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作者:裘山山    更新时间:2015-01-21 15:52:47

    35、劳动的劳动节

回到团里,6点。C大校说,吃饭之前开个会吧。

我有些惊讶,6点开会?不过一想,西藏和内地有一小时时差,6点就是5点。还没下班呢。

人迅速到齐。在家的团领导,包括两位代职的同志,一个来自外军区,一个来自本军区。加上我和Y,列席会议。

短短一小时的会,我竟然记录了几大页,可见收获之大。C大校听取了团里的工作回报后,讲了几点意见。其中我印象深刻的是关于一体化训练的讲解,通俗易懂,生动准确,让我这样一个对军事训练一窍不通的人,也明白是它怎么回事了。C大校最后说,不要一听到新名词就乱套,你们还是抓你们的一条沟,两条线,两个点,一个片,守住你们的200公里边境线……

会议结束,7点,举行五一会餐。这个时候,我们才意识到,现在是节日期间。

从4天前从拉萨出发,C大校滴酒未沾,到了这天晚上,他放松了。这个方向的任务已经完成,又碰上节日,团里有两个从内地来的代职的同志,还有一位家属,这四点理由让他觉得应该开怀畅饮。他敬这个敬那个,还动员这个敬那个,命令那个敬这个。中间有个受不了的跑了,C大校眼睛红红的指着空位子说,这个山口是谁守的?怎么就撤离了?谁也不许撤!我说过,对边防部队来说,撤离就是逃跑……如此,当然就醉了。正好彻底放松一下。

五一节的早上,错那又下雪了。昨天那片蓝得耀眼的天不知去了哪里。天很阴,云低风冷。好像春天没有来临,依然是冬天。有时我觉得,大自然也常常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们照常起床,8点吃饭,然后出发。

如此,不该说是五一节的早上,应该说5月1日早上,因为一丝节日的气氛也没有。我们驱车前往SY某边防连。C大校完全恢复了状态,精神焕发的给我们介绍沿途的河流,路过的桥,以及翻越的山。显然他已不止一次的走过这条路了。

我们路边那条河,叫芋曲。河面不宽,但水流湍急。河上隔个三五里就有桥,桥极其简单,有两处就是用废旧大卡车的横梁搭建的,也不知是百姓们自己搞的,还是修路人搞的。横梁上铺些木板,两旁也没栏杆,稍一低眼,就能看见滔滔的河水。得有点儿胆量才能过。

天阴着,下着零星的雪花儿。我感觉自己状态不太好。

看不见河水时,我们到了SY连部。

SY的海拔比错那略低,刚4000米。但我一下车,感觉那风比错那还冷,还刺骨。不知是头天晚上没休息好,还是怎么了,状态很不好,革命意志顿时有些动摇。当C大校他们准备上山工作时,我就提出在连部等他们,不跟了。人如果想贪图享受,或者说,人的意志如果不坚定,要放弃所坚持的东西,是分分秒秒都可能发生的。

坐在连部的屋子里,喝着刚泡好的热茶,烤着电暖炉,跟人聊聊天,的确比上山舒服多了,比在寒风中大喘气舒服多了。我承认我在那一天妥协了。

Y还是坚持跟着上山了,很敬业的拿着摄像机继续拍摄。她显然比我有毅力,有热情。当然,她也比我年轻。我用这个原谅了自己。这一路上,摔跤也好,气喘吁吁也好,她都没放下手上的摄像机。她不是在拍我们的行踪,她是在表达她对西藏的爱情。

陪我聊天的两个上尉,一个连指导员,一个是机要参谋。以机要参谋为主,指导员一会儿跑进一会儿跑出,处理连队的事情。机要参谋是从无名湖调来的,他一边盯着电视上的体育赛事一边和我聊。当我问起他的生活情况时,他一再说,比起无名湖,这里真的已经很好了,在无名湖,连电都没有,看不到电视,打不了电话,真的像与世隔绝一般。

