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人品似玉人生如戏 (3)

作者:张金良    更新时间:2015-02-09 08:22:29

直到林先生的女人从炕头上一头栽到地上之后,父子两人才结束了剑拔弩张的战争,女人瞪着眼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听不见进的气也摸不到出的气,僵硬的两只手一只指着林先生一只指着儿子,林先生慌了,一急,出了一身透汗,堵塞好久的鼻孔登时畅快了许多。

秀山一声娘哭叫得震天震地,把林先生的心肺都给撕成了碎片儿。林先生怔了好大一会子后,才恍然大悟似地喊:“他娘!他娘!那件事儿不提了,再不提了行不行?秀山待见咋就咋,你说咋就咋,人好就行,人好就行,他娘!他娘!你可别吓唬俺,俺真支持不住了!”

女人用力地攥了一下林先生的手,她可能怕林先生真的支持不住了,然后两腿一蹬,“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林先生一屁股坐到地上,嘴里喃喃着“人好就行,人好就行!”

林先生从来没有见过,更没有想过,一向平静似水的女人何来的大悲大恸!她的肚子里究竟蕴藏了多少难耐的苦不堪言?

好长一段日子,林先生再没有提起儿子唱戏的事,秀山倒也好,索性大大方方地唱了起来。

一天,秀山把唱戏的剧本儿拿到了家,林先生不忍心看,他扫了妻子一眼就抬腿出了门儿,走出大门之后,就捶胸顿足地嘟囔:“不会写字儿的时候儿就会背了,唉!——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咋都给当萝卜咸菜就着吃了?”原来他家跟小魁家住的不远,秀山小的时候儿去小魁家拿过一块面,武老栓满大街地撵——他实在心疼自己的那块面。秀山把那块面拿回家后,找了两根棍子来回缠,原来儿子想学武老栓做挂面!林先生越想越急,走得飞快,屁股后面像冒着一串火。

他风风火火地到了小魁的家门口,步子突然慢了下来,心里头就好像有另一个人在喊:“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正想往回走却已经叫小魁看见了,到了家里后,小魁的妻子秀秀笑吟吟地给倒了碗水:“俺才刚刚儿正说唻,小魁可得好好儿练功,说不定哪天,咱大坡地真就得出个‘湡水红’!秀山那孩子,灵性着呢……”

秀秀还要说,小魁就偷偷地拧了拧她,林先生接住话茬儿问:“这秀山——时常来恁这儿?他——到底给谁学的?”

小魁刚要说,秀秀把眼一翻,又拧了小魁一把,说:“林先生哟,你上三辈儿可都是修桥补路的主儿!秀山,灵性着呢,状元徒弟都出来了,可找不见谁是状元师傅,没听小孩儿们都唱:‘拐,拐,拐小磨儿,天上掉下个琉璃蛋儿,谁拾啦?俺拾啦……’琉璃蛋儿叫别人给拾走了,‘伶俐蛋儿’就跑到恁家了,那伶俐人,一看就会,这不伶俐的,教也教不会……”

论理,林先生虽非大儒但亦有小才,登不得大雅之堂也算得上小雅之人。

他常说,天之下地之上,纷纷扰扰的世界原本就乱花迷人眼,人之熙熙,人之攘攘,熙熙攘攘的人,像倒入滚水锅里的豆子和米,翻下去滚上来,虽然都源于灶下的那把火,但那把火绝管不了翻下和滚上的事儿,就是手拿勺子或笊篱的人,要想先捞起哪粒米或哪颗豆子,也是劳力费神没准头儿的事。

林先生能把好多道理都说得分明,自己还就是想不开——既然老天爷也有瞌睡打盹儿的时候,既然别人的好铁都能打钉使,自己的儿子如何就不能唱戏?

林先生“打着盹儿”进了武小魁的家,“打着盹儿”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他坐在那张吱吱呀呀地苦叫连天的破木椅上,耳朵里还在嗡嗡直响。他一直在想,小魁的媳妇儿秀秀“拐,拐,拐小磨儿,天上掉下个琉璃蛋儿”,那应该有些意思,秀山小的时候他也似乎听到过,就问秀山娘“琉璃蛋儿”到底还有别的啥意思没有。

秀山娘想了想,噗哧一笑:“啥意思,逗小孩儿耍呢!”林先生就更纳闷:怪哉!后蓄水池里也没有见谁往里放过鱼苗儿,里边咋也游荡着扑腾腾的大鱼!

