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不舍救命地不解人鬼情(1)

作者:张金良    更新时间:2015-01-29 09:10:29

太行山的铮铮铁骨埋藏在大山的深处,太行人的神采和风韵和太行山紧紧地绾在一起,万物的主宰只要把原本属于她们的归还回去,苍天之下大地之上的那份儿鲜亮,就按也按不住。

一场透雨浇过之后,那些和众生紧紧相连的灵秀,在一片苍黄中翻个跟斗儿就来了。山川和大地像一个筋疲力尽的汉子,在睡了一个长长的懒觉之后,伸个懒腰醒了——仅仅几日工夫儿,天底下看得到的地方都又蓬蓬勃勃地绿得醉人了。又过了一些日子,竟有几种说不清的植物在错过春天的季节里,张张扬扬地又绽开了耀眼的花朵,把那个失落的春天一并合到了火热的夏季里。

那场灾难刚刚接近尾声,中央就召开了七千人大会,对农村经济进行了重新调整,《农业六十条》的传达贯彻和那场透雨几乎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契合。《六十条》的根本,是确立了“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农村经济体制,庄稼主儿们看得见的是人民公社、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三级,摸得着的是生产队里土地、劳力、牲畜、农具的四固定。

一群群的人分成一个个生产队,生产队里有百姓们赖以生存且永远属于他们的土地,还有在土地上耕作的牲畜和农具。生产队里的每个人都能分到基本口粮,出工多出力大的人,还有工分儿补贴。队里收入的多少影响着每家每户的收入,队里的富与贫、丰与歉,关联着队里的每个人,庄稼人的眼透亮心透亮——他们那个赖以生存的大家叫“生产队”。

在生产队里,扶不了犁的可以牵墒①,不会耩地的可以担粪,大家都凭工分儿吃饭,靠力气生活,只要做,不论稀稠都饿不了肚子。能力有大小,收获也就有区别,队里每个人的工分儿靠大家评,不折不扣的公开透明,一个工作日总共记五晌工:早起一晌,上午、下午各二晌。好劳力一天五晌挣十分儿工,差一点儿的挣九分儿、八分儿。大家坐下来,面对面地说,拍着良心评,评得太低了自有人替说话,要得太高了自己也会不好意思——那也通不过。

开始的那些年月,生产队的生活有点儿像大同世界。

一个生产队的社员大都在相近的区域内居住,生产队的当家人叫队长,生产队的组成人员叫社员。大家都在叫劲,看哪个队的庄稼长得好,比哪个队的社员分的粮食多,队长都用自己的方式召集自己的社员:有敲梆子的,有吹哨子的,有敲洋油桶的……后来的后来,才慢慢有了挂在高处的铸铁的钟。到该出工的时候,各生产队召集人的信号声此起彼伏,绝差不了多长时间,太迟了就给人笑话:一个懒队长,领着一堆懒社员,饿死活该!

在生产队里,白天出工之后晚上到固定的场所记工,一人一个小本本儿,面对面地往小本本儿上写,由专门儿的记工员给往上写,绝不敢多写也不会给少记。个人有账,队里也有账,只有甩开膀子做活儿,小账和大账上才能有工。即使有一个半个的“贼人”,但绝没有“贼”机会。

做出来的事儿端,喘出来的气儿就顺,有个要商量的事儿,记工员只要说一声都别走,忽啦啦的一大片准坐下来。天南海北的事只要敢说,都由你信口地吹,说的、笑的、听的、闹的,生产队里没有寂寞。浓缩了的大社会和放大了的小生活,生产队就是一个舞台,没有高低也分不出贵贱,一样的社员就没有个远近,队长叫扛锄只要不拿锨就能挣工分儿。

工分儿有高低是缘于个人的力气有大小:庄稼人的技术在磨不破的肩上扛着;在满是膙茧的大手里攥着;在压不弯的脊柱上驮着。只有舍得力气,黄土才能变金。工分儿分等次是因为种地的把式分高下:二十四节气环环相扣、息息相关,撒花和点豆早半月长不好,迟半月就减产;啥该种深、啥该耩浅,深的怎样种、浅的如何耩?上肥施药、掐头剪枝、架蔓培土,都有一套学问。

