用轮椅推着邝妈妈,在别墅园区里转转看看,透透气。
有新来的保安瞅着吴倩娴衣着格格正正,再看邝妈妈一脸安详,会说:“老太太好福气啊!女儿这么孝顺!”
这时邝妈妈已不大多说话了,只是“嗯嗯、呃呃”哼几声。
吴倩娴会嘻着笑,对保安们说:“我是下岗女工噢!”
时间长了后,保安们知道了吴倩娴是老太太的媳妇,大为啧赞:“媳妇能这样服侍老婆婆,真是太少了!……老公还是大老板!”
邝宝和偶有耳闻,暗暗滋喜。
这一年春节,大年初一,大家都来到别墅。既算给邝妈妈拜了年,也算邝宝和请大家聚过了。
接下去,依然是初二,初三……各家排着请聚。
春节一过,趁儿子邝波回上海之前,邝宝和把堂子街的房子卖了,除去自己先前补出的14万,他净赚了40万。
邝波大学毕业后,考进了上海的一家证券公司,客服没做满一个月,就改做股评助理分析了。
邝宝和用卖堂子街房子的钱,替儿子在上海买了一套两室一厅。
邝妈妈在别墅里住了半年多,有时连着一个多月都蛮精神。当然,邝妈妈的精神也就是扶着桌子边走走,再慢慢移到窗子跟前站着看看窗外而已。毕竟八十多岁的人,能这样非常不错了。
一天,吴倩娴服侍邝妈妈吃过午饭,趁老人家睡午觉,她到院子里小菜地上忙了一阵。大约二点钟时,她提满一篮菜回屋来,走进客厅、绕过沙发,一抬眼见邝妈妈的房门开着,扭头再看,床上的被子撩开一角,挂在床沿边。
吴倩娴刚转身要去看究竟,就听见卫生间里传来“哐啷”一声响,接着就听见邝妈妈一声哀喊:“妈呀!……”
吴倩娴放下菜篮冲过去,看清了邝妈妈坐在地上,身子瘫倚在洗衣机和抽水马桶之间的空挡里,闭着眼睛,“哎唷,哎唷”哼着。
吴倩娴箭步一跪,一手抄到邝妈妈的胳肢窝下,另只手掳起邝妈妈的一只手臂,撩到自己的脖子后,叫一声:“妈勾住我!”她半跪着一条腿,腾出一只手,撑在马桶边上,慢慢直起腰。
邝妈妈“哎唷,哎唷”哼不断,好不容易才站起来,腰却直不了。吴倩娴扶着她,稍稍喘息站稳,两人一步一挪,往房间移去。每移一步,邝妈妈就“哎唷”一声。移了几步又嗯嗯哼道:“犯嫌,讨人厌哦!……活受罪,害人哦!”
吴倩娴扶着,一边不住说:“妈!慢,慢!……都怪我不该去弄菜!……”还说:“妈不要乱想,我马上打电话喊宝和来家!……”
邝妈妈躺好后,吴倩娴问邝妈妈,怎么会跌的?
邝妈妈只“嗯呃”应着,并不能说清什么,身子一动就连声“嗯呃”
吴倩娴立即打电话给邝宝和。
没一会,邝宝和就接了大哥邝宝诚一同风驰电掣赶到家。见妈妈在床上侧身躺着,根本不能动。邝宝和急忙打电话呼叫112。
晚上,姊妹们陆陆续续来到医院探看。
听说妈妈跌在卫生间,而且身旁没人,小妹妹邝宝芳立即质问邝宝和:“二哥!怎么让妈一个人去上厕所?你们,……”
没等邝宝和答话,吴倩娴抢着回答:“怪我在弄菜地,唉,我以为妈睡着了!” 她赧愧满面。
邝宝蓉听了,一扭身出了病房,一路嘟囔道:“提醒过多少回,妈的房间,要准备一只马桶,就是不肯!”又抱怨:“他们家不是瓷砖,就是地板,还打蜡!我们走还溜着滑!……”
邝宝诚追到走廊上,拽住她说:“小吴不容易了!” 转身又回到病房,悄声对邝宝和说:“千万不要责怪小吴!”
