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戋大可    更新时间:2015-04-23 13:52:12


                   五  


让老邝这辈子从恼羞成怒,转为哭笑不得的一件事,是他的大女婿竟是自己的徒弟关全福!

邝宝花上初中,逢到寒暑假,总会缠着关全福带她去工人文化宫溜旱冰。有时,一溜就是连着两场。不弄到汗淋透湿,邝宝花总不肯撒手。关全福总是俯首迁就。

关全福领着披头散发的宝花回到家,若遭奶奶叱责晚归:“疯丫头,玩野了,也不晓得要回家!”

他总是憨嘻嘻笑着说:“奶,抽根飞马烟!”


大家忘了是什么缘故,当年老邝的木筏拖驳子队,并到江河运输公司去时,小关没跟师傅去。他去了芦柴加工场。


关全福身世虽是孤儿,却有音美天赋,他不仅会写美术字,还是《大鸿楼剧场》的青年京戏票友。他会拉胡琴,空闲时,拉一段西皮,唱段二簧倒板,有模有样的很。

芦柴加工场扩变成芦柴加工厂,归入日杂公司后,关全福被调到公司的工会,负责宣传工作。



邝宝花初中毕业后,就不想读书了。她悄悄地缠着关全福,也去了芦柴加工厂,先当学徒工。逢到日杂公司工会有文艺宣传活动,她都会被抽调去参加排练和演出。

总抽调她,除因她生性活泼、大方之外,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关全福。

一年,日杂公司开春节大联欢,芦柴加工场选了几个女工参加,其中当然有邝宝花。邝宝花喜的跑到芦柴滩里,拗了几大把芦苇。回到家里,悠在手中,跳不歇,弄得芦花四飞,急得邝奶奶连忙端着锅盖,踮着小脚扑到大灶上盖铁锅,挥着锅上的芦花,叨絮道:“死丫头!铁锅里的锅巴,还没铲哩!”

节目排练了一个多星期,邝宝花天天开心。大年初一去演出,她欢喜了一整天,回到家,还舍不得卸妆。她觉得自己胭脂口红涂着,美的不轻。整整一个春节,她过得很开心。关全福天天陪着她。


三月初,春暖花开,邝宝花常闹小肚子疼!有几次,刚吃了早饭,就要吐。一开始,她还责怪奶奶说:“奶!汤饭啊是馊的啊?”

邝奶奶叱道:“再说我偏心男娃儿,我也不会分两锅煮汤饭呀!……死丫头,你莫不是害娃儿啰!”

宝花没好气地嘟馕:“奶瞎说什么呀!什么男娃儿害娃儿啊?”却不停揉胸口“呕啊,呕啊”着,空呕不止。


还真让邝奶奶给说中了。邝宝花从呕吐到明白自己有了身孕,傻愣愣地对邝妈妈说:“妈!我月经停了,二十多天了。”


邝妈妈听了,懵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待回过神,焦急地啐道:“这不丑死人了?不要到明天,三叉河就传遍了!……”

又顿足锤胸,悲愤道:“怎么会这样子糊涂呀?我们一家子人,全都是发酵面的糊糊啊?都睡着啦?!”


老邝知道后,气得鼻孔冒烟,忿声恶气骂道:“这个兔崽子,怎么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来?这叫我哪还有脸去见芦柴场里的老同事啊?……他妈的!我怎么就没看出他会来这一手呢?……这兔崽子,舔窝边草,舔到我家来啦!……”

又呸道:“一定要到日杂公司去,告这个兔崽子,非叫他去坐牢!”


要不是被邝奶奶一把拉住,老邝立马就要去找徒弟关全福算账去了。

看着孙女儿呜呜哭着不停,邝奶奶拉着儿子的衣裳,啐道:“你犯什么呆啊?这种事,又不是一个人弄得成功的!自家女儿有了肚子,哪有问旁人的道理?”

又说:“娃儿俩在一起,又不是一天了,……你们都没看出来?……小关是你的徒弟,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哩!”

又说:“小关来家,连一双筷子都不要添!这个理,你们也不懂啊?”

奶奶几句话,把老邝夫妻俩一下说醒了。


邝妈妈先说:“小关本来就是知根知底的自家人,丫头喜欢愿意,还能自家人怪自家人?何况生米已经煮成了饭。”

邝爸爸不服气地说:“没想到,这兔崽子倒成儿子了!”

邝宝花在一旁听了,抿着嘴不哭了,没一会儿就笑了。



关全福和邝宝花结婚时,就是没入赘。他硬是在芦柴厂里拼到了大半间平房和一间厨房披子。恰巧也靠在鬼脸城附近。宝花回娘家,也就五分钟的路。她每天来来回回,像还没出门似的,──正如奶奶所说:心还是挂在娘家。 


逢到过年过节,一家人围着桌子喝酒,邝爸爸总会似褒似贬的,对关全福说:“你呀!从师傅喊到爸爸,百善孝为首,万恶始于淫全让你给摊上啦!”他呷了口酒,怡然自得地说:“躲懒滑奸,你倒没沾半点儿边!”