队长倒完鞋里的土就开始讲话,除了地没有二话,除了地,也不会说二话——队长就是一个懂庄稼能领头儿干的壮劳力。种地的事儿多数时候你一言我一语商量着办,队长只应了个号儿,搞不了专制也成不了一言堂。因为关于地的事儿,在这里坐着的人没有外行,说清了就干,商量好了就算,哄哄够了就散。

回到家再做家里的活儿,满脑袋抓挠一阵想一想,现安排老大、老二、老三和老四,哪个头朝里睡哪个头朝外躺。——孩子们多人口多,土坯炕只有一个。

刚睡下时孩子们都还没睡熟,就和媳妇儿再呱唧一阵地里的事儿或粮食的事儿,因为做了一天的活儿,确实有些累,正呱唧着,庄稼和地就跟梦搅在了一起。撒了一泡尿再钻进被窝儿,媳妇儿搂着小娇儿边打呼噜边说梦话,刚推醒,队里上工的哨子就满街转悠着震天地响,半闭着眼大袅裆裤子一蹬就下了地。

做了一晌活儿,回来后媳妇儿说裤子穿反了,这边却说没反。“俺拿手摸唻,有窟窿儿的那边儿在前边,这不是?俺给掩到裆里了。” 媳妇儿还说反了,再拿手一摸,还就是反了,裤子的毛缝儿穿在了外边!吃完媳妇儿端来的饭,到茅房里一脱一蹬,就又翻了过来。下地回来后,媳妇儿说咋又反了?拿手一摸,有窟窿儿的那边又穿到了后边!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无数的循环往复永远如此,像演电影——却永远放的是同一卷胶片。

幸福的日子就不怕循环。庄稼人只要有了地心里就踏实,受苦人如果有饭吃天下就太平。

庄稼主儿对土地的眷恋像蔓儿连着的瓜、枝儿挂着的果。魏老大对土地的偏执,像大烟鬼丢不下的烟泡儿,几近疯狂。

王家花园玉带坪的二亩地,魏老大和四麻子偷种了两年,在没有粮食吃的年月里,四麻子家实实在在地吃了几顿硬壳壳的小米捞饭,张雪梅翻着“猫猫儿眼”把老大崇敬得上了天之后,又给生了个“猫猫儿眼”的二闺女,叫巧花。

许多在灾荒年里停了经的妇女,把雪梅羡慕得死去活来。魏老大是张雪梅心里头高高屹立的一座大山,那座大山有张雪梅那块厚实的土托着,就更加地巍峨挺拔丰采四射。

在沙漠里苦渡的骆驼,它的力量之本取自脊背上的驼峰,此生此世的魏老大,他的生命之源来自两个女人。

第一个女人是他娘。那个苦命的女人把他领到了这个世界,飘摇的生命就像一架腐败不堪随时都能散架的车。在一个无边无际的荒漠中,那驾车最后支离破碎了,魏老大拥有的,除了一条状若游丝的孱弱的生命之外,就是娘死后那一双充满祈盼和惊恐的眼神。那种无奈而绝望的眼神让他读懂了世界:娘饿了,娘死了,要是能有块地,鲜活的娘就能陪着他一样鲜活;儿也饿了,但儿没有死,只有有了地,活着的生命才能存活。

娘的眼神是一支鞭,只要轻轻一抡,他就浑身震颤不已,那根鞭子早跟他的生命溶到了一起,没有谁能够拿得去——除非他死了。

第二个女人是张雪梅。每次的每次,魏老大肩扛农具往外走,雪梅给递过来要喝的水和要擦汗的毛巾,追到大门口后还要再喊上一遍:“当家的,一嘴吃不了个胖子,悠着点儿——啊!听清了——”疼爱有加的那句话像一炉膛烈火,生铁疙瘩也给烧成了一摊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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