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十八军后代
傍晚时分,我们到达了日喀则军分区。这也是我来过很多次的地方了。
日喀则是西藏第二大城市,是后藏的中心。平均海拔4千米。人口63万。除藏族外,还有汉、回、蒙、土、满、苗、壮等十几个民族。它与尼泊尔、不丹、锡金等国接壤,国境线长达1753公里。所辖的17个县中,与边境接壤的县就有9个。
日喀则的寺庙很多,最著名的自然是扎什伦布寺,是藏传佛教格鲁派在西藏的四大寺院之一。占地15万平方米,周围筑有宫墙,宫墙沿山势迤逦蜿蜒,周长3000多米。远远望去很是壮观,好像山下汪着一池金色的湖水。
日喀则著名,日喀则军分区也很著名。因为它是全军最大的一个军分区,也是海拔最高的军分区。边境线有一千多公里,而且全在高海拔的山上。戍边任务非常艰巨。
我们到达时,已是傍晚,气温骤降。分区司令X大校在院子里等我们。X大校看上去很年轻,总是笑眯眯的,不像是这样一个分区的司令员。当然,我知道人不可貌相,尤其在西藏。C大校为我们作了介绍,我一看他身边没有宋政委,连忙问,宋政委呢?X大校说,宋政委回内地休假去了,不在。
真遗憾。还在路上我就惦着看望宋政委了,他算是我在日喀则的老熟人。而且我还惦着去看他的两条小狗,据山南的S司令说,宋政委家那两条狗是他家小狗的父母。
我认识宋政委的时候,他是某摩步团的政委。后来他又成了某山地旅的政委,再后来他成了分区的政委。虽然不断升迁,却一直没换称呼,始终是政委,这让我觉得亲切。
1998年我带一帮作家到宋政委所在的摩步团去采访,他和他的搭档杨团长接待我们,两个人都是大个子,非常热情,又非常威武,让作家们好好见识了一下西藏军人的风采。他俩把他们麾下的摩托化步兵团带得非常出色,连续三年被评为西藏军区的“军事训练一级单位”,还是成都军区的“全面建设先进单位”。很厉害。当时湖北作家刘醒龙,一路上都说他想成为一名中尉。因为在很多文学著作里,中尉的形象都极有魅力。我们把刘醒龙的愿望告诉了宋政委,宋政委马上让人拿了一套迷彩服给刘醒龙穿上了,还教他行军礼。刘醒龙虽然已年过不惑,但迷彩服一穿,还真像个中尉。北京作家徐坤给他的“入伍”全程拍了照片,写了现场报道。
我之所以想写宋政委,是因为他是十八军的后代。
前面我已经说到过一位18军的后代了,即骠骑兵上尉,已于10年前调离了西藏。宋政委至今还在西藏,而且他的经历有些特别:他在西藏长大,这都没什么,很多十八军的后代都是在西藏长大的,关键他中学毕业后还在西藏下乡插队,这就比较少见了。所以宋政委看上去虽然很斯文,瘦瘦的,戴付眼镜,但两颊的高原红却非常正宗,如当地藏民那么正宗。因为生在西藏军人家庭,宋政委从小就没能和父母在一起生活,甚至也没能和兄弟姐妹在一起生活,时间长了,他和家人之间的关系便很淡漠。这让他心里一直堵着。在一次采访中他和我说起此情此心,虽然不善言词,我也深深感觉到了他的沉重。一般人是很难体会的,但我想我明白。
宋政委是个非常正直的人,这不是我说的,是他手下的官兵们说的。他当旅政委时,有一年军区工作组去他们旅考察新纲目训练情况,有个连队考核后成绩非常优秀,工作组的同志赞不绝口。宋政委听了不但没有沾沾自喜,反而产生了怀疑:那么好的成绩,会不会是搞了假?会不会是把其他连队的好班长凑到这个连队来应付考核的?他马上和旅长两人拿着花名册跑到那个连队去,随机点了几个班长的名,当场进行考核,成绩果然很优秀。他这才放心,当场宣布给几位考核优秀的班长奖励。
