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西域又有一个不好的消息传来,说是汉王室途经丝绸之路,前往波斯湾的一支庞大驼队,在返回时,又在楼兰受阻,那些准备带往长安的丝绸,安息香料,还有各种首饰被楼兰国的士兵掳走;还有一些从龟兹国带来的胡伎和乐师被贩卖,那些商人们被尽数杀害。
消息传来,满朝震惊。汉昭帝皱着眉说:“楼兰王带给我很大的麻烦,不治罪无以显示我大汉国的国威。”
他不能再坐等下去了。
又一日,昭帝上朝,问道:“谁能够千里单骑,直扑楼兰,取楼兰王的头来见朕?”
满朝的文武大臣们一个个面面相觑,不敢吱声。
也是的,若干年前,当年迈的老楼兰王将他年幼的孩子尝归送给残暴的匈奴人当质子的时候,楼兰国的命运就已经定下来了。此时的楼兰已彻底沦为匈奴人的附属国,也因为这个,匈奴人在西域的地面上,更加的有持无恐,四处侵犯,以至于西域三十六国纷纷臣服于他。而千里之距的长安城到底是一个享乐的温柔乡,谁愿意去冒险那么远的地方去送死呢?
终于在一天傍晚,上官岳出现在傅介子的小茅屋外。他兴奋地对傅介子说:“你出剑的时刻到了。”
原来,就在汉昭帝发出告示的那一刻起,上官岳就认定:“千里刺杀楼兰王”这件事非傅介子莫属。傅介子身手不凡,他的剑术无人能敌,挥剑可百步穿杨,俯身可以从靴中跳刀。还有他性格中的清淡气质,是作为一个刺客必不可少的心理素质。要知道,一个刺客可以温柔,但绝不可以愤怒和狂喜,将情绪溢于言表。
上官岳已到垂暮之年,不能够担此重任,但他早年想成为英雄的热望积蓄了很久,这种热望像岩浆一样在他的体内轰鸣,它必须要找到一个出口,那就是傅介子。他觉得傅介子生于这样一个伟大的时代,这个时代给傅介子提供的舞台是多么的及时。
但是,他唯一把握不住的是傅介子内心里的虚无,还有时常对这个世界的疑问之声,这种虚无和疑问,让他习剑多年,从未对敌挥出一剑。
但谁生来为刺客?既为刺客,他短促的人生履历就应该写上疯狂和冒险。他早就等着这个时刻了。他甚至把傅介子“千里行刺”之行幻化得更为悲壮——傅介子应该将刺杀楼兰王作为他一生的事业,为刺杀楼兰王而生,并且随时准备为刺杀楼兰王而死。
他看着傅介子的眼睛说:“你出剑的时候到了。与大汉国的荣誉相比,尘世间个人的苍白生命不值得珍惜。你是剑客,要勇敢地为诺言赴死,去杀掉楼兰王。但你出剑的机会只有一次,或你一剑将敌斩死,或你被敌一剑斩死。”
“楼兰城在何处?”傅介子沉默半晌,冷冷地问道。
“在六千里之外的罗布荒原。它的周围有着漫漫的蓝色水沼。”
上官岳声如洪钟。
一条灰白的大道在茅屋前面虚无地延伸,隐约地显现出远方的天际。远方有多远,将如何到达?傅介子走出茅屋,一边嘀咕着,一边看着火红的夕阳在遥远的天边漂游而下,似乎把暗不见底的大地一口吞下了。夕阳的这一景象,让他的内心一下子舒畅了很多。
但当回头一看,却无比惊讶地看见刚才他走出的茅屋竟出现了与夕阳一样的颜色。上官岳持火把点燃了茅屋,也同时将他自己的身体一起点燃了。
傅介子看到,上官岳站在远处的火光中,朝自己缓缓挥了挥手,他随风而起的白发也如同这燃烧的火焰一样舔着茅屋,水珠般四溅的火星伴随着茅屋碎裂倒塌的声音,像水一样,轰然在地面上漾开去。
火焰像洪水一样从茅屋顶流泻下来,顷刻间用狂舞着的火焰把上官岳吞没了。傅介子想扑过去,但黑浓的烟忽前忽后,把他的眼睛熏得一阵发黑,他不得不停住。脆弱的木头在火中发出沉闷嘶哑的爆裂声,听起来就像是一阵奇怪的掌声。
