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人品似玉人生如戏 (1)

作者:张金良    更新时间:2015-02-03 08:25:47

“好男人是耙子,好女人是匣子”。同在一个门洞里吃饭,还同睡在一方土炕上的男人和女人,都被一条绳子绑捆着,那条绳子就叫生活。好男人把生活的衣食住行,耙子一样往家里搂;好女人把生活的柴米油盐,匣子一般在家里攒。红红火火的日子就摁也摁不住地令人眼馋。

裹脚垴的那一亩坡地,魏老大打好“兔儿刨井”又种了三年。第一年平平常常,第二年沉甸甸的谷穗儿就叫许多庄稼主儿惊叹,到了第三年,连公社的干部都说,魏老大的那块地里不仅长出的庄稼好——谷子、玉米、高粱、黍子、小麦、落花生……一担一担地往家收;长出的蔬菜也好——豆角、黄瓜、茄子、蔓菁、辣椒、红萝卜……一筐一筐地往家拿。那块地种啥长啥、长啥啥好。

烈日如火的日子,老大种的蔬菜一家人吃不完,左邻右舍也都能沾点儿光。那些吃了菜的乡邻,不胜感激又羡慕不已地夸老大,老大对不胜感激又羡慕不已的乡邻就夸耀他的自豪:“咋整出来的?听毛主席的话!你也听了?光听不做等于白搭!‘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毛主席又没有光给俺一个人儿说。你做唻?这土、肥、水、种、密、保、管、工,农业八字宪法,毛主席订的,你知道不知道?——土靠人翻,肥靠人担,地里没有粪,净是胡圪混,粪大水勤,不用问人……”

张雪梅的匣子滴水不漏地攒,队里分的粮食,不管稀稠绝饿不了肚子;魏老大的耙子风风火火地搂,裹脚垴的一亩坡地收来的东西,就是拾麦子打烧饼——净赚。第三年收了秋以后,魏老大把三年来净赚的东西卖了,把数了又数的一卷钱捏在手里——他要还欠赵老拐的钱。

刚进大门,赵老拐就把他迎了出来,张红梅就喊:“恁条串俩做啥嘞,又不一块儿当贼,还躲背着俺!”

老拐看着老大攥紧的拳头说,原先五块大洋差不多能买一亩地,就按半亩地的价钱,这咋算。要不就按半亩地,按当时的地租收——这十年回本儿——不算利钱——折合成人民币,还俺一百块钱算了!谁叫咱是条串!

魏老大找了根细棍子,在地上画了蹭,蹭了又画。划拉了半天后给老拐说,咱是条串,这划拉来划拉去都不好看,这的吧,俺还你大洋!

其实魏老大来还钱之前就去了趟林先生家,他左问右问问了半天,虽然眼下的一块钱抵顶不了一块大洋,但他把总数记得清楚,林先生算出来的几个数,按哪个都不是一百块。他在地上划拉的意思,本来是想让赵老拐知道,他不仅是个种地的高手,而且还学会算账了,结果又没有划拉清。

卖粮的时候他就几乎和人家吵了起来,他一口咬定“三一三剩一,三八二十八”,本来三八二十四应收人家二十四元钱,他非要三八二十八收了三十元后只找人家两元。

魏老大从老拐家走了以后,老拐歪着屁股,把老大划拉的那一大堆道道儿仔仔细细地瞅了半天,终究也没有看出个什么端倪来。红梅出来奇怪地问看啥呢,恁老半天!老拐说:“看!满地鸡爪子印儿,鸡刨命!扔到谷堆里也得刨着吃,就待见瞎刨,使死也刨不出来几个小酸枣儿!”

魏老大花二十多元就到别人家买来了三块大洋,他学着过去赵世喜的样子,在嘴里吹吹再在耳朵边听听,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和赵世喜一样的,美滋滋、喜洋洋又乐不可支的那种感觉。

尽管老大仅凑了三块银元,好办的是连襟儿二人一个愿意还点儿少点儿,一个愿意收点儿是点儿。当赵老拐拿来那张欠条儿后,老大按照经久的准备,无论如何也得把“还银洋三块”几个字端端正正地写上去。

那几个字林先生教了他好多遍,几乎都有些不耐烦了,他也练了好多遍,本以为终于能够显摆一次庄稼汉的文笔手了,没想到真写的时候,两只手连同着脑袋都一起抖索了起来,抖索了一会儿,两只眼睛也开始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最后,把“还”字写成了“之”和“不”两个字。“之”字多了好几个弯儿,写得像牛头垴上的盘山小道儿;“不”字像找了四根细棍子叉在一起要搭个棚子。银洋两个字更写不来了,就在“不”字后面划上了三个“O”,一个“O”代表一块银洋。

画好后连他自己也笑:一个“O”像一个泡烂了的枣,一个“O”像一个裂开嘴的核桃,最后一个“O”,笔道儿太粗圈儿又太大,还没有封住口儿,猛一看像给拉车的驴套在屁股上的坐鞧。

画完后他把毛笔递给老拐,痛痛快快地喘了一口粗气:“收钱儿也不舍得找个好笔使使,跟种地一样,锄板儿不光使得心慌。费了半天劲儿也没有画好,要早知道,还不抵拿上俺雪梅的那个顶针儿,蘸上点儿墨水儿一摁,又圆省事儿!”

画完圈儿以后的魏老大浑身轻松而欢快,舒贴的程度不亚于挑出来一根扎在肉里的毒刺,卸负一样的感觉令他真想大叫两声或找个人倾诉上一阵,但他不想叫太多的街邻知道两个亲姐妹之间的不睦。

这件事也只有林先生知道,林先生的为人应该不会给别人说些什么,就是不说,他也想再见个面坐一会儿,一来为保险起见再叮嘱一下,二来或许林先生会褒扬一下他的人品和人格,他就借机收获一次靠着人打盹儿一般的满足。——就像听丝弦儿,再好的角儿,也只有配了文武场才能渲染出应有的效果,一个人的清唱就是再好,那也不能圆圆满满地尽如人意。

走到林先生家附近的时候,他就有些犹豫。在他的记忆里,林先生有些变了,他已不是原来的那个林先生了。

林先生最近尤其不高兴,抑郁不堪的样子像要肝肠寸断,主要原因是因为儿子秀山。秀山已二十岁,早到了“儿大不由爷”的年龄。他粗胳膊长腿四四方方的身材,高鼻子大眼泼洒着男人的阳刚。

在林先生的臆想中,自己的那些才学和风范,早早就不折不扣又点滴不剩地注入到儿子的血脉中了,儿子的将来定是一个文温尔雅满腹经论的儒士,或者教书,或者当个小干部儿,或者做其他的学问。对于儿子,自从他双手抱起的第一刻起,狂跳不止的心就清晰而明朗地勾勒出了年年岁岁的详尽计划。在他的熏陶下,秀山还未正式上学,写出的大字就颇有些汉魏风骨了。

林先生的谆谆教导更像皇帝宣出的一道道圣旨,秀山原原本本地接了,再把不折不扣的结果呈送回来。就是林先生的女人说些什么,秀山也总爱加问一句:“娘,俺爹咋说?”林先生不胜的骄傲就溢于言表:“嘿嘿,嘿嘿!咱小子,别的不敢说——就是听话!”对于林先生的每日必考,秀山往往也是书声朗朗对答如流。林先生问完之后,总是把一腔的喜悦摁回到肚子里,脸一沉:“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倘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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