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作者:裘山山    更新时间:2015-01-21 15:48:03

17、山中小木屋

工作组离开DM去山上的第二个工作点,C大校就不准我们跟去了:路太难走,你们两个原地待命。

我打算服从,免得再挨骂,可Y还想跟。C大校叫过来一个年轻中尉,说,你看着她们两个,不许跟。Y只好把摄像机交给一参谋,让他拍一下工作情况,和我在原地等待了。

干等很无聊,我和Y就步行下山,到桥头那个生产班去找战士聊天。一问,原来这个生产班,就是无名湖那个连队的!

因为无名湖是季节性哨所(意即每年10月大雪封山撤离,5月开山后上去。冬季只留一个排坚守),故5月以前,就住在离营部不远的地方。他们每天去连队吃饭,晚上住在小木屋。

难怪我问他们生活苦不苦,他们一律摇头。也许从无名湖下来,这里就是天堂了。当然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他们不愿和我们说,拘谨,或者,说了也不解决问题,让领导知道了,还批评他们叫苦。

(图片:生产班的小木屋)

生产班有5个战士,1个班长。负责种菜,兼守桥。。他们种的菜,基本可以保证他们全连吃一年。班长是四川眉山人,我问他在此地呆了多久了?他说从当新兵开始就在这儿了,已经3年。去年底作为骨干转了士官,当了班长。

我问他想不想家,他说不怎么想。

我说真的吗?

他说真的,反正一个月可以给家里打一次电话。

我相信他说的是实话。这个年龄的男孩子,正是想远离父母飞翔的时候。我儿子不是如此吗?离家千里万里,一点儿不想。还问别人,我一点儿不想家,会不会有问题?我自己当兵的时候,也不想家。

去过拉萨吗?我又问。

没有。他答。

去过山南吗?

没有。

去过错那吗?

没有。

看我惊奇,他笑说,我就没有离开过L,从贡嘎机场出来,就直接拉到这里来了。新兵训练在这儿,分下连队还在这儿。三年都在这儿,最远到连部。

这让我想到一个听来的故事:一个退伍老兵,跟随集体飞回成都后,又独自乘飞机返回拉萨,为的是看一眼布达拉宫。不然回到老家人家问起,你在西藏当兵这么多年,一定见过布达拉宫吧?要说没见过,岂不丢人?

就这个问题我请教C大校,为什么不能让退伍老兵走之前看看布达拉宫?看看八廓街?转转拉萨?C大校说,确实不可能,因为那不是几百个人的问题,也不是几千个人的问题,是上万人啊。稍不慎就会出差错。“只好委屈他们了。”C大校说。

小班长告诉我们,他今年可以探家了。探家的时候,他会去看看布达拉宫。不过也只能看一眼,因为路程包括在假期里的。

但愿他如愿。

我们聊天的时候,另外两个小兵一直很拘谨的站在一边,叫他们坐他们也不坐。一个是陕西的,一个是广州的。我们也坐不住了,站起来,四下看看。

小屋收不到电视信号,只能看碟片。我看了看,他们也没什么碟片。很老的几部武打片,还有几张歌碟。Y又一次后悔不迭:忘了带自己的作品来,若是带来了,亲手送给这里的战士该多好。那真的是就可以《归途如虹》了。

我忽然发现一个问题,班里6个战士,只有5张床。我问班长怎么回事?班长说,中间那两张并排的床,可以睡三个战士。我问为什么要这样?班长支吾说,他们习惯了。冬天这样睡还暖和。可我还是觉得不对劲儿。应该是先有不得已的生活状态,后有习惯的。谁也不可能一来就习惯挤着睡。

我没再问,但记住了此事,准备回去“打小报告”。

18、孤岛墨脱

L这个地方,总让我想起林芝,米林,察隅,还有亚东。回到成都后,我把一张我拍的L的照片作为电脑桌面,看见的朋友问,这是青城山吗?的确,你呆在这样葱绿的山沟里,和呆在南方的某个山沟里差不多。空气清秀,湿润舒适。感觉不到是在西藏,

其实我说这话是非常片面的。像我这样来过西藏多次的人,是不该说这样的话的。连绵的雪山,寸草不生的荒原,那是一般人脑海里的西藏。事实上,西藏什么样的地形地貌都有,非常之全。雪山荒原不必说了,也有原始森林,也有大草原,也有河谷平原,也有湿地,也有沙漠,也有冰川,也有这样郁郁葱葱的山菁。就气候来说,有典型的高山气候,如错那,有高原亚寒带气候,如藏北,有亚寒带湿润气候,如林芝米林,也有温带、亚温带气候,如拉萨山南。最有意思的是,也有亚热带气候,想不到吧?那就是墨脱。