邝宝花仗着娘家靠着近,又赖着老公是自己爸爸的徒弟,她处处要强,家里什么事她都死要强,她的主意独大。两个儿子分明长得周周正正,眉清目秀,宝诚大舅替他们起好了名字:志贤、志旺。她却非要把俩儿子叫成:大丫、二歪;硬说奶奶说的,男娃儿的名字贱了才好养!

总之,家里的一应事宜,全是邝宝花说了算!久而久之,小关成了老关,成天就晓得喝酒,渐渐的只爱酒了。

一见老关喝酒,邝宝花总说他呆样!──“呆的抓屎吃!”是她一句口头禅。其实她自己年轻时也陪老关喝,还会一同抽香烟。

老关老了退休后,还染上了打麻将。有时没日没夜的连轴转,能干上两三个通宵,吃喝都在麻将档。直至脑瘫,他才收敛。

老关走了后,麻将档也成了邝宝花的第二故乡。但她输多赢少,大妹妹宝蓉给她起了一个诨名,叫:送德宝。



老邝的二女儿邝宝蓉的婚姻历程,虽不同于大姐宝花那样,从浪漫到霸道。因她和夫君潘汇龙年岁也有些悬殊,生活中受到的迁就与呵护,她也不亚于大姐。而她家里、家外一把手,从柴米油盐到公婆妯娌、兄弟姊妹间的往来,从没要老公潘汇龙操任何心。

潘汇龙也好喝二两酒,可并不像连襟老关那样,嗜酒无度,把性命早早度尽了。

潘汇龙还喜欢唱样板戏,最爱唱:今日有酒,今日醉那几段;遇着和大连襟喝酒,他总非逞能唱几段样板戏。

姐夫关全福也总要反复替他矫正板眼。两人总会顶真较劲,好一阵子时间;切磋唱腔之外,免不了拼酒二杯。


老关还在的时候,平日里,只要夫妻两人不闹,老关对邝宝花的迁就与呵护,那真是一迁到底,一呵煞根。有时候肉麻的,弟妹们看不下去不说,连到他俩自己的儿子志贤和志旺也都会说:“我爸我妈打架,不知是真打,还是哄的玩的。”

不过,邝宝花有时撒野,撒过了头,老关也会跟她动真吵,甚至也动过手。然而也就成了邝宝花发疯的借口。她被打急了,**、呆逼,脱口蹦出,像磕瓜子吐壳一样满地四喷,爽辣嘣脆!骂急时,她还会把夹在手指间,没抽二口的长长香烟,对着关全福砸的头过去。

慌得老关心疼疾哀,大叫:“那么长的烟,就摔啦?你香烟票多啊?”


如果没有大弟弟邝宝诚出场劝说,邝家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止得住邝宝花闹泼的,包括邝爸爸和邝妈妈。

邝宝诚因女儿邝薇,从上海医学院毕业后,经叔叔邝宝和的鼎力疏通,进了南京的一家三级医院工作,他这才有机会、有兴趣回家来住住;偶尔遇着大姐对姐夫嘶叫蛮缠,他看着两个外甥的面子,不得已才会说几句。



其实,邝宝诚很少劝过姐姐和姐夫的打骂、吵架。因为他早年下放农村,后来又一直在外地工作,逢年过节,才难得回家来,不大能碰得上。更主要的原因是他本来话就不多,加之也不屑姐姐的泼撒作风。

遇见大姐对姐夫撒泼,邝宝诚总会说:“大姐姐,看你这撒野的样子,我真不想到你家来,……你不闹到十里八街一起来看热闹,是不会罢休的!看你这样狠劲,真不知改怎么说你!”

又说:“你们自己倒没有什么哦,撕破了老脸,狗血喷头骂的快活,两天不到晚,照样喝酒,吃香烟,老脸皮厚,比城墙的拐弯还厚!……也不替两个儿子的脸面想想?他们怎么出去做事,做人?将来谈个对象来家。满嘴臭哄哄的,人家大姑娘不掉头跑,才怪呢?”


无论弟弟怎么说,邝宝花除了死命抽香烟,就是不说话。邝宝诚也总会无奈地嘀咕一句:不可救药!

说来也怪,邝宝花即便听了这句“不可救药”也不生邝宝诚的气,也不回驳;只有听到大弟弟啐她“没有文化!”时,她才会嘟囔一句:“文化?文化有什么用啊?啊能当饭吃啊?”


邝宝诚像抓着最佳说教机会似的,一口气说道:“文化啊能当饭吃?亏你还想得起来问!……你们两个儿子,要是全像你,那你家啊,就整歇了!幸亏志贤像大姐夫,遗传大姐夫的艺术基因,……志贤要不是从小就学画画,他能在广告公司上班?主案设计师,没有文化能行?……文化啊能当饭吃?谁像你,吃了饭,还是这样没文化,张口就骂!”

说到这里,他不禁叱责起来:“看看志旺,名字我都替他起好了,志旺,志旺,就巴望他能替你家兴旺,……现在可好了,宝和费了那么大气力,替他找到了工作,那么好的单位,也让他玩砸了!……你家二歪,这几年安生过么?一家人,为他费了多少心?……二歪全是你惯出来的!”


邝宝花只能抽香烟,无语。其实是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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