很少感受到家庭温暖的宋政委,对战士却很体恤。去年我偶然在解放军报上看到一条关于他的小新闻,觉得很有趣:他下部队蹲点,发现不少战士花钱大手大脚,津贴拿到了就到服务社买这买那,花光了就赊帐。宋政委没有直接批评人,而是下到炊事班去炒菜,炒了好几个菜之后,他烧汤,在汤里狠狠的放了几勺盐。战士们香香的吃完饭,喝汤的时候,发现汤巨咸(原谅我借用现在网络语)。宋政委这时候开口说话了,知道汤为什么那么咸吗?因为那里是我们的汗水。我们在高原训练,在高原戍边,洒下了多少汗水啊!肯定比这锅汤多很多。我们的津贴都浸透了汗水,可是很多同志却那么不珍惜,随随便便就花掉了,有的不光花自己的,还花父母的,既对不起父母,也对不起自己啊。
战士们把那锅咸汤喝了,由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这锅咸汤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完全可以想象宋政委做这件事。他就是那种循循善诱型的领导,很适合当政委的。当然,不用我说,上级知道,下级也知道。
如今,宋政委已经是个正师级领导了,而当年他的搭档杨团长,也成为一名正师级领导了。当然,他的称呼变了,叫杨部长。我很想把这个情况,告诉给当年和我一起去他们团采访的作家们,我相信他们会和我一样感到高兴的。
我还知道一位十八军的后代,叫王炳文。之所以说知道而没说认识,是因为我和他只见过一面。不过那一面印象很深。
也是1998年西藏笔会的时候,我和几个作家去拜见他。他时任西藏军区参谋长,我们去他的办公室,他坐在办公桌前,没有站起来。我正有些疑惑,忽然注意到他在输液。输液瓶的架子就挂在办公桌旁。他抱歉的说,感冒了,有点儿发烧。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生病不一定住院。他人很瘦,一看就感觉身体不太好。那次见面除了输液让我记忆深刻外,还有一个点深刻的,是他喜欢根雕,办公室里摆着好几件作品。我是不喜欢根雕的,我觉得根雕是对树的伤害。但出于礼貌,我还是认真看了看他的作品,说了几句奉承话。其他人当然也都表示了赞赏,他的脸上有了笑容,如果不是在输液,一定会走到作品前给我们详细讲解的。
陪同我们去的许明扬告诉我,他是十八军后代,而且父亲就死在西藏,葬在西藏。听了这话,我对他多了几分敬重。后来,我从一些回忆资料上,比较详细的知道了他的经历。
王炳文的父亲出生在浙江,50年代初随18军进藏,几年后因积劳成疾(我想大概还有不适应高原的因素),于1957年在拉萨病逝。留下遗嘱:黄土遮身,永不离藏。
这样的遗嘱,我知道还有一份,那就是西藏军区第一任政委谭冠三留下的:藏我于雪山之上,望我第二故乡。第一次看到这个遗嘱时,我眼泪就出来了,于是把它写到了书里。我曾去过拉萨烈士陵园,本想去拜谒一下谭冠三的陵墓,却没能找到。但我看到了王炳文父亲的墓,一望而知,经常有人扫墓,比其他的陵墓整洁很多。后来陪我去的人告诉我,谭冠三的墓在八一农场,因为那个农场是他带领官兵们在荒野上一锹一镐的创建起来的。我想他安息在那里,一定很舒心。
父亲去世时王炳文才6岁,下面还有两个弟妹。是年迈的祖母将他们拉扯大的。1969年王炳文参军进藏,踏上了父亲走过的路。从战士起,他几乎守卫过所有西藏最苦也是最重要的边防。他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但他一直坚守在那里,整整30年。现在他已经离开西藏5、6年了,但几乎每年都回去,为了给父亲扫墓,也为了呼吸高原那清新透亮的空气。这后一点,是我的猜想。