又说:“来,我们到外面去,按排一下怎么值夜。”
走廊里,医生护士和探病家属来来回回、川流不息。
邝宝和首先安排吴倩娴当晚就值夜班。邝宝诚当即表示自己第二天赶早就来换班,说:“我早点来,好和医生碰碰头。”
弟兄俩正商量,忽见关志旺带着冯翠兰也赶到。二歪喊了声“大舅、二舅”就问:“婆婆呢?”
邝宝和直接问他:“二歪,你啊能值夜班?”
关志旺脱口就说:“能!没问题!今晚我们就值,我和小冯一个上半夜、一个下半夜,你们都回家。”
邝宝和说:“我说是明天开始。”
关志旺说:“明天我和小冯接着干,绝没问题!我办事舅舅还不放心?”
邝宝蓉走过来正好听见,笑了,嗤道:“你在,我们都不放心,小冯在我们个个都放心!”
关志旺贼溜一笑,道:“还不是一个意思嘛!”
大家陆续离去后,冯翠兰对关志旺说:“你回家去吧,我一个人就行了。”又说:“你不是做这事的人,在这里碍事巴拉的!”
关志旺伸伸舌头,拉拉耳朵,没一会儿,果真嬉笑着走了。
邝妈妈的片子拍出来了,胯骨粉碎性骨折十分明显。
邝宝蓉急着问大夫怎么办? 医生说:“碎骨碎得太小,无法钉钢板,肯定不能手术。”又说:“老人家年纪大,骨质疏松了,不能久坐,只能静养,开点补钙的进口药吃吃,养息为主。”特别关照:“药一定不能断,要坚持吃!”
大家听了,哦哦喏喏。
邝妈妈在医院里住了半个多月后,再回到别墅里只能躺着了,而且只能是一个姿势。吃喝要人喂,洗抹要人扶,大小便全是在床上完成。
吴倩娴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她又是极净的脾性,手脚也不快,邝宝和插不上手;邝家姊妹商量下来,轮换着每天到别墅里来,倒班服侍邝妈妈。
这年五一节放七天长假,邝波带着女朋友杨娜丽来家中度假。因知道奶奶彻底卧床不起了,邝波下车走得急,汗都出来了。小杨跟在后面,一路不停地用手掌对着鼻子尖扇,一进门,一蜷身子缩进了沙发窝窝里,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空调、冷饮”乱叫一气。
邝家一屋子人猝不及防地你看我,我看你。还是邝宝城最先回过神来,急着把落地电风扇拖过去对着长沙发摆好,忙着找插座。
邝波撺掇杨娜丽喊舅舅、姨娘和哥哥、姐姐。……她稍一扭捏似笑非笑的挨个喊了一遍,喊声刚落,就像缩回去的橡皮筋“嗖”地又蜷进沙发里;撇着嘴角,轻声问邝波:“你家哪来这么多人,乱糟糟的嘛?”
邝波又催她起来,去看奶奶。她乜眼一愠问道:“烦不烦呀?!”
他硬把她从沙发里拉起来,携着她臂膀,绕到长沙发的后面,连拖带拽去了奶奶屋里。
奶奶躺在床上朝孙子的女朋友微微一笑,说:“姑娘,我不能起来陪你吃饭了。”
邝波凑近杨娜丽耳畔,殷殷淳淳地说:“我从小是奶奶带大的,我们要多陪奶奶几天。……”
杨娜丽趁姨妈们进进出出,拎着坤包在半空中一悠,出门回到客厅继续蜷进沙发里。
二姨妈邝宝蓉忙朝邝波挤挤眼,他即跟了出去,伏在沙发扶手上,问她:“怎么啦?”
