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作者:裘山山    更新时间:2015-01-21 15:52:29

33、军嫂

想专门写写西藏的军嫂。

可以说,西藏军人的家属都很了不起。特别是早几年,西藏的各方面的条件都很差,气候恶劣,通信落后,交通不便,工资也不高,样样艰难。可照样有很多好女人,勇敢的做了西藏军人的妻子,坚强的站在他们丈夫的身后。

我曾在昌都军分区独立营,参加过一个婚礼。那天我们作家画家去独立营采访,刚好赶上了婚礼,便接受邀请欣然前往。婚礼就在食堂里举行,除了大红喜字,没有更多的装饰。

这些年我参加了不少隆重的婚礼,气氛热烈,场面浩大,亲朋好友无数,搞笑花样百出。可是,至今还没有一个婚礼,像那个高原婚礼那样让我感动,让我难忘。

(照片,婚礼场面)

新郎是独立营的司务长,叫仲云,新娘是四川姑娘,叫田益。我就不说具体过程了,只说三个细节:

一个是,当主持婚礼的教导员说,请新郎新娘向双方的父母大人鞠躬时,他们的面前是四个小凳子,他们用那四个小凳子来象征双亲,他们很认真的向那四个小凳子鞠躬。在场的人很安静的看着他们,没有一点儿笑声;第二个细节,证婚人问新娘,你为什么要嫁给西藏军人?新娘说,我觉得他可靠,比守在身边的那些人还可靠。第三个细节,婚礼上有个游戏,让新郎新娘各说出10个对自己爱人不同的称呼,新娘说了亲爱的、老公、当家的、孩子他爸,等等,最打动我的是,当兵的。

对了,还有个细节,战士们出了个节目,让新郎背着新年在食堂里跑,他们在他的“跑道”上设置了很多障碍,后来我们的作家又给他增加了难度,要他一边跑一边唱,咱老百姓,今儿个真高兴……新郎毫不犹豫的背上新娘就跑,边跑边唱,满食堂开心大笑,差不多要掀翻屋顶了,就在那个时候,我特别想流泪。

我们全体笔会成员,凑了个660元的份子,装在信封里,然后在信封上留下了我们每个人的名字,送给了新郎新娘,祝福他们平安幸福。

转眼5年过去了,我也无法打听到他们现在的情况,只能在这里,衷心的祝福他们。

还有个关于婚礼的故事,就没有前面这一对那么开心了。

那是1991年,我和朱苏进张波薛晓康,在喀则某边防部队碰到的:一个军官的未婚妻进藏结婚,军官嘱咐她说,我们这里什么都没有,县城的商店也没不着什么,你来的时候,多带点儿糖果来,让大家好好乐乐。未婚妻很听话,大包小包的带了很多糖果点心,核桃花生,还有酒,等等。她到拉萨后,军官没去接,这是常事,可能走不开,可能没有便车。她也知道,她就自己搭车前往边防。下车时,因为东西太多,她又是扛又是背又是挎,全身上下没有空地。等到了边防连,欢天喜地的要结婚时,才发现最重要的一个小包不见了,是什么时候被人拿走的,也不知道。那个包里有身份证,有钱,最重要的是,有结婚证!

未婚妻哭天抹泪的,伤心不已。

不过我们去时,婚礼已经举行过了。是团政委的一句话解决了问题,他说,照常结婚!我们解放军还能被一个红本本难住吗?以后补办就是了。于是,官兵们还是热热闹闹的为他们举办了婚礼。但我知道,这对新人心里,尤其是新娘的心里,始终有些懊恼伤心。

我没见到新娘,但心里也为她伤心。后来的一路上都在想,是谁拿走了那个小包?是谁给这样一对恋人留下了心灵创伤?

薛晓康忽然说,我回去要写一篇散文,把这件事写出来,让那个拿包的人看了,感到惭愧和内疚,也许就会把证件寄还给他们的。

我说,你别犯傻了,偷东西的人不看散文。

薛晓康好像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似的,一拍脑袋,是啊,偷东西的人怎么会看散文呢,可能他连报纸都不看。更有可能他不认字。

他明白了这个道理后,更难过了。我呢,很后悔,干吗要那么明白?干吗要那么实际?该让他写的,写了,发了,至少让那些认字的人,让那些看报的人,让那些读散文的人,知道西藏军人的不易,他们家人的不易。

