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胳膊腿儿还在身上长着,“当家的”魏老大就没有“悠着点儿”的时候儿。他几乎每天都顶着星星走踏着夜色回,张雪梅在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里给准备好热水,把根本就不愿意长在魏老大身上的胳膊腿儿,给拿捏揉搓一遍,嘴里的嗔怨像一支哼唱千年的歌谣:“当家的哟,一家子都在你肩膀上扛着呢,累坏了,刨块狗头金出来俺也不稀罕!”
多少人连谷糠都吃不上的时候,魏老大却把一布袋一布袋的谷子扛回了家,她双手捧着饱满的谷粒儿,浑身打颤像只受了惊吓的小猫儿,魏老大把她往起一抱:“媳妇儿,吃吧,俺老大没有别的本事,从地里头挖食儿的本事还有,别的不保,一辈子准叫你饿不着。”
张雪梅把脖子一缩,头一拱就钻到老大的怀里:“人哟——这旱的天,一辘轳能绞上来几粒儿米!都使死了!”一股抵御不住的灼热,就掰开魏老大的每个汗毛孔拼命地往里钻,此时的他,感到自己能重新撑起来塌下去的天。
张雪梅就像一团火,从魏老大的山坡上滚过之后,再长出来的草比原先更雄壮。
有了那两个和魏老大的生命紧紧相连的女人,他到底舍不得撒手花园里的那二亩地。渡过了饥荒年之后,四麻子无论说啥也不种了,尽管有梨花井里的水,但绞上来再担上去,实实在在是个累死人的差使,更何况玉带坪上的地,土又薄石头又多,加上多少年无人问津缺少管理,原先垒的石堰一溜一溜地往下倒,土薄的地方下面净是石头,土厚的地方崩着一道道的裂缝。一担担的水浇下去之后,水从石头堰的下边都漏了出来。
魏老大仿佛有一副铁打的骨头,拿镢头刨完了二亩地又开始垒起了石头堰。四麻子就说,该死的魏老大,着了邪了,死了准埋到那花园里。就有人问,在花园里到底撞见过什么东西没有?麻子把一张坑坑洼洼的脸转过来,嗤嗤地笑:“咋没有,长脖子儿,麻杆儿腰,大美美乱跳,勾魂儿眼会笑,脸前一过,就有一股香风儿飘。”
四麻子脸丑,嘴却不笨,说出来跟真的一样。那人就又问:“真的?”四麻子脸一沉,认真而又神秘地说:“假的?你敢黑更半夜去花园里头转一遭?老大早就叫个女鬼给缠住了,还不是一个,俩!俏叽叽的俊娘儿们,说不定啥时候儿,生个鬼儿就领回来了!”
生产队里白天误不得工,老大还是每天晚饭后到花园里做一会儿。那天晚上,别人把四麻子编排的事儿给他说了之后,他大嘴一咧就又去了。
寂静的夜空深邃而幽远,一团一团的白云影影绰绰,半片月亮在云层里钻进又钻出,花园里明明灭灭,针也穿不透的朦胧和迷离。
他叮叮当当地做着手里的活,忽然觉着身后有一阵香风吹过,感觉头一晕,赶紧往下一蹲坐在堰根的石头上,眼睛里就像蒙上了一层纱。
一个长脖子女人摇摇荡荡地走了来,在他身上闻了闻,说:“没有啥邪味儿,干干净净的一个人儿。这年头儿,这种人不多了。要了你吧,你给俺又配不上套儿,光好人能顶个屁用!赖人也没有立马死了谁;不要你吧,整天在这儿做作,叫俺不安生!”
那女人转身要去的时候又转回了身,伸出手在老大的腮帮子上拧了一把:“这好个人,给你个啥?嗯?这得好好儿想想……要说,这世界上好东西儿也多了去了,给你哪一样儿?……嗯?按说,你这辈子没见过没享受过的东西儿可多了去了,也就白来世上走了那么一遭儿,真真是个伤心人——可,看你整天痛快舒服的样儿,你可真是啥也不缺!你这个人,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没有,真没啥给你,给你怕你也不要,那都多余!嗯!嗯!——那就,死了叫你埋两回吧!”手又一扯,很疼。
或许是太劳累了,魏老大躺在地堰下睡了,醒来后,天上的那半片月亮正往牛头垴的后边钻。他努力地想了想,总感觉自己实实在在地闻到了一股香气,后来不知道怎么竟睡了,长脖子女人在脑海里清清楚楚,坐起来后感觉浑身不舒服,摸摸腮帮子,暄乎乎地肿着,像叫马蜂或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一碰就疼。
时间不长,魏老大在花园里的事又被许多人加工了之后风传开来,传到赵起升耳朵里的时候,那个长脖子的女人竟长出了两个翅膀来。长没长着翅膀倒是其次,赵起升最关心的还是那个“长脖子”。
在某些方面,赵起升和父亲赵老拐是绝对相连相通的,在他们看来,魏老大的身份永远就是他们家的长工,除非他死去再投生,虽然红梅和雪梅是亲姐妹两个,那种关系也只是自大坡地的张红梅而起,翻越千山万水之后到了黄土高原的河曲,再自黄土高原的河曲翻越千山万水之后,再来到大坡地的魏老大的家。
美国人的原子弹厉害,相差了这么遥远的距离,恐怕连屁事也都不顶了,更何况一个除了放大屁,没有一样能大得起来的魏老大!要不是逢年过节那些躲不过去的磕头碰脸的事,平时的时候,他们看一眼魏老大都觉得心里堵。
如今起升又成了大队长,就更不愿意见老大,但花园里那“长脖子”的事又叫他心里不好受,他就叫赵老拐去给魏老大说说,花园的围墙要堵上了。
张红梅知道后就想拦老拐:“俺问过老大了,根本没有长翅膀的人儿!”赵起升就没好气:“没长翅膀还有长脖子呢,花园的围墙就得堵,里边儿的地谁也不能种。”张红梅还想说什么,赵老拐一句话就给噎了回去:“你认人家是姊妹,人家不一定当你是姐姐呢!老大一布袋一布袋谷子往自己家扛,碾米的糠也舍不得给你拿半点儿!半辈子了,没有见过你啥时候儿跟自己孩子大人一股劲儿。”
赵老拐在魏老大家坐了半天,老大给他递了好几次铜烟袋,他的手摇得像个拨浪鼓儿。雪梅则该干啥干啥,他好话歹话说了一火车后,竟没有听到一个叮当响的声音儿。他终于沉不住气:“咳!咳!——恁俩人这长气儿不出、短气儿不冒,死猪不怕开水烫不是?是不是凭你千条妙计,自有主意一条?还就不信!俺要急了,抡起个小鞭子儿,碾磙子也能打得它突噜噜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