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风雨花失容暮色不关情(1)

作者:张金良    更新时间:2015-03-25 09:16:23

廷妮儿静悄悄地走了,就像一个乘风驾鹤的仙。从她疯疯癫癫来到大坡地的那个时候算起,至今已有三十余年,当年她手抓一团黄泥在石碾街来回跑的时候,过往的人们多瞅上几眼,那是因为她是一个病得不轻的疯子;当她猛扑向日本鬼子胡乱抓挠,要拿手指头抠死个大活人时,大家便又对她多了几分儿敬畏。

好心、好看、好脾气儿的廷妮儿走了。大坡地的许多人都说,要没有王家,也许廷妮儿早就走了。

廷妮儿走了以后,王炳中和丑妮父女两个人才真正像个父女。丑妮虽然仍和父亲不多说话,但两个人最贴近的地方就是几乎都瘦了一圈儿。廷妮儿知道父女两人都爱吃她擀的杂面条儿,临走的时候还给擀了几把子,那几把杂面条儿父女两个谁也没有吃,风干了之后放进了一个小木匣——一根根薄厚均匀、宽窄一致,像一条条曲曲折折的故事。

后来父女两个谁也不敢看,就锁在箱子里。丑妮跟着父亲去一个个村里找那个擀面条儿的人,一个多月下来也没有半点儿消息。

马改转到底没有封住自己的嘴,她逢人就说,廷妮儿连六六年的地震都知道,廷妮儿一个头磕下去,一道蓝光在头顶闪过之后,地上的东西就一起摇晃。

后来,就有人说找不见廷妮儿的那一天,看见廷妮儿去了静峦寺。就是静心师父带着廷妮儿一块儿去了的,两个人都合葬在一个墓里,要不然,静心师父埋葬的那个地方,就不会开出两大片雪白雪白的山菊花。

后来人们就风传,“木虎坏太行”的事儿,廷妮儿哪里知道,那是静峦寺里佛陀的暗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安社长就不叫社长了,叫安主任,许多人不知道这个“主任”,和受苦人要做的那个天下的“主人”是不是一个意思。

大坡地关于“木虎”的事疯传了没有多长时间,公社就来了一个新主任。新主任姓牛,一个三十余岁的女人。牛主任穿着一身绿军装,口袋里装着红宝书,胸脯上戴着毛主席像章。

牛主任齐耳的短发,尽管两颧略有些高,但还是一张俏生生的脸。她穿在身上的军装略有些肥大,武装带一扎就显出一个细生生的腰,不好看的是,原本一个还算俊俏的女人,却生了一双干鸡子一般的瘦腿,裤子提得很高,因为该胖的地方没有肉,所以没有显现出那个提高了的利索,却给人一种灌不满气的感觉。渐渐地人们就发现,牛主任还真的有特点,她在安排某种工作或指挥某次行动时,两只胳膊往胸前一搭,脸庞上就会蹿出来一股冷风,两条细腿往地上一戳,腿中间足可以钻过去一条瘦狗。

牛主任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始追查“木虎”的事,她首先通知了王炳中,叫他先好好儿反想老实交代,要对抗革命只有死路一条。随后就带了一群一样穿着绿军装、戴了红袖章的人到了静峦寺,以找廷妮儿入手开始审问接替静心的归真师父。

归真除了一声接一声地念阿弥陀佛之外什么也不说,牛主任就带人在寺里到处翻到处找,最后连那片开白菊花的山坡也找了,令所有的人都震惊不已的是,那片山上根本就没有埋过人的丝毫痕迹。牛主任就怀疑静心没有死,廷妮儿更没有死,这两个来历不明的人,可能就是隐藏在人民中间的国民党或美国特务!但归真却坚持说佛无戏言,师父真的圆寂了。牛主任就又追问廷妮儿是不是也跟着去了,归真说那要看佛的旨意和她的造化了。

后来牛主任就烦了,挥了挥手就上去几个人,把归真打了个鼻青脸肿,打够了之后又叫来一帮子人,除了没有用火之外,砸、敲、推、砍能用的办法都用了,静峦寺一片狼藉。

大坡地人都说,新来的牛主任是一只聪明无比且勤快无比的母鸡,又会下蛋又会叫。她来了以后做的工作,单单砸静峦寺一件事,就足以让她声震四野——她不仅捣毁了牛鬼蛇神,还几乎抓住了两个特务,目前正在深挖两个现行反革命!汇报上去以后,她就受了表扬,安主任就受了批评。县革委的一个副主任也是一个女人,姓氏很稀奇,姓母。

母主任拿刀劈下一半来比牛主任还不瘦,母主任训起人来更像个男人,叉着腿还双手叉着腰。她在大会上训了一次安主任后,大坡地的人都知道了,因为提起她来,人们的心肝垂子都颤!

开大会的时候,安主任正在解释文件,母主任忽然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放在桌子上的钢笔就猛地跳起好高,正讲着话的安主任和那只弹跳的钢笔一样,也霍地站了起来。母主任两手叉着腰,激动的时候眼睛向上一翻,就都变成了白眼睛珠子。

台下的人一个个胆战心惊,真害怕翻着白眼珠子的女人会猛然跑上前去,揪住安主任的头发,晃荡一阵后再忽扇上几巴掌。母主任说了句:“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木虎’的事必须追!”过了好大一会儿,她的黑眼珠子才翻下来,翻下来之后就走了,走了之后安主任才坐下来,坐下来之后会就散了。

后来,大坡地的妇女吓唬不听话的孩子往往会说:“悄悄儿的,还哭!再哭母主任就来了!”

母主任来了,她拍了一下桌子,安主任就惊得站了起来;母主任走了,那件“木虎”的事儿她又给提了出来。母主任拍了桌子之后牛主任特高兴,微凸的两只颧骨粉红粉红,两只瘦腿在桌子下面欢快地一蹬一搓。桌子上面的脸流露着说不清的欢快,下面的脚又显得有些急不可耐。

有一天,王炳中在半路上碰到安主任,安主任给他使了个眼色后,他就在屁股后面一直远远地跟着,从大北沟往西一直到了鬼沟子口,安主任才站到一个大地堰下停住了。安主任说:“廷妮儿的事儿,到底咋回事儿?”

一提到廷妮儿,王炳中就满眼坑泪:“你又不是不知道,俺还满世界找呢,不相信俺,那张画儿恐怕不假。叫俺看,坐在云彩上的那个人就代表她自己,走了,再回不来了。”“那下面的两个人?”“长胡子的是俺,闺女就是丑妮,大坡地人都知道,闺女自小儿跟俺不对脾气,俩人拉着手儿,那是姐姐临走嘱咐俺对闺女以后好点儿。”

过了一会儿安主任又问:“那‘木虎’的事儿,开始到底谁说的?”王炳中一翻眼:“反正就俺姐弟俩,谁说的都一样。”

安主任似乎有些急:“那边儿已经走了,找不着了,一推,还不是一了百了要好都好?要不——咳!火就快烧着你了。”

王炳中说:“俺要是那样一个人,俺姐姐知道了不安生呢!以后,大坡地二指高的小孩子都会戳俺脊梁骨,以后咋做人?”“那你——得当李玉和,这——不是说李玉和不好,关键是看该不该当。打仗那会儿,战略退却就不能当成逃跑,那是为了避敌锋芒,退却也很伟大。”安主任抬头看着天说,说完后就拍着两只手。似乎因为一只手上只有两个指头,巴掌没有拍响——侥幸活下来的那两个指头,却异常活跃地互相挤撞着来回弹。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