据我所知,很多老西藏在调回内地后,已经无法适应内地的氧气了。即使回到内地,也有三年的危险期,如果三年没事就没事了,有不少人就过不了这三年。在三年内去世的老西藏很多,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统计过这个数字。他们的心脏,他们的一切器官,都已“高原化”了。我看过一份资料,科学家研究发现,青藏高原的人的心脏,天生就与内地的人不一样。那样的心脏,就可以适应高原的较少的氧气。但科学家没有发现,这样的心脏也可以后天形成。
政治部曾经有一位十八军老摄影师,叫陈英。我见到他时,他已经60多了,仍住在政治部宿舍里,房间很朴素,甚至很简陋。满屋子都是照片,胶卷,用铁盒子一个个的装着,靠墙垒着,除了这些铁盒子,屋里没什么像样的生活用品。但那些铁盒子里装的,全是财富,是十八军进藏的珍贵史料。那年他到了退休年龄回内地,不想一回去就报了病危,就抢救,后来送回拉萨,就好了。好了以后又出去,又报病危,又回来。如此三次,他再也不敢回内地了。他个心脏已经是高原的心脏了。他只能在拉萨养老。他的老伴也是个西藏军人,已回内地干休所,老伴身体不好,不适宜再上高原,于是两人只好继续分居,连探亲在一起都无法实现。他跟我说,我这辈子是彻彻底底的献给西藏了。但一说到西藏,他仍很激动,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我太爱西藏了,我觉得西藏的风都是香的。
在我见到他的两年后,他病故了。据西藏的同志告诉我,病故前,一位同志去看望他,说希望他能把他所有的照片和资料捐给西藏军区军史馆,他当时正在输液,激动得拔下针管就跑回去收拾整理了,全部无保留的捐给了组织。这样的人,不仅仅是把此生给了西藏,甚至恨不能把来生也预订给西藏。
如今十八军的后代,不知道还有多少在西藏?我只知道第二代的许多人,因为年龄的缘故,这些年都逐渐离开了。至于第三代,我不太清楚。窃以为,十八军的后代不一定非得在西藏,还是应该根据他们个人的愿望来选择为好。父辈走过的路并不是他们唯一要走的路。不应当对他们有这样的要求。好比我爹是铁道兵,总不能要求我也修铁路吧?在今天这个对个人越来越尊重的年代,对十八军的后代也当如此。
当然,这并不排除我对宋政委他们,依然充满敬意。
他们把自己的生命锲入了高原,便与高原共存。
48、八医院
因为日喀则的招待所刚装修完,还不能住,我和Y又“私入民宅”:住进一个探亲回内地的分区领导的宿舍。里外两间,Y同志又充当警卫员住到了外间。
吃完晚饭,我们在C大校房间坐下聊天,房间里呼啦拉来了一大堆人,全是军人,有男有女,来看望C大校,并请他去八医院小坐。原来是C大校原先的一个下属,在八医院做领导,听说他来了,便前来邀请。另外还有独立营的两个兄弟,原先也是C大校的兵,都一起来了。阵势很大,让C大校欢喜不已。我们都知道,所谓小坐,那还不得喝上两杯?,我和Y不愿去。C大校就单刀赴会了。
其实我是想去八医院看看的。如果说日喀则是全军海拔最高的军分区,那么八医院就是全军海拔最高的医院了。当年部队进驻日喀则,医院就是几顶帐篷,后来修了土坯房。门诊部,住院部,办公区,以及医护人员的宿舍,全是土坯房。黄黄的一片,与四周光秃秃的山浑然一体。一直到90年代末,医院才住进水泥楼房。
我曾有幸两次在八医院采访,两次都住在土坯房里。第一次去的时候,我住的那个土坯房是里外两间,外面那间堆满了汽油桶,我整夜在汽油的熏陶下入睡,梦境因此而气味浓郁。土坯房很矮,关窗时我发现窗户坏了,关不上。尽管知道住在部队医院里,心里还是有些发怵,就把水果刀拿出来放在枕下,吓唬自己。在那个房子里,我住了5天,采访了十几个女军人。
(照片:在八医院土坯房前与护士们合影)
十多年后,我认识了一个在日喀则长大的孩子,她3岁进藏(也算老西藏),随父亲辗转数地,少女时代就在八医院度过的,如今已是个女少校了。我跟女少校说起这事,她说她爸那个时候正好在八医院当政委。我不记得政委姓什么了,也许我就没见着政委。但她还是为我没能在那儿受到更好的接待替她爹作了一番“检讨“。我说那个时候刚改文职,我穿的是便衣,而西藏军区是没有文职干部的,他们能接待我就不错了。