杨娜丽屁股一扭,脱口说道:“你家像养老院。晕!”
晚饭后,她就闹着要回上海,说:“动车一个钟头,快来兮!”
到了六月,院子里的栀子花开了。
邝家姊妹们都喜欢栀子花,一个星期天,大家约好来别墅聚。栀子花香顺着风,时不时飘进客厅里,香气四溢。
恰巧邝波打电话回来,询问奶奶的情况,还说想回南京来工作。邝宝和听出儿子口气消沉不悦,便问:“发展不顺利?”
“工作还好,没什么。”儿子语气消沉
邝宝和再问:“嗯?……那为什么?”
电话里一时没有声音。
邝宝和忙问“遇到什么?……和小杨不开心了?”
邝波停了片刻,答道:“差不多。”语气有点咽哽。他接下来告诉爸爸,因五一节没陪杨娜丽一同回上海,她生气了,还没说她两句,她就说拉倒算了。
邝宝和追问:“你说人家什么了?”
“说她不懂感恩。”邝波在电话里咕哝。
“嗯,这也不算什么嘛,喔,……,也不至于拉倒嘛。”
邝波接着解释说:“她说我们家人,太多。说我和她不是一个层面的!……她还说我们家像老人院。”
“小杨这话是什么意思?”邝宝和口气有些不悦。
去年儿子第一次带女朋友来家里,邝宝和见了,蛮喜欢这个上海姑娘的。小姑娘面容虽不姣媚、颧骨微高,但身材尤其好,穿一条粉红色低腰铅笔裤,两条腿越发显得修长;脚下一双白红相嵌的大板鞋,潮而不俗,装扮还算得体。一披长发转身时从肩头滑到胸前,荡摇飘曳。
邝宝和暗端详她时,兀自冒出过“和7号有一拼!” 的一念闪,但也随即觉得荒唐,默默自嗤:“怎么能和小姐比?”
邝宝和握着手机,沉默片刻后,还是耐心开导儿子,说:“小杨这样说是不对,但也许她是开玩笑,就算她真是那样想,还是应该给人家一个理解的过程,……每家的情况都有所不同,生活习惯也不一样,应该有所认识,……你不要意气用事。”
又说:“你们今后毕竟不在南京生活,关键要好好磨合。”他心中却是想说“好好调教”的。
电话里又一时无声。
邝宝和稍稍踌躇,又谆谆说道:“懂得感恩,是最基本的人格,但你要学会理性思维,要慢慢的去影响小杨。和人打交道千万不能操之过急!”
电话那头,邝波嗯嗯喏喏。
邝宝和刚挂电话,吴倩娴凑身急着问究竟,他三言两语说了儿子和女朋友闹别拗时,留神未提及一字“不是一个层面”和“老人院”等,只说:“不为个事,开口就说拉倒。”
邝宝花刚吸烟半口“阿噗”一口全喷了出来,呛着笑,骂道:“妈拉个巴子!80后的女娃,想的真开,已经上过门了,说甩就摔!”
邝宝蓉嗔道:“大姐老眼光!”
邝宝花道:“我老眼光?……80后女娃,哪像我们那个时候,个个是呆逼!谈着一个就一直谈到死为止!呆的抓屎吃。……嗳!我们这辈子真不值!哪像80后的女娃,爽的一米!”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褒贬着时代变化。邝宝和一直抽烟不语。
一股栀子花香飘进客厅,邝宝和说今年栀子花是大年,开开得最多,特香。吴倩娴却鼻子一嗅、眉一皱,起身走出客厅。……
突然,邝妈妈屋里传出小妹妹邝宝芬的厉声叫喊:“哎呀!你怎么能窗户大开?我妈不冷呀?!”
接着,就听到“呯呯,乓”关窗的响声。
客厅里坐着的人“唰”地全惊站起来,忙接踵摩肩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