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作者:裘山山    更新时间:2015-01-21 15:49:16

25、突袭午餐

去不了C大校故事中的TGD,我们就去现实中的N山。

N山比营部高一千多米,我们顺山路蜿蜒而上。昨夜一场雨,让山谷的风更加清爽宜人。上到一半时,太阳突然出来了,这是我们到L三天来第一次看见太阳。太阳笑吟吟的,一下子将我们这行人置身到了仙境中。我一直以为,无论是谁,笑起来都比不笑好看,开心的时候都比生气的时候好看。同理,老天展开笑颜,更是美丽无比,而且大地也随之美丽,所有的阴霾一扫而光,大到雪山,小到草叶,都显得楚楚动人。

喜欢摄影的人都知道,有没有太阳光,直接关系到照片的质量。同样一个地方,阴天和晴天,早上和中午,拍出来的效果是截然不同的。一些热爱摄影艺术的人,常常潜伏在某个风景点几天几夜,等着晨曦或者夕阳,光临他的画面。不过在我看来,这样的人是不可理喻的,我的理论是,老天照应你了,你就好好拍。没照应你,不要强求。

眼下老天既然照应我们了,我也就和大家一样乐不可支,抓紧时间拍照片。C大校更是兴奋,立马命令停车——他若不兴奋,不命令停车,我们再兴奋也白搭。一时间,那坡坡岭岭上,十来个人个个手拿相机,包括司机小李,胶卷的,数码的,长镜头,短镜头,都贪婪的寻找自己的角度和景物,蓝天,瀑布,大树,小花,石头,苔藓,小鸟,牛,还有人。

阳光温情脉脉的,如母亲如情人般看着我们。在西藏,就是个从来没摸过相机的人,也能拍出几张好照片来。景色实在是美,能见度实在是高。空气中一点灰尘也没有,透亮透亮的。

尽管专业人士对数码相机很轻蔑,我却很喜欢它,因为它能让我及时看到自己的作品,并且及时的沾沾自喜。我拍了一幅独立山涧中的树,还拍了一幅孤立于悬崖上的树。树是我的主要拍摄对象。当然,还有花,还有河,还有瀑布。清冽的山风中,瀑布随处可见,大号粗犷如C,小号苗条如Y,无论大小,一条条都义无反顾的奔泻而下,壮怀激烈。这和他们也有相象之处。可惜,看到最大的一条瀑布时,我的相机突然没电了。

正好,可以用心体味一下。

10点,我们到达了N山梁的边防某连。

省去重复的工作状态不说,说点儿工作以外的花絮。

这个连队的背后,有一个很漂亮的湖。(尽管C大校说它是积水塘,我还是愿意叫它湖。)湖的四周,环绕着郁郁葱葱的灌木丛,还有杜鹃和别的野花。C大校向连队干部们建议:在湖边搞一些石头(石头是他最喜欢的东西),让战士们自己在石头上刻一些话,或者刻一些故事,哪怕是刻上自己的名字,弄个人文景观。这样,一批一批的兵来,一批一批的兵走,时间长了,就会成为一个立体的连史。

(照片:连队的湖)

我们都觉得这是个好点子。指导员也连连点头答应。

看完湖水回到连部,我去找地方唱歌——这里先讲“唱歌”的来历:有一年我上云南边防采访,带领我们去边境线的那位参谋长,就把方便叫做“唱歌”。我们行车途中,他会定时停车,很周到的说,大家下去唱唱歌儿吧。我觉得这个说法比较好,很接受,遂引用——我唱歌回来,见C大校从车上拿下两条烟,送给连队干部,然后转身对我们说。走,上车!

我和Y很奇怪,问,怎么走了呢,这不马上要吃午饭了吗?时针已指向11点40分了。

连队干部也一脸错愕,怎么走了呢?他们昨天就接到通知,早早就开始准备午饭了。

C大校面无表情:我们不在这儿吃午饭,到山下那个连队去吃。

我们马上明白他的意思了,转移战场,搞突然袭击。

这边主人自然苦苦的留:首长,吃了再走嘛,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了。菜全准备上了,不吃浪费了。

C大校说,怎么会浪费呢?你们全连正好改善伙食。就这样定了,我们走!

就这么着,几辆车一溜烟开出了连部,一溜烟下山,一溜烟进了山下另一个连队的院子。这下好,把山下这个连队搞得措手不及,只见操场上满是跑步的兵,跑步搬桌子,跑步加菜,跑步做准备。

C大校一边跟连队干部还礼握手,一边指示:不许加菜,不许推迟吃饭时间,12点30分,给我准时开饭!

40分钟后,我们进了食堂。

五菜一汤,标准的连队伙食,很不错。有回锅肉,酸菜肉片,家常豆腐,炒青菜,还有凉拌蕨菜。最后是生菜汤。

一个水缸那么大的高压锅摆在饭堂中间,战士们一轮舀下来,锅就下去了一半。我去用相机去拍战士的饭桌,战士们紧张的把头埋进碗里,搞得我不好意思了,赶紧罢休,吃自己的。

(照片:连队的高压锅,饭桌上的菜)

在一个普通连队,吃着这样可口的饭菜。我心里真的很高兴。这也是近几年才做到的。原先,边防连队吃蔬菜是件很难的事。他们长年累月多是吃脱水菜,罐头,或者易于保存的豆类,很少能吃到绿绿的,新鲜的蔬菜。我们军区记者站的许建华曾跟我说过一个关于在边防连吃菜的故事,我至今难忘。他们进藏拍摄《千里边关》时,来到一个一线哨所,连轴转的干工作,到后来几个记者都嘴唇干裂,鼻血直流。连长很心疼,怎么也想不出慰问他们的办法,就去厨房拿出了全连最后五棵莲花白,要给他们烧汤吃。许建华知道后坚决不让,他跟连长说,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里,回去就有菜吃了,可你们还要在这里呆一个冬天。连长说,你们太辛苦了,不做给你们吃我于心不安。双方争执不下,最后折中,用两颗莲花白给他们烧了锅鸡蛋汤。

