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山娘的眼一眨一眨,一袋烟还没有抽完,就过了花开花落;一个小盹儿刚开始打,还没有开始做梦儿,就又到了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的时候。再漫天的雪花一卷,很快就要到了腊月十三,那是秀山和小玉“琴瑟友之”的好日子。
这个心若冰清波澜不惊的女人,永远像一只半眯着眼的猫,在和亮晶晶的日月一齐滴溜溜旋转的日子里,使许多的不快意从眯起来的半只眼中滑过,睁着的半只眼,静静地盯着那些属于自己的幸福,向她一步步飘荡而来。
林先生还拄着半根棍子,从小玉来他家拽“瓦缸儿”时就开始掐算,合了属相算日子,算了日子再掐时辰,冬至还未到,就扳着手指头一天天地数。
这天,林先生说:“老伴儿……”刚开口,女人就打开一双亮晶晶的眼,踏踏实实的一脸喜悦就春花一般绽放开来:“哎——喂,当家的,错不了,今儿初六,明儿初七,该杀猪了。”
女人没文化,心眼儿却透亮,她好像连林先生肚里的那根肠子在什么地方拐弯儿都知道。她先往外走,林先生在后边跟着。圈里的那头猪有三百来斤,滚圆滚圆的一身肉,静静地躺在地上,四条小短腿在半空中翘翘着。
那头猪除了吃东西时爬起来,平时眼都不睁,哼都懒得哼一声,要是不喘气能活,连打呼噜都要省了。猪是去年小玉给秀山做衣裳前女人买的。林先生不说什么,咳嗽两声后就找李小旦去了。
秀山娘很高兴也很满足,她在滴溜溜旋转的日月里,做了半个梦以后终于明白,伤心的女人们在祭奠亡夫时,为什么总是呼叫“俺的天吔,俺的天吔,叫不应的天吔!”——那是因为天大的事都由大男人的“天”扛着,琐琐碎碎的小事,才由小女人的“地”接着。
在“当家的”牛头还没有钻进“瓦缸儿”之前,儿子秀山就开始来来回回拿些个藏藏掖掖的东西,她半眯着眼一盘算,就在石碾街的集市上买了个欢蹦乱跳的猪娃子,如今不迟又不早地就还使上了!
她曾不止一次地庆幸,自己半辈子总有不迟不早的好命:自己原先那个“天杀的”把她从家里撵出去的时候,凶恶无比的样子,像一只龇牙咧嘴咬人的狗!有谁能知道,林先生原来的那根好像没长毛毛腿的“萝卜”,恰恰也就叫“蛆”给拱了,后来就烂了,死了。这个好男人,原也就是给自己预备的!这个男人也真好,半辈子都没舍得吼过她一嗓子!
令她毕生困惑的是,大坡地许许多多的好命人就愣是想不开,像王炳中那么多的高宅大院驴骡田地,归了别人又有什么!既然满天下都一样的做法儿,就不该再有啥想不开的事儿;自己说是找了三个没长毛毛腿的“萝卜”,也真是,那三个女人,简直就是三个花骨朵儿!三朵旺撅撅的花儿,叫日本人给揉碎了一朵,踩扁了半朵,剩下的一朵半叫他自己给掐扔了。
过去了的人再也不能回来了,又有谁能想到,天上边就给蹦到王家一个井水儿一般清亮的廷妮儿!多好的一个造化!王炳中还就是穿着皮袄不知道热!要说蛤蟆不长毛儿——谁还没有个皮(脾)气儿,王炳中的脸,咋整天就像个褪光了皮的核桃?谁知道在那些数不清的褶皱里,掩藏着多少郁闷和不悦。
——这个女人,天知道她的喜怒哀乐,如何就能跟寒来暑往相应又相和!
或许只有打小就吃斋念经的沙弥,才能真正地六心清净终成正果,大凡领略了香温玉软的人,就再找不回那个清凉的世界。王炳中的核桃脸,应该自有风霜侵蚀岁月打磨。
六0年抗旱的时候,县工作队的郝队长因为喝了瘦三娘两碗菜糠糊儿,开大会的时候还专门儿把她请到了台子上,又毕恭毕敬地给她鞠了三个躬。从那时起,王炳中就认定了郝队长是一个重义气可结交的人。
郝队长走的时候他给送去了小半袋炒面,自此以后,他每年都要到郝队长家去两次,去的时候,带上些值不了什么大钱的土产物儿——瓜籽儿不饱是仁(人)心。就像父亲所说,他断定郝队长就是那片儿下雨的云。
郝队长夫妇每次都感动不已,询问一些大坡地的人和事之后,就留他在家吃饭。郝队长夫妇慢慢地就开始牵挂这个实诚无比的山里人。
秀山娘说过,一年的时间就像打了个盹儿,过一辈子就像做了个梦儿。王炳中觉着自己的这个盹儿实在打不下去了,更不能想象以后的梦儿究竟该怎么做。
他生产队里原先的老队长很不会务整,年终结算的时候,大坡地所有的生产队就数他队里的工值低,每个工才合八分钱。
老队长也是,白天比鸡起得早,晚上比老鼠睡得迟,管派工不检查做活,脾气好却当不了饭吃。敲过钟之后,就一直坐着等,张三来了再等李四,李四来了再等赵五。别的队里的人早开始了做活,这个队的人才开始派活。说张三你今儿前晌担粪,张三说行,担粪。张三半天担了五趟粪,记工两晌,挣工四分儿。说李四你去锄地,李四说行,锄地。李四半天锄了一亩地,记工两晌,挣工四分儿。过了一天,两个人的活儿换了,李四担了四趟粪,张三锄了八分地,两个人还是各记工两晌,各挣工四分儿。这些事赵五都知道,轮到赵五做的时候,半天就担了两趟粪锄了半亩地,仍然记工两晌,挣工四分儿。
老队长受惯了苦,自己常年闲不住,也不叫社员歇,过了冬至还给派刨地的活儿。旧社会冬至日又叫“觅汉儿满”,大户人家常年觅得的长工,在这天也要给算清账让各自回家过年。庄稼人都知道冬至当天交,往后一天比一天冷,谁都知道冻土难动,老队长就是不行:这别的活儿没有,不去刨地干啥?在家里整天坐着,那像个庄稼人?
正月里人闲事少,闲下来的人就三五成伙地嘀咕些辞旧迎新的事,白锁住起了个头儿,大家哄哄一闹,老队长就不干了,白锁住成了队长。
白锁住在解放前曾做过王炳中家酒坊的账房,那时他还是个带着满嘴绒毛的青青果,不好好儿念书又想挣些钱花,重活儿不能做轻活儿又找不着,因和王炳中的大太太牛秋红有点儿老亲的关系,就想在王家谋个差事。
王维贵刚开始时不同意,说平时接济点儿东西算了,人占百天有仇,驴占百天有恩。锁住父母就一遍遍死乞白赖地找,最后牛秋红亲自给老太爷开了口。老太爷说,再好的书也靠自己念,最明白的事理还得自己悟,随心吧。正好王家原来的账房有了些猫腻的事,锁住就顶了账房的缺,挣几个小钱贴补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