我从他口中得知,SY这个连队所在的乡,有270余人,分两个村,多为藏族。以放牧为主,兼种青稞和土豆。由于此地离边境线非常近,且没有明确的边境线,故当地百姓与对方通婚的很多,往来走动的也很多,社情复杂。反蚕食斗争一直没有停止过。

6年前,著名的东章对峙,或者叫做“东章反蚕食斗争”,就发生在这个方向。

说到东章对峙,我有所耳闻,我们刊物曾发过一篇报告文学:《守望东章》。我看过。但我不知道,主人公,就是这个连的官兵。

我一时有些吃惊。

可我还来不及细问,上山的人回来了,他们的工作已经结束。或者说,工作组在山南方向的全部任务都完成了。

大家很高兴,在山坡上合影。然后与连队告别,上车,走人。

我把问题一直揣回成都,后来总算找到机会,详详细细的采访了C大校,将东章对峙的全部情况基本搞清楚了。尽管不是我亲历,但我愿记录在此。我想它应该被更多的人知道,被更多的人铭记。

36、东章对峙

1999年7月,错那县政府按惯例,组织牧民到东章地区的草场放牧。

东章位于错那县东南部,属著名的麦克马洪线东段,面积37平方公里。前面我讲到的王将军亲自参加过的中印自卫还击作战,就在这一带发生的,这是一块染过鲜血的沃土。

那以后,这里一直不稳定,对方不断向前蚕食,不断有争端发生。为了表示我们的存在,表示我们对这一地区拥有的主权,错那政府每年都要组织这样的放牧,由错那县的6名干部带领。这属于反蚕食斗争的一部分。

但牧民在通过东章ML山口时,遭到了对方的阻拦。为了保卫边疆群众的生命和财产安全,我边防某部即派出一支小分队前往该地区执行巡逻任务。在执行巡逻任务时,与对方的巡逻部队遭遇,双方于是发生了武装对峙,长达3个月之久。

所谓武装对峙,用我理解的话来说,就是我军官兵在边境武装巡逻时,与对方官兵在边境争议地区遭遇了。双方都声明,脚下的土地是自己国家的领土,要求对方退出。但双方都不退出,于是就僵持在那里。军事上的术语就叫对峙。

保卫国家领土,捍卫主权完整,在这个时候,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是面对面的,是具体而又艰巨的。

当时我军与对方发生对峙的小分队,一边向上级报告,一边纹丝不动的坚守在原地。那个时候,绝没有谦让一说,绝没有“退后一步天地宽“一说,也绝没有先退回去以后再商量的可能,就只有“坚守”这个唯一的选择。谁退让,谁就意味着放弃,对方就会占领该地,或曰蚕食对方的领土。

过去,这样的对峙也发生过,但从没有持续那么长的时间,也没有在那么高的海拔点上:4785米。4785是什么概念?已经到了雪线以上,到了鸟也难以飞临的山顶。不仅缺氧,还缺粮缺水,无房无电,更无人烟。我们的官兵就在那个山口驻扎下来,搭起帐篷,并用石头垒好工事,日夜坚守着,日夜面对随时可能发生的战争。和官兵们一起坚守的,还有8个藏族民兵,和6个组织牧民来此地放牧的地方干部,共计20余人。

当然,对方也同样没有退缩,就地坚守,也搭起了帐篷,垒起了工事。他们也在尽他们的职责,履行他们的义务。

什么国界?从抽象的意义上讲,国界是遏制人类贪欲的界线。是一个国家民族主权的底线。可惜人类的贪欲永难遏制,至少在当下很难遏制的。那么,只有靠武力来控制,来抵御了。

除了了山口的对峙外,我部队又在距山口50米远的地方成立了临时指挥部,并派出部分兵力,登上了ML山口的我方山顶,居高临下的监视对方的一举一动。

对峙期间,官兵们的一日三餐,都由SY的连队保障。在山下做好后,再背上山去。一支勇敢而又吃苦耐劳的背山队由此诞生,那些背山工大多是藏族同胞。他们一天要背上背下跑四次,有不少路段都坡陡路滑,没有任何可抓拿借力的东西,路面除了碎石还是碎石,一不留神就可能踩滑。非常危险。从SY到ML山口,再顺利也得走2个小时。每天跑四五次有时五六次,藏族同胞们都毫无怨言。

