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大明万历十七年春，曲沃贡院街的私塾内传出孩子们“咿咿呀呀”的读书声，先生坐在桌子后面，拿着戒尺，闭着眼睛随着孩子们的读书声摇头晃脑。
突然，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跑进私塾，一把推开房门，冲着神游天外的先生大喊一声，“哎呀呀，李先生，你家太太生产了，大胖小子！”
先生的摇晃戛然而止，一时反应不过来，瞪着眼睛看着这位妇女。妇女两步抢了进来，拖住先生的胳膊往外拽，“快走、快走，太太生了个大胖小子！”，先生这才反应过来，一下子跳了起来，扔下戒尺，甩开妇女向外疾走。
出门几步拐进了义水巷，连喘带颠进了小院儿。院子里老父亲正伸着双手在转圈儿，脸上满是红彤彤的喜色。李先生稳住身子向父亲哈腰鞠躬，刚要张嘴，老父亲张着双手像赶鸡似得往屋里轰李先生。李先生赶紧迈步进了堂屋，又看见老母亲在屋里转圈儿。
老太太满脸菊花开，看着李先生就往西屋指，李先生抬腿就要往西屋里闯，叫在里屋听见动静的稳婆一把就给顶了出来，“慌什么、慌什么，你这一身的凉气莫要冲了产妇！”
李先生站稳脚步满脸堆笑，赶紧拱了拱手，看着稳婆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种得了儿子忘了姓啥的场面稳婆见多了，稳婆不禁再次演起了送子观音的角色。用肥肥胖胖的小大手从腋下抽出汗巾，在两个通红的嘴角各蘸了了蘸，向乐得快要失心疯的李先生瞟了一个大媚眼，这才轻举重型莲步，扭着三尺半小蛮腰绕过李先生，在靠墙的椅子上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清清嗓子，脸上放上一副受苦受累、大功告成的颜色，这才张嘴，“恭喜李先生啦，大白胖小子，母子平安啦。”
李先生的眼睛一直跟着稳婆转了半天了，早已被送子观音的阵势吓得忘了谁是孩子他爹了，听到稳婆的这句话这才回过神来，刚要放下的双手又抬了起来，满脸菊花开，赶紧作揖，“有劳、有劳，多谢多谢。”
李先生一转身进了东屋，从炕柜上抽出一个抽屉，翻出一小块碎银，想了想，又拿出一块更小的碎银，合在手里，从炕柜上贴的红福字上扯下一块红纸，把两小块银子一包，出了屋把小红纸包递给稳婆，“多谢多谢。”
“哎呀呀，李先生可是见外了，这可如何使得？这可如何使得？”，稳婆一把抓过纸包一边张开大红嘴大声客气，待到两根棒槌似的手指捏了捏纸包之后，送子观音的表情立刻变成了财神爷爷的模样，满脸激动，搞得铅粉一直往下掉，也惹得过来帮忙的邻居二大娘在一边看得直撇嘴。
千恩万谢送走了得意洋洋的稳婆，也万谢千恩送走了产后注意事项宣讲员邻居二大娘，李先生抹了抹脸上的汗，小心吸了口气，这才慢慢挑起布帘进了西屋。屋里昏暗，眼睛不明，炕上躺着的赵氏看见了先生，消瘦的脸上浮出笑纹儿，“快来看看咱们的儿子！”
李先生向着赵氏笑了笑，转眼盯着儿子，轻手轻脚走到炕边，俯下身子定睛观瞧。小家伙刚刚闹完，正闭着眼睛使劲儿睡呢。李先生看了一会咧了咧嘴笑了笑，虽然不是稳婆说的“大白胖小子”，有点儿瘦，可总是儿子，这就足够了！
李先生弯着腰伸出手抓住赵氏的手握了握，“你受苦了。”。赵氏刚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是又累又委屈，可总是功德圆满啦，心里一阵激动，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李先生大名是李厚元，祖上也不知何时来到曲沃，少说几百年下来，这后代子孙早已成了当地土著。开枝散叶这么多年，曲沃城里城外都有同门。虽然论起来都沾亲带故，不过年头久远了，也就是逢年过节的酒桌上才有人提起来排一排，平常日子也就平常了。
