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老邝根据自己从木筏驳子的一个背纤工，当上机驳船总调度历程的经验，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听话，是最根本的道理。他常说：“既跟了东家，就得听东家的话。听话就是听唤，改朝换代也改不了！”
“听唤讨巧”也是老邝的一句口头禅：“天底下，没有东家是傻子；只有傻子，才以为东家是可以骗。躲懒滑奸的，逃不出东家眼一掸！”
老邝的这个经验哲学，在生活中影响了孩子们，尤其是两个儿子。
大儿子邝宝诚，在农村插队，干活，既在不前，也落不在最后。平时话不多说，吃了亏也不说。应该算是听唤的一族。
他果然没多久就被调到公社粮管所去工作了。吃喝，混饱肚子的问题，一下子就解决了。
二儿子邝宝和从小就听话，以前哥哥宝诚在家，他就是跟前、跟后“大哥哥长，大哥哥短”喊不歇。邝宝诚当知青后，过年、过节回家来，做弟弟的邝宝和更是问长问短，关心不断。从未见他有过工人阶级的仰傲腔调。不仅如此，他还利用出差便利，顺路到哥哥插队的农村看过。兄弟情同手足，街坊领居无人不赞，连老邝的同事也称赞叹不已。
邝宝和工作后，更没让老邝操过什么心，入团和入党，全是儿子自己努力。没两年，儿子又把三叉河边的两间草房卖了，竟在鬼脸城的墙根，批了一块宅基地，重新盖了二间砖瓦房；框了院子，搭了一间近二十平方的厨房。
这样大的工程，儿子办得完满无缺，让老邝想都不敢想，──儿子圈地盖新房，和自己当年逃难落荒，拾几根木棍，摞几捆芦苇，在芦柴场搭一间草棚子，简直没法比。
鬼脸城城墙根的这两间平瓦房，既让一家三代人，永别了茅草房，也为邝宝和自己和女朋友吴倩娴结婚，夯实了基础。
老邝明确认为，当年自己是落荒，如今老二是置办家产，是真砖真瓦盖房子，有房产证的房子！想想这二儿子，虽排行老四，办事却是稳扎老道，老邝着实感到称心。
因邝妈妈的油条店并入饮食公司，每天须按八小时作息。从宝蓉到宝和，以及后面的三个妹妹，全是邝奶奶涕哩拖摞带扯长大。几个孩子中，宝和对奶奶最贴心。
那年，邝奶奶病危时，邝宝和正好出差在外地。老邝连赶三给宝诚和宝和拍电报，让弟兄俩快赶回家来，见奶奶一面。
邝宝诚没能赶回来，是因为粮管所传达室的老刘酒喝高了，忘了把电报交给要他。等到邝宝诚知道奶奶去世，已到了去坟山的时候了。
邝宝和倒是赶到了。那天，奶奶拉着他的手，大口出气，小口进气，喘吁着。
邝宝和明白奶奶要说话，就安慰说：“奶奶，明天我就去医院找关系，我们就去住医院，会好的。”
邝奶奶嘴瘪噏瘪噏着，说不出话来，手却往桌子边指了指。
已是晚上很迟了，外甥志贤、志旺做完作业，早已回家睡觉去了。见他们的书包还搁在桌上，邝宝和以为奶奶惦记重外孙书包没拿，便对奶奶说：“奶奶！志贤、志旺明天一早上学，他们会来拿书包的。”
邝奶奶眨了眨眼，手动了动，指指门外，无力地摆摆，意思不是指重外孙的书包。
这回，是老邝明白了，喊道：“妈呀！宝诚在乡下，那里消息走得慢！这两天会来家的！……”
没想到邝奶奶抬起手，朝门旁吃力地指着。大家顺着方向，看见门旁一只用稻草编的饭焐子。
奶奶的脸，越涨越红。老邝慌了手脚，忙叫拢大家守着。
大家一阵着急，几个孙女儿一起拥围在奶奶的身边，扶身子、抚胸口。
邝宝和忙着拿水瓶、找茶杯。他的女朋友吴倩娴，也没因自己是没过门媳妇，二话没说扑过去，不住喊奶奶，奶奶！……
奶奶就是啊噗，啊噗的直喘急气，说不出话来。
慌乱中，邝宝和突然一拍大腿，叫道：“奶奶！大哥哥早就在粮管所上班啦！肚子吃得饱饱的呀！不会挨饿的！奶奶放心吧！”
各人被邝宝和喊的莫名其妙。他却连声大喊起来：“奶奶，奶奶！你睁睁眼。……”但见奶奶眼一闭，慢慢地松下了邝宝和的手。
转眼间，邝妈妈和女孩子们号哭一片。…… 邝宝和把奶奶的手放进棉被，转身出了门，飞身骑上自行车，蹿出坑坑洼洼的小巷，去买置灵堂的物品。
都说男女平等，不能重男轻女，可邝奶奶的眼里，养再多的女儿，也没生一个儿子管用。
奶奶生前是决不会让男娃儿饿着肚子一刻的。奶奶总说：“女娃儿饿点肚子，以后到婆家当家做主后，能补回来的。” 还说：“媳妇再贤惠，还是隔层肚皮隔座山！自家的女娃儿，心还是挂在娘家的！”
邝妈妈虽觉得这话，听着不大入耳，可因为自己的大女儿邝宝花、二女儿邝宝蓉结婚后，都是三天两头只顾着往家里跑。也觉奶奶的话还是没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