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儿子有良已有十三岁,虽然仍看不出“有地不种,没翅儿能飞”的梦一般的迹象,但一种与生俱来的勤快和聪颖,在他的身上遮掩不住地四处迸射着。周围的每个村庄和集市,几乎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和满仓一样,他每天黎明即起,早早地把漤好的柿子背出去卖,卖完后又背回摘来的青涩的新柿,漤好的刚卖完,新的一缸就又好了,最远他可以卖到日本的炮楼里去。日本人称漤柿子为猴果,在这个各种瓜果尚未成熟的季节,有良的猴果几乎成了他们唯一的果蔬。
由于怕火着得太快,满仓舀了瓢水往麦糠上洒,有良揉着眼提个挎篓在身后说:“夜隔儿黑夜俺尝唻,那缸好了。”
满仓回过头看着有良,紧绷着的脸露出一丝微笑:儿子粗壮的黑眉,宽厚的下巴,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珠,透着一股稚嫩的精灵之魂。当满仓将漤柿子装满挎篓后,摸着有良的头说:“卖不了也别去炮楼儿了,那里的人缺人性,翻脸伤人哩。”
有良找来一块干净的白布盖在挎篓上说:“没事儿吔,腻歪了俺,他们就吃不上漤柿子,别的没人儿敢去。上回一个日本洋娘儿们,穿了一身袍子,屁股上背着一卷子‘屎布’,趿拉着两块儿木板儿,脸上画得跟妖精似的,拿了俺五个柿子不给钱儿,俺就揪住她‘屎布’不让走,几个日本鬼子都还笑呢!”
满仓一把抓住挎篓说:“小孩子家,知道个啥!火不烧屁股不知道疼吔,日本人刚挨了打,正有火没处儿放哩,别没事儿找事儿!再说,给你两张军票儿也没处儿花,这旱的年景——有东西儿也不能叫日本人吃。”有良嘴里嗯嗯地应着,拿开父亲的手,背上挎篓就出了门。
后半晌的时候,满仓正在王炳中的花园里垫地,老三林大头慌慌张张地来叫他,说有良叫日本人给打了。满仓回到家,有良满脑袋黑紫的血块已不成人样,胳膊和腿软乎乎地耷拉着,如何的喊叫也没有个应答,满仓娘跪在院子中,一边哭喊一边烧着纸箔,满仓的女人抱着有良,一边死命地嚎叫,一边拿自己的头砰砰地往墙上撞。
赵老拐在院中来回踱着步,见满仓回来就说:“别急别急,缓过来了,缓过来了,肯定要不了命——你说也是,去哪儿不好,咋去日本那炮楼儿里头,不给钱儿就不给钱儿吧,还硬要,这不,差点儿把命让人家给要了,一枪托砸到天灵盖儿上,当场没气儿!日本人要扔去喂狗,多亏了俺家那亲戚,知道是大坡地人,就给俺捎了个信儿,拾了条命吔。”
满仓去请了王老水,老水大惊失色地给洗净包了,有良的整个儿头都肿胀着,仍是不睁眼不吭声,老水给把了脉后说:“这个,叫俺说,嗯?这么一个意思,外伤止住了,是第一层意思,孩子千真万确受了惊吓,过几天许慢慢儿会好——要是有了内伤,就是这么一个意思……这开——天——辟——地!嗯,外伤内伤都因倒了运,要总清醒不起来,那是遇到了邪祟,这《黄帝内经》,这《伤寒杂病论》,这开——天——辟——地!撞上日本人,鸿运当头的人想活命也费劲,那日本人,新说法儿,那叫魔鬼,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王老水走后,赵老拐用手指着自己衣裳上的一片片血说:“朝廷不白使唤人不是?俺可是给你背回来一条人命。”满仓先给老拐拾了一筐漤柿子,老拐嘻嘻地笑着说着不走,最后又把小半升米面给倒了去,老拐才抱在怀里一瘸一瘸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