再讲两个军嫂探亲的故事。

察隅某边防团指导员范连科的妻子小张进藏探亲,她先从成都坐飞机飞到昌都,到昌都后,被告知到察隅的路断了,走不了。她就住在招待所等,一等半个月。好不容易说可以走了,连忙从昌都出发,翻越了好几做海拔5千米以上的雪山,淌了无数条湍急的河流。那条路我是走过的,极其艰辛,好不容易翻过最后一座雪山德姆拉,却在山脚下被德姆拉河拦住了。原来正逢雨季,连日大雨河水泛滥,将桥冲垮了,怎么都过不去。范连科早已等在河边,眼见妻子到了河对岸却无法相拥。妻子看着丈夫,眼泪哗哗的,比河水还汹涌。河并不宽啊,也就20多米,可是河水凶猛,没有桥,人是不可能趟过去的。夫妻俩就这么隔河对望,隔河落泪。又等了一天,河水仍没有回落的迹象。小张的假期到了,她光是奔波到这条河边,就用了35天的时间,没法再等了。可是她给丈夫带了那么多好吃的,她太想把这些东西交给丈夫了,她就试着往河对岸扔,但毕竟是河啊,东西落进河里,一瞬间,就被河水卷走了……

这是很多年前的故事了。不知道今天的他们,一切可好?

还有位军嫂,四川人,她的丈夫从当排长起,就一直在最艰苦的地方呆着,用调侃的话讲:一直“居高不下”:先在查果拉当排长,后到无名湖当指导员,又到岗巴当副教导员,再到萨嘎当副政委政委。这些地方,不仅海拔高,而且非常艰苦,连喝的水都会掉头发。但无论丈夫在哪儿,她每年都要进藏看望丈夫,每次看望丈夫,她必带两样东西:一大包中药,一大束鲜花。她说,不是有一首歌叫“鲜花献给查果拉”吗?我就要把鲜花献给我守卫查果拉的丈夫。他的丈夫因为有她做坚强后盾,在西藏部队干得很好,多次立功受奖。

这位军人叫曹形明,可惜我没打听到他妻子的名字。曹形明如今因身体太差已离开了西藏。我在这里衷心祝愿他和他妻子生活幸福。

我在小说里多次写过西藏军人的妻子,《天天都有大月亮》,那个进藏离婚的妻子,《传说》里那个进藏找恋人的女人,《我讲最后一个故事》里那一群去探亲被困在招待所的家属,她们,都是有真实原形的,都不是我杜撰的。其实还有很多更惨烈的,我没有写。

比如去边防探亲,很多地方不通车,只能走路。高原走路不比内地,非常消耗体力,到后来实在走不动了,女人们就坐下来往山下滚,浑身磕碰得青紫流血;再比如,在探亲路上遇到塌方或泥石流,翻车遇难的;还有一些家属,因为到高原后反应厉害,得了肺水肿脑水肿,就病死在边防的。很多很多。

在岗巴营的档案里,记载着这么两行字:

张玉菁:副营长王海的妻子,1995年10月8日,从广州到岗巴探亲,次日,因患急性肺水肿在岗巴病逝,终年32岁。

刘燕:战士黄颂的妻子。1997年3月10日,从四川到岗巴完婚。3月12日晚,因感冒导致肺水肿在岗巴病逝。年仅21岁。

看到这两行字,我真的感到心痛。我承认我不是个坚强的人,常常逃避苦难,不敢用自己的笔去呈现它们。所以我从未直面写过军人家属们的悲剧。但在我心里,她们永远都在,对她们的祝福也永远在。

34、错那的树

此行到错那,最让我期盼的,就是去看那里有树。

一直都有人对我说,错那没有树。我们经过错那,也的确没看见树,可是现在我被告知,错那有树,在错那县的热加林寺里。

热加林寺在一个小山坡上。我们驱车到山下,爬上去。

热加林寺是我根据那个僧人所说的话音译的,可能不太准确,因为我在书上没有查到它的名字。书上说,错那著名的寺庙有9座,其中以觉拉寺,达旺寺,贡巴子寺,扎同寺,卡达寺最为著名。书上还说,这些寺庙分属红教、白教、黄教、花教和东布教等多种教派。

好复杂。整个错那人口不到2万,却有这么多的教派。真是一片我们无法了解无法进入的神秘土地。好在,我去热加林寺,不是为了佛教,是为了看树。错那仅有的一棵树,就生长在热加林寺。

终于要说到错那的树了,最珍贵的树。

虽然已是下午5点,日头还很大。我们在错那武装部政委和一个藏族翻译的陪同下,上山,进寺。

该寺庙在文革前,是错那最大的寺庙,曾有僧人70多位。文革中被毁,再也没能恢复元气。目前只有两名僧人,一个叫洛桑旺久,一个叫桑旦。香火也不及从前旺了。但在我看来,它依然了不起,因为它拥有全县城所有的树——尽管只是一棵。