即使如此,许建华讲给我听时依然难过。他难过,我也难过。没有了莲花白,他们整个冬天就只能吃那些干菜,海带,黄豆,总之没有一点绿色。

现在好了。现在的连队基本上都能吃到新鲜蔬菜了,每个连队都有蔬菜大棚,还自己喂猪,喂羊,有的连队还喂了鸡鸭。加上交通也比过去便利了,就是一些哨所种不了菜,也可以经常送些菜上去。生活真的改善了很多。

等我们吃完饭,他们加的菜也烧好了,我们站起来就走。指导员请求C大校再吃点儿,C大校说,我不吃。我说了不许加菜,你们自己负责。和我没关系。然后又叫来身边的一个副处长:交伙食费。9个人,不要交少了。

这下指导员更加惶惶不安。照说工作组下连吃饭就该交费,可大家都觉得现在连队条件好了,不在乎那点儿钱,也就没人去坚持这个原则。今天偏偏遇见一个坚持原则的。

指导员和副处长在那儿推来推去的。副处长说,你别推了,再推首长该发火了。指导员只好把伙食费拿住,但那表情,就跟拿着一个滚烫的煤球似的。

C大校说,我给你提个建议,你把这个钱拿去买几个保温筒,专门给站哨的兵留饭菜,免得他们回来饭菜凉了。

指导员连连点头。信他会很快把这事落实的。

26、青山埋忠骨

工作完毕我们返回,阳光依然很好,尽情挥洒在众山之上。这样美丽的山谷,不知小鸟是否会放弃飞翔?C大校提议道:让车先下山,我们走一段如何?

我和Y热烈赞同。我们虽然不是小鸟,却愿意落下来,在此小憩,梳理一下我们心灵的羽毛。

走在那样的山路上,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在边境线上。平时我们习惯说风雪边关,我们不太容易想到还有青翠的滋润的边关。

忽然想到一位团长。十几年前,他就牺牲在这一带的边境线上。没来之前我就听说过此事,也看过相关资料。当时我以为他是牺牲在冰天雪地的高山上,来了之后才知道,他正是牺牲在这郁郁葱葱的山谷里。很难让人相信。

那是1986年。这位曾经当过无名湖连长的边防团长,带着一个参谋,一个连长,和一个通讯员,在桑德勒河谷地带勘察边界。

听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一直在想,那天的天气一定很好,像眼下我们看到的这样,风和日丽,天空晴朗,以至使他产生了麻痹思想,让他错误的估计了此山此水的安全系数,他以为美丽的山就不危险,好天气就不会出事。

不。讲故事的人说,你的这个猜想是没有道理的。对他来说,无所谓风景,无所谓气候,无论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还是阴云密布的糟糕气候,无论是在雪线以上还是在雪线以下,他都必须走这条路,他的职责让他别无选择,或者说,他的职责让他只有这一种选择。

那山谷里不要说公路,连骡马道都没有,他们徒步跋涉着,除了一张不太详细不太确切的地图,没有任何可作依靠的东西。看着美丽的山,海拔也不算高的山,路却很不好走。关键是无路可走。悬崖,峭壁,深涧,密林,很快,他们在一片原始森林里迷失了方向。

那个时候的通讯条件,种种条件都比现在差很多。他们只能靠土办法辨别方向,靠经验判断道路,摸索着,估计着,一点点地往前走。因为是在边境上,团长最大的担心是怕误入别国,那样的话,将造成不必要的外交纠纷,甚至更大的麻烦。

一天,又一天,他们在山里转不出去了。晚上住在岩石下或者树下,没有吃的,就找野菜吃,没有喝的,就喝溪里的水。有一次通讯员看见一只野鸡,想打来吃,被团长制止了,他说边境上,绝不可以随便鸣枪。团长很快病倒了,也许是劳累,也许是感冒引起的肺水肿,也许是野菜中毒,总之人开始发高烧,浮肿。坚持到第三天时,已经无法行走。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先派连长去找部队救援,可连长离开后不但没找到部队,和他们也失去了联系。团长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停下来,靠在参谋的怀里,让参谋给他唱一支歌,是一支当时很流行的歌: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参谋含着泪,不甘心看着团长就这样死去,他让通讯员照顾团长,自己再去找部队救援。可他的体力也已经不行了,走出没多远,就一脚踩滑,从山上滚下去,昏迷了。

那些天,部队一直在搜寻他们,军区还动用了直升飞机。到第四天,终于在山沟里找到了那位参谋,接着找到了连长,等他们再找到高团长时,他已经牺牲了,靠在通讯员的怀里,身体冰冷。

这不是小说,不是电影,是真实的生活,是无人知晓的真实生活。

直到今天,这位参谋,这位依然在西藏戍边的军官,都不愿提起这段往事。他虽然走出了那个山谷。可他永远也走不出自己心的山谷。这段往事成了他心中永难愈合的伤口。也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重新踏上这条路的时候,都会汩汩流血。

一次醉酒后,他流着泪,向身边的朋友讲述了这段往事。

牺牲与牺牲,也许有着千差万别,可有一点是一致的,他们不是为自己,不是为私欲,他们在面临牺牲时别无选择,他们在牺牲后依然默默无闻。这一切,让我心疼。

这位团长姓高,叫高明诚,甘肃人,牺牲时年仅38岁。牺牲后不久,一封家书抵达他的办公桌,他的妻子告诉他,他们终于分到了房子,等他回来搬家……

而他,永远住在了边境上,与青山为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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