墨脱是西藏一个很特别的地方,位于西藏的东南角,面积只有3万多平方公里,平均海拔只有 1000多米。呆在那种地方,你说感觉不到西藏,那是真的。

16年前,我跟随我们军区摄制组坐直升机飞进墨脱时,中国人知道墨脱的没几个。不要说别人,就是我们成都军区,进过墨脱的人也屈指可数。我因此很骄傲,常常向人吹嘘,自己去过墨脱,是坐在直升飞机上,具体的说,是坐在大米袋上飞进墨脱的。

(照片:飞进墨脱前在机场)

“天空很晴朗,一片云也没有。我目不转睛的看着舱外。听人说飞进途中半小时内就可以看见几个季节的变化和几种地貌。

果然,先是如林芝一样的丘陵,草枯叶黄,寒风瑟瑟。很快出现了沙地。那沙地因处于完全封闭、未被侵入的状态,所以显得光滑而又柔和,一道道被风吹出的水纹一样的图案,让人完全感觉不到沙漠的恐怖。沙丘中夹着一条碧绿的小河,我猜想那河水一定很深(恐怕河也不小),否则怎么没被沙地吞没?

几分钟后,我看见了雪山。群峰巍峨,十分壮丽。在蓝得耀眼的天空衬托下,那份儿宁静和洁白真令人如走进神话般的境界。我坐在机舱内,似乎也能感受到那份儿冷硬和千年不化的寒冷。

然而,刚飞过雪山,瞬间,一片郁郁葱葱的亚热带丛林就出现在了我的视野内,真是奇迹啊。密密匝匝的绿树夹着一条白色的溪流连绵不断地在我们的身下起伏。刚才还是白雪皑皑的冬季,转眼就变成了热烈蓬勃的夏天。

这时我听见有人说,到了。我低头,见山洼中有一片被绿色环绕的巴掌大的平地,四周排列着火柴盒一样的房屋,那就是直升机将要降落的地点,墨脱某边防营。”

(照片,在飞机上拍的雪山,河流,沙漠)

这是我那年去过墨脱后,写的“飞进墨脱”,文字笨拙,但很真实。我在文中写到的那个雪山,正是多雄拉雪山,海拔4800米。它像一道坚实的屏障,挡住了西藏高原的严寒和风雪,也挡住了墨脱与外界的通道;而在墨脱的南面,与印度接壤,孟加拉湾的热气流令它有了温暖湿润的亚热带气候。

我当时是12月份飞进去的,穿着毛裤羽绒衣,一下飞机简直热坏了,连忙轻装。一眼看见营区的房前屋后,到处开着蔷薇花,真感觉到了世外桃源。四周山上的树木郁郁葱葱,我们去门巴人聚集的背崩乡走访,一路看见树上挂着无人采摘的黄橙橙的柠檬,还有芭蕉丛,橘子树。走进村里,房屋多为木头搭建,家家门前堆着高高的柴禾,炊烟袅袅,鸡鸣狗吠,很是热闹。一些孩子看见我们的记者扛着摄像机,也拿起木棍扛在肩上学样子。妇女们围着井台在洗头洗衣服,见到我们有说有笑的,一点儿不拘谨。因为日照厉害,他们在井台上盖了个凉棚。那气候,那植被,那感觉,简直有点儿像西双版纳。

(照片,与墨脱当地妇女在一起)

墨脱可以种水稻,岂止是水稻,它四季如春,雨水充足,阳光也充足,种什么长什么。可惜由于交通闭塞,墨脱的发展非常缓慢,至今县城里没有汽车,也没有自行车,所有的交通工具就是两条腿,不要说走出墨脱,就是从墨脱下面的乡走到县城,也得翻山越岭好几天。

墨脱的确如孤岛般孤独。

可是今天我上网一检索,关于墨脱的文章,竟然有8万多篇,很多人不光是知道,还走进去过。仅仅是记录走进墨脱的文章,就有几千篇。现在这些旅行者可真是厉害。显然墨脱已无法安宁了,无法“藏在深山人未识”了,我也什么可炫耀的了。

不过我还是想讲讲墨脱。

我相信那些去过墨脱的探险者,旅行者,恐怕很少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墨脱不仅仅是孤岛,还是边境线。有边境线,就得有人守卫,就会有我们的边防军人。