秀山对戏的迷恋缘于一场戏。国庆十周年是全国人民盛大的节日,学校搞演出,排练的节目是《白毛女》选段,秀山演大春,小玉演喜儿,武小魁教唱的丝弦儿。由于天旱,后来学校也放假抗旱了,戏只拍了一小段儿就停了,但看过的人都说秀山是个唱戏的天才,伶俐的心眼儿就像窗户上的纸,一捅就透,真要加把劲儿,能唱到湡水,唱到邢州,甚至能唱到北京。

邢州的丝弦儿当年还真到北京唱了,而且唱了个满堂红,中央领导人都亲自接见了。

丝弦儿戏像一条大河,秀山化作一条鱼,从此之后就钻了进去。

瘦三娘死了不久后,小玉说啥也不上学了,她倒不是怕别人偷偷地喊她“喜儿”或“秀山媳妇儿”,她是怕没了奶奶之后再失去爹。小玉奶奶死了以后,瘦三在炕上躺了整整半月,勉勉强强地从炕上爬起来之后,杏黄色的脸看了叫人害怕,晃晃悠悠的一个人站都站不稳,撕下身上那一张松驰的肉皮,也就只剩下了一副骨架。从此之后,小玉像中了邪,何方神圣也把她再拽回不到学校去。

小玉要离开学校的时候,单独给秀山悄悄地道了个别,她扑闪闪的泪眼,真就像个苦命的喜儿。

瘦三生病时盛水针剂的纸盒子,她把中间一格一格的纸撕了,又垫上一层纸,作了放铅笔和橡皮的文具盒子。她把那个纸盒子连同里边的文具一起送给了秀山,秀山接盒子时摸到了她的手,抖抖的冰凉。他把那个纸盒子揣进怀里,拉住她另一只冰凉的手,说:“以后,恐怕,不能一齐儿唱了,俺自个儿唱,唱好了,你就去看——行不?”小玉点点头,抽出手,走了,清瘦的影子淹没在夜色中。

无数个日日夜夜里,秀山总感到小玉无时无刻不在看着他,他唱得好或做得好的时候她就点头笑,她的羊角辫子,也跟着一颤一颤。他的心就一阵咚咚咚地乱跳,像他的文武场。

秀山“钻锅”之后,小玉已到了花朵一般娇艳的年龄,袅袅婷婷的秀美飘荡在一步一行里,那个流光泛彩、千回百转的感觉,就像太行山上那些可圈可点的奇风异韵。

瘦三刚把小玉捡回家的时候,她只有一拃长短,嘤嘤哭泣的声音像个还没有满月的猫,东歪西倒的生命,就像绣花针大小的一棵谷苗儿。

大坡地人都知道苦命的小玉有一个好爹,自小儿没娘的孩子,却比有娘的孩子还滋润、还活泛、还有声有色。

小时候的小玉总爱向瘦三要娘,瘦三拔几根谷苗儿说:“看,这些谷苗儿哪个能找见娘?爹的锄板儿就是娘,爹给赶紧上粪再敢紧锄,没几天就都长高了。”

小玉就把瘦三拔下来的小苗儿再安回到地里,嘴里唱着:“小苗儿小苗儿快快长高,风刮不倒水冲不跑。小苗儿小苗儿快快长高,风刮不倒水冲不跑。”唱完了,小苗儿也就安上了,小玉就又问:“小苗儿啥时候儿能长高?”瘦三说:“椿菇菇变三变,新高粱谷子米捞饭。回家看咱院里椿树上的椿菇菇啥时候儿变红了,小苗儿就长大了。” 椿菇菇是椿树上结的籽,到了椿菇菇红了之后的季节,谷子也就熟了。

小时候的小玉不知道,她就是长在瘦三心里的一株谷苗儿。在歌一般的流年里,在院里的椿菇菇变了无数变之后,瘦三家里的那棵长大了的“谷苗儿”,阳光而茁壮,挺拔匀称的身段儿,自有一种天然的秀美——小玉的一举首一投足,似乎都在演示着太行女子的聪颖和妩媚。谷穗儿一般沉甸甸的脾性从不张扬,还有那个流云一般的娟美,有牛头垴上无边的翠绿一般沉静,比老鸹沟里盛开的鲜花还要一尘不染——永远是大自然为了秘不示人而珍藏起来的一道风景。

小玉不爱多说话,长长的布袋脸儿,一边一个小坑儿。无论谁也无论给她说些什么,不赞同不认可或不满意的时候,先是一扬头瞟你一眼——脸上的两个小坑儿仅装下个绿豆,而后轻轻地说:“是呃——”一百个赞成和不赞成都捏在一起,然后委委婉婉地给送了出去;对了心思合了心意,或高兴的时候就头一低,嘴角儿一翘,脸上挤出的两个小坑儿能盛下两个玉米粒:“行哎——”其实是正中下怀,却让说话的人老以为自己捡了一个自天而降的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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