我想起了王将军给我讲的一段话,他说,我之所以那么热爱西藏,一是因为我一生最美好的年华都在西藏,二是藏族人民感动了我,藏族人民是太好的老百姓了!他们淳朴,善良,热情,忠厚,让我一生难忘。我们作战时,藏族同胞就背东西沿途保障我们。他们自己带来的干粮糌粑吃完了,宁可饿肚子,也不碰一下背在背上的干粮,那里有压缩饼干,压缩面条,一拿出来就可以吃的。但他们说那是给解放军打仗用的,不能动。他们抬伤员时,生怕伤员硌着,脱下自己的羊皮袄铺在担架上,上山的时候,为了不让伤员难受,前面的那蹲着走,后面的举着抬。真的是太好了。你敬他一尺,他必敬你一丈。

东章对峙期间,由于路途远而险,无论多热的饭菜,无论用什么保温筒,送上去都是凉的。而且由于极度缺水,官兵们的饮水问题也无法解决,部队只好改送稀饭,用稀饭里的水保证官兵们的身体需求。

这都不算什么。吃凉饭凉菜,喝稀粥,睡潮湿被褥,洗不成脸刷不成牙,这些都没什么。毕竟,后方在尽全力提供保障。关键的问题是,官兵们每天都面临着战争,也许稍不留意,仗就打响了,一旦打响,他们是真正的第一线,他们与对方——随时可能成为敌人的对方,是面对着面脸盯着脸啊。

但没有人害怕。一天又一天,他们坚守着。他们知道自己代表的是什么,是国家,是军队,是人民。

C大校去那里时,对峙已持续了一个多月。他肩负重任,带领工作组前去了解情况,即对方到底有何意图?到底想干什么?以便我方作出抉择,解决问题。

那是C大校进藏的第一年。C大校有写日记的习惯,所以当我问到这一情况时,他查到了当年的日记,非常详细的给我讲述:

我是8月12日到分区的,第二天就出发去对峙地点。我们一行十余人从SY出发,十几分钟后,到海拔4370米的K桥时,再没路可走了。我们就下车步行。说步行太过轻松了,应该叫跋涉,或者叫攀登。根本就没路,满山都是狰狞的碎片石,风势迅猛,有两处坡陡到80度,真正的爬山,双手双脚并用。稍不留神一脚踩滑,就会摔下万丈深渊。部队派了两个民兵保护我,但还是走的非常艰难。从中午12点一直到下午4点,我们才到达对峙的ML山口。

坚守在那里的官兵看见我们非常高兴。慰问了我们的官兵、民兵和干部之后,我打算到对方的“营地”去看看。可是对方为了不让我们的牧民的牛羊过去,居然垒了个石头墙。我说,现在我要过去看一看,总不能让我一个大校翻墙吧?成何体统?把墙给我推了!

在边境斗争中,我们历来主张不惹事,但不怕事。(即三有九不方针:有理,有利,有节;不惹事,不示弱,不吃亏,不对峙,不挑起事端,不扩大事态,不纠缠细枝末节,不发生武装冲突,不开第一枪。)

战士们听到我的话,就上前去,三下五除二,把石头墙推倒了。印军的兵看着我们,没有任何表示。我就是想试探一下他们,到底是想打,想蚕食,还只是对峙。

我走过去,看了看他们的帐篷,一看他们的日子远不如我们的官兵好,三块石头搭个灶,每天就煮点儿甜茶就点儿干粮。睡的也很简陋。我们的兵睡的都是鸭绒睡袋,吃的是罐头,肉罐头鱼罐头水果罐头,丰富得很。就是新鲜蔬菜少点儿。