墨脱的海拔落差很大,最低处740米,最高处4800米。这样一个落差,便是很难修通公路的主要原因了。要进墨脱,那路完全没有一寸平缓的地势,悬崖峭壁重叠,急转弯一个接一个,。加上著名的雅鲁藏布大峡谷主体段都在该县境内,急流险滩处处。走这样的路,人要借助手,骡马得来回倒腾它们的蹄子,稍不慎,就可能跌下深渊。有人说,鲁迅先生关于“路是人走出来的”那句名言,在这条路上无效。千百年来,有多少人踩马踏,它仍成不了路。

除了危险,还有非常可怕的蚂蟥区。有位连长带着狗去巡逻,经过蚂蝗区时,狗竟被蚂蝗活活咬死了,光鼻孔里就拽出20多条。他自己也伤痕累累。战士们行军经过蚂蝗区,衣服被咬成网是常事。除了蚂蝗,还有毒蛇和毒蚊。曾经有两位去墨脱演出的西藏军区文工团的演员,因被毒蚊叮咬感染而死,还有一位战士夜里站哨,被眼镜蛇袭击而死。

那不是路,是鬼门关。

这样的“路”,对探险者来说,也许是刺激,对守卫在墨脱的边防军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在正常的训练巡逻生产戍边外,每个人都必须冒着生命危险行走那条不是路的路。据统计,墨脱的每个战士在服役期间,平均每人每年要在那条路上往返14次,而且负重50斤左右。

不管那条路有多么难走,他们所有的粮食供给,都要从那条路进来,而且官兵探亲,上学,开会,等等,也都必须从那条路出去。上级领导检查工作,记者们采访,也都必须从那条路进去。他们所吃的苦头不用我写,随便一想都能知道。

在这里我想揭个短:据我所知,还是有些胆小怯弱的军官,因为害怕走那条路,而千方百计的调离那个部队。林芝分区有个规定,凡分区领导,必须去墨脱蹲点一年。就是这个规定让很多人望而生畏了,害怕去林芝任职。当然,我无权指责,我自己也不敢走那条路,也不敢在孤岛上住一年。我说他们胆怯不是以我为座标分,而是以那些多次往返在那条路上的战士和干部为座标分。

我在毛卓写的《穿越地理等高线》一书中看到,曾任林芝分区参谋长的李光志,就多次走过那条路,多次去墨脱蹲点。有人对他往返墨脱数次而安然无恙表示诧异,说他有“特异功能”,这位黑瘦的参谋长听了大声说:

“胡球扯!我这副脚板,是靠向gcd叩长头的信念给磨出来的。在这个地方当官,走不了墨脱路跟雄不起来差不多,丢人!不要以为墨脱路边上随处可见的白骨都是壮士留下来的,没那回事儿,也有相当部分是懦夫的尸骸!“

很精彩。可惜我没见过这位好汉。

我那次去墨脱,见到了边防营李营长。黑黑瘦瘦的,话不多。记者们告诉我,他已经在墨脱干了十几年了,是个墨脱通。当时我来不及采访他,只在营房前与他合了影。在我走后的第二年,他的妻子儿子来探亲。按以往,是他走出墨脱到林芝分区与妻子儿子团聚。可当时正赶上训练,他脱不开身,分区司令员就特许他的妻儿搭乘直升机飞进墨脱。不想进去容易出来难,返回时,怎么也等不到飞机了,李营长只好带他们走出墨脱。儿子才6岁,只能背着。妻子边走边哭,哭了一路,说,你在这里太苦了,跟我们回家吧。李营长就反复说,对不起,让你们受苦了。以后会好的。再苦,这里也是我们祖国的土地啊。

1962年解放军到墨脱时,墨脱一座桥都没有。悬崖峭壁尚可攀登,大江大河怎么飞越?百姓们只能靠牛皮筏子或者空中藤索过河,每年都有很多人葬身河谷。1963年,解放军决心在雅鲁藏布江上建钢索桥。12根长300米、直径4厘米的主钢绳,是靠75名身强力壮的战士扛进墨脱的,整整走了100天。怎么把钢索牵引过江?又是一个难题。当时负责修建大桥的副团长李春想出一个办法,用大炮打。选用82迫击炮,卸去弹头的引信,经过准确计算,将牵引用的粗麻绳一根根打过江去,再结成网,然后借助绳网将钢索牵引过江,再铺上木板,拉上两侧的保护网,恐怕所有的桥梁工程师都没听说过吧?1964年国庆节,墨脱的第一座钢索桥建成,命名为解放桥。之后,墨脱官兵用同样的办法在境内修了12座这样的钢索桥,还架设了86座小桥。

我想这样的建桥法,应该写入建筑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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