上官岳以自焚逼迫自己出剑的举动,让傅介子的心甚为震动,并让他深刻领会到了话中的含意,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这里已无他的栖身之地。
傅介子转身沿着大道朝前走去。
这个早上,汉昭帝仍在为没人能直赴楼兰的事情而犯愁的时候,宫廷内传来傅介子求见的请求,说他愿意前去西域的楼兰国,去刺杀远在千里之外的楼兰王。
王是人间最大的支配者,意味着在人间的某种抶序。昭帝忍住惊喜沉默了片刻,对他说:“此去九死一生,若不成,株连九族。”
傅介子冷冷一笑,不说一句话。
昭帝细细打量了他一眼,又说:“朕问你,此行欲带多少轻骑前往楼兰城?你看——长安城内外,都是虎虎生威的兵马,要带谁前往,你尽管给朕说。”
傅介子仍是冷冷一笑:“大汉国多年未征战,弓箭早已锈蚀,马匹也肥得跑不动了。我要他们做什么?只请求将一匹汗血马赐予我,我一人一骑足已。”
昭帝深深震动了,看着眼前这个黑衣人,知道这个人未曾出发就经过了淘洗,他将骄傲而英勇地前行。
又一日,傅介子背着剑囊,像随意飘在大地上的风一样,只顾骑马向西而去。路上,这匹叫“追风”的汗血马一直在逆风而行。剑的潇洒和从容,再配以马的速度,傅介子就这样将自己与剑、马匹融为一体,不给身后的人说一句话,一抖缰绳上路了。
驭者的长鞭挥过头顶,如同闪电在飘动。
前往西域的道路比想象中的曲折和漫长。
每一天,傅介子的目光只窥伺着前方,山峦和荒漠的轮廓似被他早已看透。是的,人间似乎没有什么屏障可以阻挡住马的优雅飞奔和他的精美剑法。
而上官岳在他临走前道出“楼兰王”这几个字,在后来傅介子西去千里漫无边际的找寻途中,如同荒漠中的回音一样空空荡荡。他没告诉这楼兰城究竟是在西域途中的哪里,只点明这个城和这个人存在于世的事实。
因此,傅介子在西域的大漠戈壁中的寻找,便显得十分渺小和虚无。但是,正是这样一种寻找,使他前行的道路出现了无比广阔的前景,支持着他一日紧接着一日的漫游。
在到达楼兰之前,傅介子并没有意识到这千里之距的路途给他带来的震动。
大多时候,天一直是阴沉沉的,漠风飒飒。旅途的劳顿和异乡的生疏感在尘沙中袭来。身着一身黑衣的傅介子时常不能判定自己身居何处,既而便失去方向感。他常忘掉自己所去的方向,似乎,这方向不再指引着他。
在绵绵不绝的路上,傅介子经过无数的村庄和集镇,尽管有着种种不同,但是它们以同样颜色的树木,房屋,还有相似的人组成。他一路看着走着,如同走进了一种虚无。但似乎,只有一件东西让他踏实,那就是身上的一件昂贵的饰物——含光剑。它坚硬,牢固,表面布满斑痕而内部折射着光华。
又一日,傅介子顶着漠风,纵马来到大漠中的一间客,已是深夜。湿冷的衣服贴在皮肤上,就像是铁甲一样。店家看到他,微微有些诧异,大漠多凶险,看多了那些赶路的商人成群结伴地来,而这黑衣人独自一人,倒是稀奇:“你去何处?”他问。
“楼兰。它的周围有着漫漫蓝色水沼。”傅介子回答说。
店家看他的模样,猜他一定是从中原来的。
傅介子乱发垂肩,一双锐利明亮的眼睛低垂着,像块冰冷的岩石一样坐在那里,黑袍上散发出混合了纸灰,沙尘和熏香燃烧后的气味。
等店主温酒温菜的时辰,他困乏得快要睡着了。
过了很久,风吹过,木桌上的灯烛摇逸了几下,就熄灭了。突然而至的黑暗令他猛地抬起头来,门外的漠风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窗外出奇的明亮,像映着灰白的冰和雪。木桌上也有一片月光,犹如一封人间书信。
他的目光随着它,痴痴看着,一夜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