你知道印军都是雇佣兵,年纪大,有老婆有孩子,我们的战士叫他们胡子兵。有拖累他们就不想打仗,对峙期间,对方一个胡子兵专门跑来跟我们的翻译说,如果真打起来了,我一定朝天放枪,不打你们,希望你们也别打我。我家里有老婆孩子,我不想死。

也就是说,他们的士气不如我们。我在那儿和一个小战士聊天,这个小战士被赋予的任务是,一旦打起来就炸毁敌人的电台。我问他,你怕不怕?很有可能你最先牺牲啊。小战士大声回答说,我不怕,首长,你放心吧。我拍拍他的肩膀,忍住自己的眼泪。

在对峙一个月的时候,上级担心这些战士的身体,要把他们换下来,让另一个分队上去。这些战士坚决不下来。他们说他们熟悉情况了,也适应了,可以坚持到底。这就是我们的兵,十八九岁的兵。他们在面对生死时,没有选择,他们的生命在尚未完全成熟时,就担当起了沉甸甸的责任。

我故意在印军面前拿着一个兵的枪往山上走,他们紧张了,大声喊起来。翻译告诉我,他们喊的是,不要走火啊!

看来他们的确不想打仗,的确怕打仗。我心里基本上有数了。晚上我就住在距对峙山口不到3公里的临时指挥所。那里的海拔也是4700米。我怎么也睡不着,主要还不是缺氧,而是不习惯那个鸭绒睡袋。暖和虽然缓和,人像被捆着一样。熬到后半夜,总算勉强睡了一会儿。

第二天早上,我又带人登上了ML山口的我方山顶,用了50分钟的时间。山顶海拔近4900米,有我们三个班的战士在那里坚守。

听C大校讲到这里,我忍不住惊讶的说出声来:那么高啊?战士在那儿怎么生活啊?为什么非要在那里布置兵力呢?

C大校在电话里说:伸出你的右手,用食指和拇指比一个八字,手背向你,两指间的那个窝,就是ML山口,拇指上,就是印军印军控制地,食指上,就是我们的控制地。我们不到那个地方,就不能监控对方。知道吗?

我明白了。当然,明白不等于不为那些战士担心。

C大校继续讲——

在那里负责的,是某团副参谋长白玛,一个藏族汉子,很坚强。他见到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笑。还有一个连长。我握着连长的手说,你们辛苦了!我知道,在海拔近4900米的地方生活,真的很苦很苦。连长哽咽了半天,说出一句话来:我已经一个月没洗脸洗脚了。

我和每个战士握手,并且让战士们马上给家里写信报平安,我好带下山去给他们寄。战士们连忙蹲在地下开始写。他们写信,我召集班长以上的同志开会。之后,我们就离开那里了,我们不能在那里呆久了,不能消耗他们的水和食物。

我在山顶收了十多封信,后来到TW又,到ML山口,再后来到X,我都让战士们写信,一共收了一百多封,我们的车都快成邮车了。我把那些信带到山南,寄了出去。

我说,每次下边防都要这样吗?

他说是,力所能及为他们做点儿事情吧。

C大校一行离开东章返回军区后,立即将情况报告给上级。双边即开始了会晤谈判,一次又一次。终于在对峙进行到82天时,双方达成了协议,即:各自将临时工事摧毁,退回到原来的位置。

对峙终于结束了。

这支部队因出色完成戍边任务,受到了军委的表彰。

两年后C大校又来到了错那。有同志跟他建议说,要不请县长和县委书记一起来吃个饭?C大校说,如果要请,就把当年那6个和我们官兵一起坚持在ML山口的藏族干部一起请来,我想跟他们聚。

那6个藏族干部真的来了,高兴得要命,说你还记得我们啊?C大校说我怎么会忘了你们呢?我们是共患难的朋友啊。我还没有好好的敬过你们酒呢。

那天晚上,C大校挨着敬了他们酒,也挨着喝了他们敬他的酒,一轮又一轮,最后,喝醉了。大家都醉了,醉在一起,醉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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