我问女少校,记忆里的八医院什么样?她说,一排排的土坯房,和高大的杨树林。我惊喜的说,我也是这样的,对这两点记忆尤甚。一想到八医院,就是三个色调:天湛蓝,树碧绿,房子焦黄。
我们说的那些树,是杨树。就在八医院住院部的旁边。我对树总是**,在采访特意询问它们的来历,于是得知,这些树,就是最早建立八医院的军人们种下的。几十年的岁月,已让它们成长为高大笔直的树汉子,粗壮,健美。虽然是冬季,也并没有呈现出被寒风肃杀的凄凉景象。白亮的躯干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依旧朝气蓬勃。我非常喜欢它们。采访的空隙,总是在里面倘佯,呼吸着它们的清香。
(照片:杨树的眼睛)
在西藏,树林被称之为林卡。这片林卡,是近四十年前18军的战士们栽下的。如今树已成林,栽树人却没有享受到它们的阴凉。一位老18军女战士,如今已经退休的女军医对我讲述了这片林卡的来历。
“医院刚搬来时,这里蒿草遍地,乱石成堆,野狗窜没。我们顾不上这些,搭上帐篷就开始接受病号工作了。我记得有一次上夜班,我刚走出帐篷,一只野狐狸从我脚下窜过,吓得我把马灯都扔了。
“后来工作走上正轨,我们年轻人就开始憧憬未来。那时我们也谈恋爱,但连个说悄悄话的地方都找不到,每个帐篷住7、8个人,外面又是一片荒凉。我们就开始栽树了。刨开乱石,添进泥土,小心地种下树苗。在西藏栽树是很不容易的,没有自来水,浇树的水全靠我们到雅鲁藏布江去挑。可浇下一桶水,吱溜一声就让干涸的乱石滩吸干了。我们的肩膀磨出了老茧,腰也挑弯了。第一年栽下的树苗只活了三分之一。但我们没有气馁,第二年又栽。我们想,要让这树林和我们的青春同步。一年又一年,这些树终于活下来了。西藏的树一但成活,生命力是很强的,它们迅速地成长为一片树林。
“不过,等这片树成为林卡时,我的青春也早已过去。但每当我看到年轻人在里面开心地唱歌跳舞时,我心里就感到极大的安慰。不管怎么说,这林卡伴随了我的青春,还将伴随许许多多军人的青春。
“领导上宣布我离休时,问我还有什么要求?我想了半天,说:能不能在林卡里开欢送会?
“散会后,我一个人穿着大衣走进了林卡。我忽然觉得天地间一下安静了,只留下我和那些美丽的白杨树。我想,今生今世,我再也不会忘掉它们了。”
这位女军医不愿让我写出她的名字,我只能尊重她的意愿。可以告诉大家的是,她已回到了成都。很可能她每天就走在那些普普通通的老太太中间,和她们样买菜、做饭。但她的心里,将永远想着西藏,想着那片静谧的林卡。
(摘自《她们在高原》)
也是在那次采访中,有一位叫陶秀英的女医生,让我第一次知道了50年前就有女兵走进西藏的史事。陶医生不是第一批女兵,但是是第一批进藏的医护人员。她在日喀则度过了她的大半生,并且,她的四个孩子中,有三个在日喀则工作,一个在拉萨工作。她的孙子则在日喀则上学。她说,我们真的是献了青春献子孙。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就是从她那里。
写到这儿我忽然很惦记这位老军医,又是十几年过去了,不知道她是否回到成都?是否健在?她的孩子们,还在高原吗?都好吗?
那次对女军人的采访,让我深受教育:即对自己的生活知足。能够住在氧气充足的地方,能够每天看到儿子。是那些女人们最渴望的事情。我却浑然不觉。所以无论怎样艰苦,我都没停止采访。在最最难熬的日子里,我总是对自己说,别忘了你也是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