李厚元一支已经是三代的单传，论亲戚就更论不上了。父母这些年急得不行，没有看见孙子那可真是死不瞑目啊，所以说没有孩子这件事儿实在是太让人头疼了。
赵氏娘家是曲沃县北郊的，有着几十亩地。赵氏为人贤惠，过得门来家里家外的活计都是拿得起来放得下，就是一样不好，身体比较瘦弱，单薄的身杆儿好像风都能吹得走。
李先生也是如此，基本上也是书呆子一个。家里在城东外有几亩地，老夫妻俩守着这几亩祖上留下的地拉扯着李先生，盼望着读书上进挣个功名，可是李厚元背书可以、文章不行，到现在四十出头连个贡生都没混上，早已绝了金榜题名的念头，县里有个私塾，就带着几个小猴子读《四书》。城东的几亩地也租了出去，年景不差的话，粮食是够吃了。
李厚元夫妻俩身体都很瘦弱，老是缠缠绵绵地得病，不是先生在炕上躺上十天半个月，就是太太躺上个把月，大概是这个原因，成婚十几年这才有了这个孩子，一家人焉能不高兴？
娃娃有了，可是有新问题了，太太身体瘦弱没有奶水，这个问题，李先生不知如何是好。娃娃醒了哇哇直哭，肯定是饿了，可是赵氏忙活了半天急得一头汗没办法，心里真是又气又急，看着哇哇哭的娃娃眼泪直打转，赶紧让李先生去找邻居二大娘想个办法。
李先生叫是叫二大娘，可是二大娘的年龄长不了几岁，不过人家可是快要当奶奶的了，喂养孩子这些把式那是清楚得很。二大娘一听心里说了句“可怜”，正好趁着做饭的大锅熬了一小口白面稀糊糊，又端了过来，拿勺子慢慢抹进小家伙的嘴里。
小家伙肯定不知道奶水的滋味，有口吃的以为就是妈妈的奶水了，一个碗底儿的白面稀糊糊很快喝光，又呼呼睡着了。
这下子李先生有了干的了，干脆把小猴子都放了假，自己安心在家里伺候月子，忙的是晕头转向，过了十来天，赵氏能下地了，李先生这才把几个小猴子叫回来上课。
李先生家人丁单薄，早已没有家谱了，不过李先生的爷爷倒是定下来几个字，“忠厚齐家，耕读绵长”，李先生排在“厚”字，这个小家伙就是“齐”字了。李先生找人一看八字，五行缺水，就找了个“沆”字，给这个小家伙取名李齐沆。
这一天赵氏正在屋里看着孩子，听到院门响，从窗户缝里往外张望，看见李先生牵了一只羊进了院子。李先生笑呵呵地把羊拴好，推门进来跟赵氏说，一个学童的家里是养羊的，专门给曲沃县里大大小小的羊汤馆送羊肉。曲沃羊汤是当地老百姓的最爱，城里城外大大小小的羊汤铺子很多，这位学童家里正是养羊的，听说李先生家里的小公子没有奶水吃，就找了一只大母羊借给李先生，充当小公子的奶妈。
小李齐沆有了奶吃，长得是又白又胖，身体强壮。时光荏苒一年转眼就过去了，赵氏又要临产了。这次鬼门关没有闯过去，赵氏血崩而死，好在孩子留了下来。李先生来不及悲伤，先要顾着活人，小门小户的简简单单出完丧，还是去找了一只羊奶妈回来给小家伙吃奶。
赵氏一死家里就塌了天了。李先生的父亲也是中年得子，到如今已经年过七十，老两口早已衰弱不堪，到了冬天连门都出不去了，家里的事情根本就帮不上忙。李先生一人看着一个一岁、一个刚出生的两个娃娃，如何转得过来？这连轴转了一个多月，李先生觉得自己也要快完蛋了。
邻居二大娘倒是时不时过来帮忙，不为别的、还不是可怜两个屎娃娃不是？可是外人帮得了一时哪能帮得了一世？二大娘转了几天心思，这天收拾收拾就回了娘家南林交村。
二大娘心里惦着一个人，是自己远房、远房的一个说不清是妹妹还是外甥女的一个小妹妹，姓任，小名红卫。二大娘没嫁的时候和这个红卫的姐姐在一起玩耍过，自然见过红卫，嫁人之后就再也没见过面。这些年也只是听说嫁人了啥的，不过头年听说红卫嫁了好几年了不会生养，让娘家赶了出来，现在待在娘家。
二大娘打年轻的时候就知道红卫是个好孩子，从来不会和玩伴吵架拌嘴，从来不会和玩伴争这要那的，心地纯良得不行不行的。二大娘一路上顶着太阳，心里一边操心红卫在娘家的日子，一边骂着红卫的婆家，走着走着，远远就看见了两颗顶天立地的大银杏树，南林交村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