洛桑旺久和桑旦带我们去参观,他们都穿着普通藏民的衣服。是因为香火不旺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我们不便问。

刚进寺庙,我就听见一个小女孩儿咯咯咯的笑声。抬头,一眼就看见了蓝天下一双纯净无比的眼睛。一个5、6岁的小女孩儿站在房顶上,脸庞红红的。我赶紧抓拍一张,想拍第二张时,她跑掉了,再也不肯过来。

(图片:藏族小姑娘)

小女孩儿的出现,带来一股村庄的气息,而不是寺庙的氛围。加上此寺庙没有浓浓的酥油味儿,也没有香柴燃烧的烟雾,更让我感觉自己是去一个藏族村庄。我这样说,不会有什么不恭吧?

寺庙建在坡上,和西藏其他寺庙一样,并不是先将山坡整平了再建房屋,而是顺着山势而建,高高低低的,拐上弯下的,没有规律可寻。若不熟悉,走进去很快就会迷路的。

我们跟着洛桑旺久和桑旦,上台阶,拐弯儿,再拐弯儿,看见沿着土墙有一小排树。我以为这就是我们要来看的树,暗自思忖,这树怎么那么小呢?洛桑旺久说,这个是前两年从沟底下移种的此地的一种果树。是什么果树,抱歉我没弄清楚。果树有两米来高,上面挂着些彩色布条,大概是企求吉祥,或者保佑树木的意思。

既然这里能把移栽来的果树种活,为什么别处就不行?我感到困惑,连最爱种树最会种树的解放军,到了错那也不种树了,我在边防团的院子里,一棵树也没见着。我们继续往上。往上走的时候,我听见武装部的政委说,这里有三棵树,不是一棵。

三棵好啊,三木成林。我大声说。

爬了一个木楼梯后,我们来到了寺庙最高处,在那里,我看见了错那的树,全县城仅有的树。

是柏树,这点我可以确定,和别处所有的柏树一样,叶子四季常青,一片墨绿。但到底是几棵,我却无法确定。因为它们纠缠在一起,你可以说它是一棵,也可以说它是三棵,甚至还不止三棵。在另一旁还有几棵小的,也挤在一起,树干与树干之间没一点距离。不知是当初种的时候就把几棵树种在了一个坑里,还是它们慢慢长到了一起?还要,是先有了寺庙后种的树,还是人们依着树建了寺庙?

无处可问。因为洛桑旺久说,这树已经有600年了。600年前的事,谁能知道?也许那个时候,这里的气候还没那么冷?

Y惊叫道,600年?那不是棵树王吗?

我想应该是树神,树仙。

见我们那么惊愕,那么喜欢,洛桑旺久很自豪,他笑眯眯的站在那儿,看我们拍照,看我们围着树转。

我有太多的不解,为什么它就能活下来呢?它是怎么活下来的呢?怎么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暴风雪的呢?照说寺庙这个位置,比县城的位置海拔还高,风雪刮过时,高处是最冷的,最不经冻的。它的幼年是怎么过来的? 

除了佛祖保佑,其他很难解释。

面对这样的树,你不可能再做无神论者。

那地方很窄,感觉树是在房顶上的,我想照个树的全貌,却是怎么也照不下来,只能是局部。

洛桑旺久带着我们进到寺庙里去参观。我在里面呆了一会儿,就忍不住跑出来了,再去看树。我还没看够。而且,我老觉得前面几张照片都照的不够好。坦率的说,我对佛教的热情,远远不如对树的热情高。我是个凡夫俗子。请佛主原谅。

东钻西拱,我总算找到一个相对好些的角度。正在这时,一束阳光突然照临,整棵柏树熠熠生辉,我赶紧按下快门,总算给错那的树神,照了一张比较满意的照片。

(图片:错那的树神)

站在寺庙顶上,可以看见错那全城,一小片稀疏的房屋,弥漫着冷清和寂寞。不夸张的说,它看上去如同内地的一个村庄。唯一不同的是,它没有一点儿绿色。四周的雪山静静的陪伴着它。如果这里有树,景色就完全不同了。而且,氧气也会稍稍的多那么一点。

我又想到了那个问题,既然这里能种活柏树,为什么不再在别的地方也种?为什么不试试?是试了没成,还是没人试过?那么,当年是谁将它种在这里的?人类,还是鸟?还是,神?在它年轻的时候,它身边有很多伙伴儿吗?还是从来就寂寞孤独?

之所以那么多的疑问,是非常渴望在这里看到多一些的树。在我看来,树是人类最好的伙伴儿。尤其在这高原上,树能挽留住阳光,挽留住雨,树能托住大雪,挡住大风。

可是,你不能不尊重树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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